钟回今日穿了青色的垂臂服,行走间脚步轻快,裙摆的燕尾轻轻撩动,比春日龙藏浦微风里荡漾的柔波还生动。
她从楼下拎了一小坛酒上来,掀开泥封,重重地放在他面前,
“请你吃酒,店家说这是你们这儿销路最好的酒,你应该喝过吧。”
酒名金浆,是常见的蔗酒,不算名贵稀罕,口味微甜,男女皆宜。
崔怀伸手替她斟酒,被她拦下,
“这是我请你的,我喝不惯酒,喝茶就好。”
说罢以茶代酒,双手举盏与他碰杯,
“我敬你,你是个好官,是个极称职的治书执笔。”
被她称赞到最窝心处,崔怀欣然,一口饮尽,
“多谢你谬赞,兴许是应了你的吉言,你先前说或许能有转机,果然就有转机,理应我敬你。”
读书多的人就是会说话,钟回什么事都没做,听他一番话,仿佛她一句话能开光转运一样,也太夸大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转了话头,问崔怀能不能动筷子,午飨的素面和点心这会儿消化的差不多了,面前的菜碟各个散着肉香勾她,饥饿更甚。
侍御史果不欺人,连崔怀这样不在意口腹之欲的人尝过一口后,都食欲大开,更何况钟回这种贪肉食的。
软烂入味,又有些肉劲嚼头,正对她口味,崔怀用得慢,钟回一双筷子舞得飞快,盘中的蒸豚一大半都进了她腹内,喝完一碗莼菜羹溜缝,觉得快要撑到嗓子眼,她才停箸。
“用饭是不是细嚼慢咽对肠胃比较好,容易克化。”崔怀就着蔗酒,边品边用,慢悠悠地,见她没嚼几口,就囫囵吞完好些肉。
“习惯了,这蒸豚又太美味,我没忍住。往后我速度慢些,等着你。”
用罢饭食,天色已经很暗了,路上只有零星行人,冬生一边驾车一边向钟回介绍沿街的商铺和宅邸,钟回索性掀开前面的车帘,顺着马鞭的指向,或左或右地看。崔怀饮完整整一坛酒,闭眼靠在厢壁上,偶尔出个声相应和。
等到马车行至崔府门前,钟回才发觉,后半程崔怀没有再应声,是睡了过去,抬手轻轻搡了搡他肩膀,没见成效,尴尬收手。
“郎主近日都没怎么休息,刚刚饮了酒,可能睡的比较沉,夫人稍微使些劲。”春生放好马凳,不见她二人下车,避了好一会儿,又探头来看。
听他这样讲,钟回扭头在崔怀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伸向他搁在小腹前的右手,冲着中指指尖重重掐下去,随后松手,提着裙摆跳下了马车。
冬生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指尖一疼,果然伴随少夫人敏捷下车,车厢里崔怀“嘶”了一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被掐得生疼,酒都醒了一大半,皱着眉头疑惑看向马车外的两个人,冬生垂头不敢看他,钟回不惧他,见他醒来,冲他道,
“甲乙经中说,中冲穴有回阳救逆,醒神通络道功效,果真如此。”
何止醒神,他睡梦中疼得差点惊呼出来。钟回初初学针经,手劲拿不准也在常理之中,不过还真学出来点门道,他摩挲了一下手指,下了马车。
关于庾家的刑罚的旨意,大约过了五日才颁下,明正典刑,庾温庾珩枭首,家眷流徙,行刑的法场挤满观刑民众,钟回早就知道了结果,也就没有去凑热闹。
宣判不代表庾家的官司就此终止,后续赔偿抚恤,侵吞田地归还,还需要费时费力安顿,只是不在御史台职责范围中。
告状的母子一行从朱雀门出城,过长江返回沪江郡。
钟回与崔怀并排站在城楼上,看着她们登上船,往西缓缓行去,渐渐远成一个点。城楼上风大,又贴着河,风吹得鬓边碎发乱舞。
崔怀问她,“刚刚在想什么?”
河风有些急,但城楼上的墙砖被日头晒了一天,摸上去温热,钟回用掌心贴了贴,沾了满把灰尘,
”在想,我是不是撺掇你干了件不好的事。”
“何出此言?”崔怀不解。
钟回用帕子将手擦干净,拢着衣袖道,
“听说,皇帝下旨让宫内中常侍接管了奏事机密之职,前朝就是这样乱的。”
宦官专权也不过是皇帝借宦官的手,制衡外戚或朝中文官世家,至于前朝纷乱,实则是皇帝高估了自己执棋的本事,被棋子打翻了棋盘。皇权式微,皇帝培植亲己权势,意图制衡,宦官专权并不罕见。前朝末年,宫内监甚至封爵拜侯,官至将军。
“只是分去了中书省部分职权,参与奏事而已。”先帝在位期间,缠绵病榻数年,他不信世家,故扶植了庾珩,放任他坐大,现在新帝登基,不过故技重施。
他说的轻巧,似乎很不在意,或许是她自己多虑,崔家这样的大族,即便改朝换代,也是皇家可制衡不可舍弃的,更何况如今崔家还有大长公主这个护身符,钟回轻叹了口气,
“下楼吧,风太大了。”
朱雀街沿南北联通外城与宫城,有城墙阻隔,又在低处平地,崔怀遣了冬生先行,自己带着钟回缓缓步行回府。
未近黄昏,沿街有好些摊贩,卖吃食,卖衣裳首饰。
崔怀在一家小摊前停住,递给小贩两枚铜钱,换来芦叶包着的小食,寸许长,圆滚滚,像油炸过的馃子,色白,应当是糯米做的。
他捧着芦叶递到钟回面前,
“这是白茧糖,挺甜的,你尝尝。”
白茧糖前身是糯米饭舂成的糍粑,舂到不见米粒,再擀成两筷子厚的饼,切成枣核大大小条暴晒干燥,然后入油锅炸熟,捞出滚糖而成。里头糯,表皮酥,裹着糖粒,米香加着甜味,崔怀幼时下学总要绕路来买,回去分给妹妹。
钟回挑了块最大的,塞到嘴里,刚刚出锅,还有些烫,入口刚刚好,见她喜欢,崔怀将剩下的都递给了她,对她说,
“皇帝要扳倒庾珩,我要帮苦主伸冤,算是互相借力,原先是我直莽,不屑也不知曲折变通,以后我会极力斡旋,谁说御史台只知道上表直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