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识望着秦夷简,眸中闪烁着点点亮光,“也没有不喜欢,只是平日都在习字看书,研究古物,便没有时间去瞧这些了。”
她怕扫了他的兴,并没有将其中缘由当众说出。
赵杙面上一喜,越过秦夷简,先一步接下话茬:“早就听闻宋尚书有崇古之风,没想到宋娘子也对金石古物感兴趣?”
宋识心下迟疑,她总觉得赵杙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略知皮毛。”
赵杙眼中含笑,“宋娘子实在自谦,前几日我闲来无事,偶然翻阅到吕芸阁先生撰写的《考古图》,其中摹录诸多古器铭文,可仍有部分令我不解,不知宋娘子可愿慷慨相授,为我解惑?”
宋识蹙眉,直截了当道:“我不过是个半吊子,搜集古器石刻只为看个新鲜,或是摹写铭文打发时间,倘若九大王也想研究金石古物,不如去找我爹爹与两位哥哥,他们不仅会将古器考证分类,还会把所刻铭文抄录考释,整理成册,比我强上太多。”
秦夷简撩起眼皮,蓦然发问:“九大王不是一向醉心书道么?何时对金石古物感兴趣了?”
“对呀,九哥,你怎么突然对这种东西有兴致了?”赵橓华也皱眉问道:“我记得你之前可是说那本书乏味得很呢。”
猝不及防被亲妹妹拆台,赵杙一阵难堪,只得以笑掩饰脸上尴尬。
秦夷简抿起嘴唇,作隔岸观火状。
宋识却像是想起什么,忍笑盯住秦夷简。
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秦夷简耳根忽热,最开始接触金石古物时,他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想不通一堆器物有什么可研究的,可她告诉自己,那是文脉。
身为文人,深知文脉的传承对于一个民族有多重要,也就是那时候,他恍然理解为何那么多人对这些冰凉的器物前赴后继。
“只看不思是有些乏味,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今人古贤费心钻研。
赵杙就坡下驴,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笑着附和:“夷简说得对,这就跟收集书画一样,得细细琢磨,方能领略其中奥妙。”
“我看爹爹说得才对呢,九哥你浑身上下属嘴最硬,反正我是看不到其中的奥妙了,我若是喜欢,就摆在架子上放着,至于它们别的,我可不想管,见到书上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我就头疼。”
赵橓华鼓起腮帮,撇嘴瞟了赵杙一眼,拉着宋识坐回食案前,“既然你们俩那么有兴趣,那你们俩聊去,我要和阿识喝荔枝膏水,这天好热,再不喝里面的冰就要化没了。”
赵杙摇首轻轻笑了笑,屏退立在周围的内侍女使,才道:“好好好,你们喝,正好我也有事要与夷简相商。”
赵橓华轻哼一声,将身子扭向宋识这边,拈着瓷勺在荔枝膏水中来回翻搅划圈,“阿识,别理他们,真不明白他们怎么总有商量不完的事,还把人都支开,真是神神秘秘的。”
宋识把视线从秦夷简身上收回,朝着赵橓华笑了笑,从碗里舀起一块梅肉填进嘴里,他们坐在相邻的席位,间隔不远,因此所谈何事宋识都能听得大概。
她还没将口中梅肉咽下,就听到赵杙沉闷开口:“你的那篇文章我呈给爹爹看了,但爹爹看过之后,并未问起里面罗列的财赋新策,今晨问安,我请求大哥找个由头,在爹爹面前重新提起,可爹爹仍无动于衷,让大哥去找蔡都、梁师道他们商议。”
宋识为之一颤,前几日二哥与爹爹才因为这件事险些吵起来,便支楞起耳朵,抬眼看过去。
赵杙长叹口气,“爹爹真是糊涂,他们是什么人?此事如何能经他们之手?”
秦夷简面无神情,只是眸中难掩怅然,他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今上痴于翰墨茶道,根本无心政事,朝中大小事宜全由他宠信的几个奸臣把持,几日前爹爹就把他想到的新策一并写到札子当中。
为防札子递不到官家眼前,父亲特地多写了几道,然而札子再多,最终都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尽管如此,他还是宽慰赵杙:“官家应是为战事所累,燕京久攻不下,洛州又起叛乱,官家无法顾及也在所难免。”
赵杙眉间显露出些许担忧,“夷简,你不用说这些来安慰我,爹爹究竟如何我看得一清二楚,辽地战事如何你也比我清楚,辽国已不成气候,可童辅所率大军仍频频失利。”
话到此处,他越发烦闷,以手握拳捶在案上,“燕京为何久攻不下?不就是因为佞臣弄权,庸将掌军?爹爹身为一国君主,反倒事不关己,整日点茶修道,如今耶律延败走夹山,耶律谆又能抵抗金国多久?”
秦夷简蹙额,“九大王是怕辽国一灭,金人会撕毁盟约,过河拆桥?”
赵杙紧锁着眉头,默而不语。
宋识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爹爹在家中时常抱着札子哀声叹气,她不想爹爹愁眉不展,便去问询原因,爹爹有时会把她抱在膝上,跟她讲一讲因何事发愁,听得多了,她便懂了,有时候爹爹不愿说,她就跑去问两个哥哥,所以对国家局势也了解个大概。
方才秦夷简话中所提的盟约她听爹爹说过,具体内容为何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国家现在外忧未平,内患频发,倘若辽国覆灭,金国将会是大宋更大的威胁。
“阿识,你在看秦监生么?”赵橓华突然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宋识被吓得一激灵,身躯猛然一颤,慌忙低下头否认:“没……没有,我只是想到了唇亡齿寒。”
“什么唇亡齿寒?我们不是在吃荔枝膏水么?”赵橓华一头雾水,“里面的冰也没那么凉呀?”
赵杙颇为讶异,回头看向她们这边,而后摇头苦笑,“这样简单的道理,连宋娘子都懂,爹爹又怎会不知?”
“好嘛,原来是九哥他们嗓门大,吵到你了。”
赵橓华跑到赵杙身旁,眼睛瞪得浑圆,她不想听他们谈论国家大事,每每提及这些,他们就满脸惆怅,仿佛随时都会亡国似的。
赵杙低下眼眸,“只顾着说事,倒是忘了你们也在这里了,”他又向前两步,目光移向宋识,“宋娘子果然聪慧,直接说出了我的心声。”
宋识站起身,皱眉看着他,“九大王,我只是陈述我的想法,至于九大王的心声,我从没想过,方才听到你们的谈话,便下意识想到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凡是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这句,这应该也算不得什么心声罢?”
“就是,九哥你今日讲话真是莫名其妙,你天天在那里杞人忧天,不仅阿识知道,我和秦监生更是早就知道了,”赵橓华双手叉腰,皱紧眉梢,“而且说好了今日是出来玩的,你怎么又说起这些?害得阿识也跟你们一样杞人忧天了。”
赵杙咳嗽两声,思量道:“阿乐,这怎么会是杞人忧天?我们食百姓俸禄,就当要考虑这些。”
赵橓华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你明明说来外苑是比试骑射的,还说比试完要教我射箭,结果到这里把我甩给阿识就不管了,我要告诉姐姐,让姐姐罚你抄书!抄一百遍!”
赵杙叹了口气,“好好好,我不说了。”
赵橓华嗔道:“那你现在就教我射箭,我不想听你向秦监生吐苦水,我要射箭!”
赵杙束手无策,只能由着她的性子应下,他无奈地看向秦夷简,“夷简,那我就先教阿乐射箭去了。”
秦夷简点了点头。
赵杙又看向宋识,“宋娘子要一起学么?”
赵橓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拽着赵杙的胳膊直奔射场,“九哥,这里不止你会射箭,让秦监生教阿识不是更好?”
看着讨人厌的九大王被越拽越远,宋识松了口气,笑着问秦夷简:“我也想学射箭,你可以教我么?我和阿乐都没想到你居然比九大王还厉害。”
秦夷简以为她心里还存着气,急忙解释:“阿识,瞒着你是我不对,小时候身子弱,爹爹让我习武强健体魄,但律之说你不喜欢射箭,我也没见你看过射柳,所以……才没有告诉过你。”
宋识忍俊不禁,歪着头对他笑了笑,他身体病弱她是知道的,听说是从娘胎里落下的毛病,为此秦伯父还将他的名字从行简改为夷简,只求他能够化险为夷,长命百岁。
“我没有找你兴师问罪的意思,二哥那样说是因为他射箭射到我惹了祸,那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我不去看射柳,是因为延真观的柏丘道人给我测过命,他说我命有一劫,化解之法便是避开射箭射柳,不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秦夷简皱紧的眉头忽然松开,他指着她腰间的香囊,道:“我娘说柏丘道人很有神通,与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不同,你戴的这个香囊就是请他开的光。”
宋识摘下香囊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淡雅的荷花清香深入肺腑,她眼珠微转,假装不经意问起:“里面的香也是柏丘道人放的么?”
秦夷简耳根一红,“那是我合的芙蕖香。”
得到想要的回答,宋识眉眼微翘,唇边浮起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她低下头把香囊系回原处,从褡裢里掏出一枚铜钱举在手上,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我想学你用箭射过铜钱的那一招。”
秦夷简点头:“好。”
宋识欣喜非常,蹦蹦跳跳拿起案上的黑漆弓,拉着他的衣袖走下观台。
秦夷简勾了勾唇,耳根后已晕满霞色,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时候的他有多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