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树蝉鸣,日头底下热浪一阵接着一阵,即便喝了冰凉消暑的饮子,还是会觉得热。
宋识找了处很大的荫凉,她才刚学射箭,不急着射靶,所以秦夷简先从最基本的握弓拉弦开始教。
举了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手臂又酸又累,还有那弓弦,看似细如绳线,可实际上任她百般拉扯,依旧不动分毫,她总算明白了当时二哥为什么会因为拉弦而憋得满脸涨红了。
“这把弓是不是坏掉了,弓弦怎么拉不开?”
她耷拉下眉毛,转头无助地看着秦夷简。
秦夷简就站在她背后,两个人挨得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对上小娘子清澈的眼眸,他晃神片刻,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发急促。
半晌,他低下眼睫,从身后托着她的手肘稍微往上移了移,“不要心急,先把胳膊抬平。”
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边,宋识忽然有些慌乱,脸颊也微微发烫,垂下头问:“这把弓好重,你怎么举得那么久?”
秦夷简若有所思,低眉叹道:“朽木不可雕也,这般差劲,看来我也爱莫能助了。”
“说谁朽木呢?”宋识睁大眼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长了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能说出这么歹毒的话?”
秦夷简忍不住轻笑出声,她刚刚说自己长得好看,这怎么不算是夸呢?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自己临帖许久终于写出最满意的一张字,满怀欣喜地拿给她看,结果只换来一句空有其形,无神无骨,真可谓是朽木难雕。
这句话可是令他失落了许久。
秦夷简压下唇边笑意,拿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示意宋识按照他的动作捏紧箭翎和弓弦,接着握在她的手上把弓重新举起,弓弦随着腕上发力逐渐张开,他眼睛微微眯起,将箭瞄准靶心,轻轻喊了一声:“放。”
宋识应声松手,弓弦铮鸣一声,箭矢脱弓而出,直入靶心,她乐不可支地转过身,下意识抓住秦夷简的手腕道:“中了中了!”
秦夷简心跳加快,低头看着她的手,强逼自己冷静下来,“业精于勤,只要勤加练习,自然就能把弓拉开。”
宋识扬眉问他:“你的意思是以后要天天教我射箭?”
秦夷简心念为之一颤,慌忙别开脸,他努力抿紧嘴唇,嘴角却仍控制不住往上扬。
而射场的另一侧,有人频频回顾,不停望向在树荫下言笑晏晏的两人,他有些羡慕,又没来由地嫉妒。
赵橓华早就看出他心不在焉,直接挑明了问:“九哥,我以为你今日带我来外苑真是让我来做裁判的,可你方才之举,究竟想做什么?”
赵杙眸色微动,选择装傻充愣,“我方才怎么了?”
赵橓华把弓箭往地上一丢,“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何打算,但秦枢密一家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秦监生更是真心待你,你明知道他爱慕阿识,为何还要去招惹她?”
赵杙不作解释,抬眸看向一旁,“阿乐,我有我自己的考量。”
赵橓华站到他面前,“我不管什么考量,爹爹已将邢娘子许给你了。”
“爱慕,就要在一起么?”赵杙低笑一声,“可是阿乐,我也想和我所爱慕的人共度朝夕,你说的那位邢娘子,我与她素未谋面,从不相识。”
赵橓华震惊片刻,“九哥,难道……难道你也爱慕宋娘子?”
赵杙没有回答,因为一开始,他看中的只是宋氏父子的能力,以及宋氏背后的向家。
赵橓华拉住他的衣袖,“阿识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也很想让她当我的嫂嫂,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属意秦监生,九哥,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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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识学东西很快,未至夕阳薄暮,她已经掌握了射箭的基本要领,虽然准头不行,但好歹能将箭射到数尺之外了。
她扯开弓弦,眯起一只眼睛将箭簇应准箭垛,“等我再练一练,就能去吓唬二哥了。”
秦夷简犹豫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阿识,你到这里也就罢了,怎么还射起了箭?”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宋识心虚转身,急忙把弓往身后藏,怎料手里的弓弦没拉紧,箭矢一下子飞了出去。
正跨步走路的宋纪大惊失色,慌忙抬脚跳开,那支箭矢斜插入地,离他的脚尖仅有一尺之遥。
他拍着胸脯舒了口气,将袍袖往后一甩,“长能耐了,居然拿箭吓我,小心我告诉爹爹和娘,让他们打你手心。”
秦夷简闻言,当即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律之,今日是我拉着阿识射箭的,你别怪她。”
宋纪笑道:“我能不知道她?她心里指定是记着小时候的那件事,不过她射箭的时候,你可要离远点。”
他低头拎起衣袍,将袍摆从箭翎上拿开,然后看向地上歪斜的箭矢,唏嘘道:“就她这水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有只大刺猬藏在地底下呢。”
宋识昂起脸,不服气道:“你那时候连弓都拉不开,还把箭射到我的发髻里,怎么好意思说我?”
宋纪随手拔出地上的箭,上前拿过她手里的弓,旋即把箭搭在弦上,挽弓射出,动作可谓是一气呵成。
宋识眼睁睁看着那支箭射中了靶心,原来不止大哥和秦夷简会射箭,二哥也会 ,只有她不会。
“你怎么也偷偷练箭!”
宋纪把弓握在手里转了几圈,“爹爹又不管我,他只是听了柏丘道人的话,不想你碰这些,不过你一个姑娘家,学射箭也没用,还不如在家里临帖看书。”
宋识驳道:“那你学射箭就有用了?”
宋纪把弓丢给秦夷简,笑道:“起码我不会再射中你的发髻,挨爹爹的打了。”
宋识气得直跺脚,威胁他道:“你不许告诉爹爹,否则我就说是你教我射箭的。”
宋纪道:“爹爹不会相信的,我可教不出这么差劲的人。”
宋识气结,还想再说些什么,转眼看到赵杙迎面走来。
“宋监生,”赵杙笑道。
宋纪抬起眼皮,转身看了赵杙一眼,觉得他笑得不安好心,嘴角不情愿地堆起一团笑,揖道:“九大王,康宁帝姬。”
赵橓华痴痴地望着他,脑中不断浮现他刚才射箭的样子,嘴角不知不觉就弯了起来。
赵杙道:“宋监生是来接宋娘子的么?”
宋纪不想跟这些皇室宗亲有过多攀扯,便诌了个借口:“是,前段时日舍妹风邪入体,高热难退,至今仍在用药,今日她出来的够久了,家母心中记挂,所以让我接她回家。”
宋识知他是不想跟九大王攀谈,赶紧装模作样咳了几声。
赵杙面露愧色,关切道:“宋娘子,夷简没向我提过你染病,若我知道,定不会请你到外苑陪阿乐。”
赵橓华挤开赵杙走到她身旁,小声问道:“阿识,晌午你还吃了掺了冰的荔枝膏水,不会有事罢?”
宋识偷偷瞄了二哥一眼,小声对赵橓华说:“我只吃了一点点。”
宋纪皱眉,“阿识,你还敢吃冰?忘了苏郎中的话?”
赵橓华挡在宋识面前,自责道:“宋监生,你别怪阿识,我不知道阿识还在病着,只想着天热难耐,便命人上了荔枝膏水,不过阿识真的没吃几口,我可以作证。”
“有帝姬作保,我岂能不信?”宋纪笑道:“不过阿识今日出来有些时候了,家母催得紧。”
赵橓华面上泛起薄红,低下脸道:“没事,正好我也要回宫了。”
宋纪又看向秦夷简:“夷简,你不一起走么?”
秦夷简欣然接受,两人便一齐向赵杙揖礼作别。
赵杙勾起唇角,徐徐道:“宋监生留步。”
宋纪疑惑转身,“九大王还有何事?”
赵杙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有耳目后,才压低声音道:“尊兄之难,我可以解。”
闻言,几人俱是一惊。
宋识心中忐忑难安,自己那日的猜测没错,爹爹果然有事瞒着,便抓着宋纪的衣袖问道:“大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宋纪默然点头,之后面色复杂地看向赵杙,“九大王此为何意?”
赵杙笑道:“铲奸除佞,肃正朝纲,尊兄何错之有?”
宋识从这零星片语中猜到了大概,大哥恪尽自守,最是看不惯官场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连爹爹向蔡都赔个笑脸他都要说道好几日,前年他已入馆阁,前途大好,却因揭露蔡都奢靡贪腐的行径被贬去长洲县当了个知县。
这次九大王说可解大哥之难,看样子是又得罪了人,而且此人背靠大树,将大哥反咬一口。
赵杙又道:“还有一事,辽国似乎有意将燕京奉上,不过,他们要我朝以重金赎回,爹爹同意了,宋尚书身为户部之长,想来这个难题最后还会落在他的身上。”
宋纪脸色又变了变,拱手道:“多谢九大王提前相告,我会禀明家父,早做准备。”
花钱买一州之地,饶是不懂朝政的宋识,也明白这个任务的艰难,户部所存财赋早就难以支撑,爹爹常因此事头疼,此番赎回燕京,所需钱物必定不在少数,如何凑齐是个很大的问题。
回去的路上,宋识坐立难安,“二哥,大哥究竟怎么样了?”
宋纪耷拉着眼,“大哥被人诬陷贪盗库银、私征杂税。”
宋识道:“不可能,大哥不是那种人!”
宋纪咬牙道:“大哥当然不是那样的人,那全是平江府郡守梅天梁的恶行,大哥不过是搜集到他买官卖官、向百姓强征杂税的证据,就被他反咬一口,要不是大哥有所察觉,让大嫂托人送回家书,恐怕我们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
宋识的心猛地揪起,“那是很重的罪名么?”
宋纪点头,他闭上眼睛,不忍心告诉妹妹,单单一个贪盗库银的罪名,就足以斩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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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朽木难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