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澹荡,帷幔徐动。
宋识抬起眼眸,仿佛透过帷幔,仍能看到月光下那道近乎透明的身影。
只是她不知道,被压放在绢枕下的玉佩,此刻正散发出微弱的白光。
那抹白光谁都没有注意到。
宋纪正在摆弄另一个紫檀木匣里的青铜爵,听到母亲那样问,他干笑两声,摸着青铜爵底部的三只尖足道:“娘真是火眼金睛,这些东西正是夷简送来的。”
“这尊铜爵看着有些年头了,也不知夷简从哪里搜集来的,每次都能不重样,”章氏将视线从青铜爵上收回,发现宋女儿双目无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帷幔,“阿识?在看什么呢?”
宋识没有应腔,对于母亲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着,因为她还在琢磨那道人影究竟是不是秦夷简。
倘若真是秦夷简,为何自己会平白无故地梦到他?
而且还是那样奇怪的梦。
她实在想不明白。
章氏觉得她有些不大对劲,连声喊道:“阿识,阿识?”
宋纪也看出宋识心不在焉,抬起手故意在她眼前挥动两下,接着把青铜爵举到头顶,“怎么不重样?上月送来的青铜爵不也是个三只脚的?它们不都是用来喝酒的?”
宋识如梦初醒,夺过青铜爵护在怀里,纠正道:“哪里一样了?上次那个是饕餮纹,这次的是凤鸟纹。”
她又低头看了看,一眼发现刻在内壁的铭文,“亏你以前还教我怎么辨识铭文、写篆书,难道就没发现这里面还刻的有字?”
“没发现,”宋纪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你说说里面都刻了些什么?”
宋识怀疑他才是该吃药的那个,指着青铜爵内壁的篆文逐字念道:“司命史。”
宋纪掀开一只眼皮,揉着宋识的脑袋,扭头对章氏笑说:“娘,苏郎中就是危言耸听,儿替你检查过了,阿识脑子没烧傻。 ”
宋识拍掉他的胳膊,皱眉瞪着他,“莫名其妙,你才傻了!”
宋纪单手叉腰,“我傻了才好呢,不用天天去国子监,也不用做课业,更不用发愁科考,跟你一样整日研究这些古物,多自在啊。”
“又在这儿胡言乱语,吵你妹妹休息,”宋文通绕过屏风,从后面重重敲了下宋纪的后脑勺,“能不能学学人家夷简,今日他特地在官廨前等我下值,就为了询问地方财计上的疑难。”
宋纪吃痛揉着脑袋,“他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向爹爹打听阿识的情况。”
“是又如何?那也比你强,非志无以成学,谁家郎君跟你似的,整日无所事事。”
宋文通推开杵在面前的碍事儿子,径直走到榻前,亮出手里的香匣,“阿识,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宋纪闷闷道:“变革地方财计谈何容易?那都多少年的沉疴了,前朝多少个厉害人物都没能解决,夷简如何能解决?他年少无知,可爹爹身在户部,难道连这个也不清楚?”
宋文通懒得搭理他,这两日女儿卧病在床,他那颗心终日悬着,做什么都不踏实,午后又接到大郎获罪入狱的消息,现在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便道:“夷简来问我能不说?你懂那么多,你怎么不去劝?”
“可爹爹这不是在害他,害秦枢密么?”宋纪争辩道:“这么多年,但凡有人质疑蔡都推行的财赋之策,皆会遭其打压贬责,夷简还要科考,若他的文章言及这些,必会被暗中黜落。”
宋文通白日在户部被蔡都一党利诱施压,折腾得有苦难言,而且他怀疑大郎被扣上贪盗库银与私征杂税的罪名,也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他面露悲色,叹了口气,“二郎,时移世易,眼下之状并非以后之状,蔡都如今已年老体迈,他迟早要告老还乡,不可能一直只手遮天,而你与夷简正值少年,尚有无限希望,国家前途还需系于你们身上,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旧弊尽除、吏政清明的那一日,但我希望,你们能够看到那一日。”
“以后?多久才是以后?等到蔡都死么?”宋纪冷笑:“反正咱家有你和大哥做官就够了,让我为这样的朝廷卖命,我不甘心!”
宋文通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死字,心里一时来气,扭头踹他一脚,“逆子,你不甘心就憋着,少在这儿说什么死不死的。”
宋纪抬袖挡在身前,无辜道:“爹,我是说蔡都,他那个老不死的……”
宋文通道:“管你说谁,带那个字就是不行,净在这里说晦气话,咱们家就你清高?你以为我甘心给蔡贼卖命?”
章氏眼眶泛红,她将宋识额间的碎发拢到耳后,“你们父子二人若是要吵,便去蔡都门前痛痛快快地吵,在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
宋纪听出母亲话带愠怒,后悔不该提那蔡贼的名字,赶忙捂住父亲的嘴,“阿识刚醒,爹爹声音小点,省得惹娘不高兴,还有,隔墙有耳,爹爹慎言。”
宋文通掸开他的手,对着章氏笑了笑,“阿筠,阿识如何?苏郎中可将热退下去了?”
章氏点头不语。
宋文通又咧嘴笑了笑,而后拎起宋纪的肩膀,指着他的鼻子压低声音道:“你还知道隔墙有耳?”
宋纪一点一点挪开父亲的手,理直气壮道:“爹爹是官身,我是白身,咱俩不一样。”
宋文通一时语塞,“你……”
“爹爹消消气,别和二哥一般见识,二哥只会逞口舌之快,”宋识察觉到爹爹有些不太高兴,便拽了拽他的衣袖,“爹爹说给我带了东西,我想现在就看看。”
沙哑虚弱的嗓音传入耳中,宋文通一阵心疼,窝在心里的怒气刹那间也消失地无影无踪,他转过身,打开手里的香匣,只见里面躺着一块巴掌大的琥珀白香饼。
宋识望着香匣欣喜不已,脱口而出:“龙涎香!”
宋文通颔首而笑,“阿识真聪明,连龙涎香也识得,要是你大哥……”
说到这里,宋文通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他怕妻子看出端倪,赶忙哈哈一笑:“要是你大哥在,定然又会数落我,他不喜奢靡,前几年官家命人用龙涎香制成灯烛,他连上五道札子劝谏官家,这次我就不扰他的眼了,省得说我行奢靡之风,欲与蔡都为伍,不过倒也正好,这龙涎香只有两块,你和你二哥一人一块,我也不用发愁怎么分了。”
宋识还是捕捉到了爹爹眼中的怅然,心念微转,思索着问道:“爹爹怎么了?是不是想大哥了?”
宋文通眉头跳动,背过身摸了把额头,看到旁边见底的药碗,试图以此搪塞过去:“阿识今日把药喝得真干净。”
宋纪在角落里幽幽叹道:“能不干净么?龙涎香换的。”
白日得到的消息也不知是否准确,宋文通在妻儿面前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他怕女儿随便问问,自己就将大郎获罪的事全盘托出,害得一家都不安宁,干脆趁势拎起宋纪的胳膊往外走。
“与你妹妹还斤斤计较,你的男儿襟怀丟到哪里去了?”
宋识始终觉得父亲心里藏着什么事,便问章氏:“娘,爹爹好像有事瞒着我们,刚刚提起大哥,爹爹就不痛快,是不是大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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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直到宋识病愈,也没人告诉她大哥宋鉴出了什么事。
这日,她在纸上摹录完铜爵内壁的篆书,便想去找秦夷简问一问铜爵的来历,顺带把龙涎香分他一块,当做谢礼。
她特意换了身新做的衣裙,又从绢枕下拿出那块玉佩系在腰间,玉佩上刻的也是荷花,她很喜欢。
“这块玉佩就那么好?”章氏低头将宋识发间松开的红绳绑紧,笑道:“一路上只见你抓着它翻来覆去瞧个没完。”
宋识抿起唇角,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就是瞧不够。”
章氏笑笑,紧跟着走下马车,“未递拜帖,也不知夷简今日是否在家。”
“在家,今晨我还见他在房中写字,他也没说今日要去何处,”郭氏满眼带笑地从石阶上下来,弯身蹲在宋识面前,给她系上一个香囊,又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小巧精致的乳糖狮子(1),才站起身对着章氏道:“阿识看着比前几日精神多了。”
章氏叹口气,“是啊,幸好有苏郎中。”
“苏郎中祖上是御医,医术自然没得说,”郭氏起身拉住章氏的手,凑到她耳边低声问道:“不过我听苏郎中说阿识这病来得古怪,像是邪风作祟,喝了符水才将热退下去?”
章氏颔首,“苏郎中说兴许是冲撞了什么。”
章氏眼神复杂,告诫道:“这个香囊千万别丢,今早我专门去延真观请了柏丘道长作法开光,戴在身上可以祛病减灾。”
宋识笑着点头,“不会丢的,伯母做的香囊这么好看,我戴上都舍不得摘了。”
郭氏摸了摸宋识的头,“阿识再咬一口乳糖狮子,也能趋吉避凶。”
宋识低头舔了一口,“好甜。”
郭氏笑道:“看来夷简这糖算是做成了。”
宋识脸上微红,“这……是他做的?”
郭氏点头,“去年重阳开始学的,不过那时候他做的不好看,也不好吃,放了太多**,把你伯父都苦得说不出话,最后还罚了他呢。”
乳糖的甘甜在唇齿间化开,宋识忽然记起去岁重阳她和秦夷简一同去看开宝寺的狮子会,僧人们坐在狮子上做佛事讲经义,人们看过佛事,会买乳糖狮子互赠,那日不知谁家的小郎君忽然拦下他们,要把手里的乳糖狮子赠给自己,尽管没有接,但她能感觉到秦夷简眼神中的波澜变化。
“伯母,我想去找夷简哥哥玩,”她仰脸,颊侧泛起两个浅浅的梨涡,轻轻拽动郭氏的衣袖,“前几日他送我一尊青铜爵和一册拓本,今日该轮到我还礼了。”
宋识的嗓音软软的,郭氏听得心都要化了,“什么还礼不还礼的,你想去便去。”
章氏伸手去拦,结果连个衣裳都没摸到,“这孩子……”
“阿识未行笄礼,夷简未行冠礼,总归是孩子们之间的玩乐,咱们就别管那么多了,”郭氏看着宋识跑远的身影,笑着道:“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两个孩子早晚是要成婚的,等阿识及笄,我就让子泰递上草帖,给他们定下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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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阴匝地,暑风微凉。
宋识提着裙摆一口气跑到秦夷简所居的院落,当她跨过门槛,看到还有两人也立在庭中等候。
那两人一长一少,一高一矮,她从未见过。
其中那位少年,端雅俊秀,风度翩翩,衣袍佩饰无不华贵,而他身旁的高个子,手持弓,背挎箭囊,虽然也着窄袖袍,料子却不比那少年的好,且腰间除了一道牙牌,再无其他腰饰,瞧着应是一对主仆。
出于礼貌,宋识低头向他们施了一礼。
少年郎君眉目含笑,也合袖回揖。
宋识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多瞧了他几眼,“你也是秦伯父的学生么?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少年郎君叹了口气,“我也很想让秦枢密为我授业解惑,可枢密院事务冗杂,纵使秦枢密有心,也无力无时,爹爹只能为我另择良师。”
宋识有些尴尬,也不好再搭话,偏过头看着半开的窗牖。
少年郎君突然问道:“你是宋娘子?”
宋识惊诧不已,睁大双眸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少年郎君笑着解释:“我思来想去,能随意出入秦枢密府上的小娘子,除了宋娘子,实在没有旁人了。”
面前这人似乎颇为了解自己,可宋识在脑海中极力搜寻,也未曾想起一星半点关于这人的事情,不由问道:“你是?”
少年郎君弯起眉眼,缓缓说道:“宋娘子是来找夷简的么?真是不凑巧,今日他与我约好了去外苑射箭。”
宋识更觉困惑:“射箭?他会射箭?”
少年郎君点头:“夷简从小学习骑射,难道他没有告诉过宋娘子?”
宋识摇了摇头。
她的确不知道他还会射箭。
少年郎君从仆从手中拿过弓,取箭上弦,射落一枝榴花,“夷简虽有吞凤之才,不过在骑射一道上,他向来略逊我一筹,或许,这也是他不愿向宋娘子提起的原因罢。”
他捡起地上的榴花,走到宋识跟前,“我叫赵杙,在家中排行第九,宋娘子可以喊我九哥。”
宋识眉心皱起,她没有说话,更没有去接面前的榴花。
“九大王。”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宋识心中一喜,当即回头去看。
乳糖狮子:用乳糖制成动物形状的糖块,狮子在宋代有祈福和辟邪的象征,所以很受人们喜爱[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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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趋吉避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