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无论这几十余日的行程究竟是遇着了多少算计隐晦,但终究谢扶光还是安安稳稳地到了长安城。
收着裴恕命人骑快马传进长安城的消息,知道他们一行即将要抵达长安以后,齐绥便命人在长安京郊北处搭起了高台,预备亲自迎接谢扶光。
这自然是不合礼制,可饶是在朝堂上闹哄哄地进言了四五日光景,大雍的九五之尊还是一意孤行地召令文武百官恭候秦王府的车架。
昨夜落了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今日也是细细雪屑不断落下,可是因着齐绥的旨意,饶是平日里头再是如何养尊处优,身娇肉贵,大雍一众官员也还是只能垂着头等候。
他们不敢僭越抬头去望安稳立于高台上的陛下,却也免不得将目光静悄悄落在谢嵘身上。
谢嵘是谢扶光祖父,亦是这庙堂上顶顶位尊权贵的重臣,高台下的满目朱紫里头,也只有谢嵘一位,被圣人赐下了位执伞遮雪的太监,以致他身上那身金紫袍比之旁人,都仿佛要更加耀目粲然起来。
这是独一份的恩赐,就连皇后娘娘的祖父门下侍中顾穹都没得着这份恩典,不免叫人在心里头颇有些几分微妙之感——莫不是圣人心里头还是心心念念惦记着自己昔年的未婚妻,如今的皇叔母。
等着今日过后,谢扶光入住宫内被圣人耗费千金万两重又修整过的俯仰殿,市井坊间里头的传言也定是又要喧嚣起来了。
垂首帖耳的官员面上一个个看起来都是恭顺忠诚派头,可他们心里头却都不禁各有盘算起来,弯弯绕绕,千丝万缕,叫随着簌簌落下雪粒所带来的寒意都不免消减去。
暖意融融的高台上,齐绥笑眯眯地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一个个雪俑样的臣下,心头免不得涌出几分心满意足来,想想他们心头那些想法,更叫齐绥有点得意。
大雍年轻的圣人生得张颇为俊逸的好皮囊,他有双多情的、好像会说话一样的眼,总是笑吟吟的,温情脉脉,没有半点隐晦不明的权谋倾轧颜色。
任是谁看了都会觉得这高高在上的陛下是个心软的善人,是个温声细语的好人。
世间大多人都会觉得齐绥命好,会投胎得很,准是积攒了十世福源,才有了此世贵不可言的好运道。
先帝子嗣稀薄,拢共得了三子二女,长子是如今的崔太后所生,一出生就顺顺当当封了太子,可惜这位金贵万分的太子爷死在七岁生辰前,是轻飘飘地溺水而亡,为着张他母后为他画的风筝。
崔太后疼得自然是心肺欲裂,可是对于旁人来说,死了位还未长成的太子其实算不得要紧的大事,毕竟庙堂文武百官还未来得及下注依附,麻烦的却是该择那位皇子来当大雍新一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
齐绥在先帝皇子里行二,他早逝的母妃出身黎阳卫氏,虽也算世族,可却是个世家谱里倒数的,卫氏自个也是个算不得出色的,偏偏运道也算不上好,生了齐绥后,没几年就因病去了。
齐绥的皇弟唤作齐霖,说是皇弟其实也就小个半岁左右 ,齐霖母妃曲氏是先帝后宫最为得圣宠的一位,但她是白衣平民出身,家中不过是长安城里的小小商贾,是凭着生了张漂亮脸蛋才得盛宠,
在世家大族看来,若是叫齐霖做了太子,那就是让曲氏这样低贱门户登堂入室,同他们同堂宴饮谈笑,这岂不是作践他们这些矜贵门阀。
所以占了庙堂大多高官显宦位子的世家自然更为支持齐绥为太子,哪怕先帝更为偏宠齐霖,也只能顺了世族意思,立齐绥为太子,并将其过继至出身博陵崔氏这样显赫门第的崔太后名下。
顺顺遂遂地做了十数年太子位,虽说是皇叔秦王求娶将嫁太子妃的事,可失了谢扶光,齐绥身旁不也另有秀美端丽的贤妻美妾相伴。
甚至更好运道的是,不用齐绥这位已经长成的太子委曲求全伏低做小多年,先帝就因着多病而早早驾崩,叫齐绥二十出头不过的年岁,就仰承天意,成就为一国之君。
任是谁看来,都是要艳羡非常的。
就是叫齐绥自个看来,自个登基前的这段时日也是十分完美无瑕的,虽说未能迎娶青梅出马情投意合的谢扶光十分可惜。
但可惜是可惜,却好像也并没有太过遗憾的难受意思。
拥万里江山,掌千秋帝业,高坐明堂,仿佛是要尊享荣华万万年的架势,在山呼海啸一样的千秋万岁声里头。
那年少时的一点情爱事谈起时候,虽不免有些唏嘘意思,但也不过只是转头就忘,毕竟他身旁有着太多太多粲粲的荣华,亦有着太多太多明艳的美眷。
皇权可实在是世上最最可亲可爱之物,有了它就得世间无上圆满。
但等着坐在皇位上久了,齐绥心里却渐渐有些不满起来,这不满是因着朝堂上煊煊赫赫的诸多豪族门阀,他们个个都世居高位,彼此联姻交好,经年久月下来,这些本应俯首帖耳的臣子也不免日益骄横。
叫齐绥看在眼里头,面上笑语晏晏的,但心里头却是生出浓浓阴翳,他是日思夜也想,心心念念如何叫这些碍眼非常的世家大族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凋零收煞。
他们已然盛极,也该到要衰败的时候了。
齐绥笑吟吟地将自己目光投向远处,平坦的大路上隐约可见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马赶来,齐绥笑意更深,幽幽想到,谢扶光便是一个很好的由头。
车架缓缓停住,谢扶光静静扬起笑意。
谢扶光身着一品王妃的大妆,深青颜色蹙金的衣衫衬得她面容愈加雪白,乌浓长发挽成高髻,端端正正地簪着套金饰,仪静体闲,是分外端秀大方的雍容颜色,有着天所就的贵气。
踩着马凳,叫甘棠扶下马车,谢扶光对着苍白张小脸的齐率微微笑了笑,就领着他不疾不徐地往齐绥处行去。
齐绥早从高台上走下,他穿着身玄色蹙金龙袍,披着厚实的氅衣,雍容华贵颜色衬得他面目白皙,盈盈带笑的俊俏眉目,看着实在是位柔情郎君。
谢扶光刚准备跪下俯身行礼,手臂就被齐绥扶住,像是在捧着一捧易碎的雪,怜爱姿态仿佛谢扶光便就是他的掌中珠,心头肉。
但齐绥手指生得修长,他紧紧握住谢扶光细弱手臂仍有盈余,就宛若是一道禁锢般牢牢囚住谢扶光。
谢扶光依旧是垂着头,摆足恭敬姿态,她只听得齐绥低低的笑音,年少有些清亮的好嗓子,如今听来却是有些暗暗的沙哑。
他很轻很轻地柔声唤道——昭昭,仿若他们还是年少时有着婚约的一对小儿女。
大雍的太子殿下会为谢扶光爬墙去摘一枝娇艳桃花,会为谢扶光一边牵着马绳,一边笑悠悠抬眸与她说笑,他为她淋过雨,也也落过雪。
谢扶光抬眸看向齐绥,只觉世事真是可笑,明明模样还是昔日颜色,可是她曾经仰慕的良人如今看来,如今却是只觉恶心厌恶非常。
齐绥自是不知谢扶光心头想法,他笑望谢扶光,年少时候齐绥曾为谢扶光做过许多副画作,他用笔细细描绘过谢扶光清丽眉眼,莞尔笑起时候的笑靥。
齐绥自付自己足够了解谢扶光,她自小就样样都争拔尖,样样都最出众,带着很天就的颐指气使派头,那种傲慢并非故意,而是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骄傲。
她的眼睛是高高往上看的,长久挺直的脊背,略抬的尖细下颌,目下无尘的眸子,那般矜贵清高姿态,还叫人以为她天生下来就是无喜悲的高天悬月出尘缥缈神女。
但此时看着谢扶光,齐绥心头却突然有些陌生意思,她是何时有了这样一双冷且静的眼眸的,澄明干净的琥珀瞳里清清楚楚刻印出齐绥的身影,叫齐绥竟莫名生出点忧惧来。
但这并不是可容齐绥去多思的时候,齐绥敛下心底思绪,高声说道:“秦王妃不必多礼。”他另只手又去扶齐率,分外亲昵地看着自己这从未见过的年幼堂弟,“都是一家子骨肉血亲,何须疏离拘束。”
在谢扶光同齐率面前摆足亲近姿态以后,齐绥又向着裴恕道:“元宥这一路也是辛苦了,你将秦王妃与世子安安稳稳带回长安来,着实是立下大功一件,朕定是要好生嘉奖于你的。”
元宥是裴恕的表字,齐绥如此唤他,可见对裴恕的亲近倚重。
谢扶光淡淡一笑,她看着垂眸的裴恕,忽而轻声说道:这一路确实是有劳裴侍郎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