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落雪积雪而耽搁的几日光景,在今日这天光放晴的好时日,也总算是可以准备启程回长安去了。
秦王府大门前头,左手边是卢诉领着的幽州一行官吏,他们是来送别谢扶光与齐率这位秦王世子的,右手边是裴恕以及一众约有百八十人的披甲精锐。
裴恕生在江南长在江南,饶是在长安城历过经年光景,也还是有些不耐这般严寒,他伸手更加严实地拢了拢披在身上的狼皮大氅,垂眸盯着谢扶光那日塞入他怀中的手炉。
昨日裴恕本想要将手炉送还给谢扶光的,可谢扶光却是笑语晏晏地讲,这手炉既已送出,哪里有收回道理。
裴恕一笑,转眸望向秦王府。
谢扶光今日妆点得分外明艳,百合髻上簪支嵌宝石的点翠云凤步摇,走动之间数串略长的羊脂玉珠璎珞纹丝不动,佩对金镶珍珠钗。
她外拥着袭金碧辉煌的雀金呢氅衣,富贵昭昭得晃人眼,恰如当年谢扶光为将嫁太子妃时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无上风光。
谢扶光柔柔牵着齐率,齐率不过五六年岁,身量比他这岁数的孩童要高些许,面目带着几分病意的苍白,削瘦细弱,生得倒是俊秀眉目,裹着件十分厚实的氅衣,不时地咳嗽几声。
说句有些不好听话就是,多多少少带着点早死的薄命相。
齐率小手紧紧地牵着谢扶光,像是只被猎人利箭给惊扰到的兔子似的,有点胆怯模样,谢扶光低头朝着他有些安抚地温和一笑。
抬手止了卢诉等人的行礼,谢扶光温然一笑,有些鼓励意思地看了眼齐率,齐率想到昨夜谢扶光对他的教导,像模像样地说道:“幽州一切事务就劳烦卢都督与诸位悉心看顾了。”
卢诉拱手,沉声说道:“臣等定尽心竭力,不叫王妃娘娘与世子殿下失望。”
谢扶光轻盈笑起,出声笑语:“有卢都督在,本宫同无虞自然是安心的。”
无虞是齐率的小字。
瞥了眼低眉顺眼的李允,谢扶光又笑道:“李刺史也放心就可,本宫会好好照料无虞的。”
齐率贴紧谢扶光,垂着脑袋,也不怎么看自己这位听了谢扶光话后,便就摆出副受宠若惊几乎就要涕泪横流架势的嫡亲外祖。
这自然不是能长时间说话的时候,也不是能说些要紧话的时候,因此不过寒暄几句空话以后,谢扶光就带着齐率往已备好的车架处走去。
上马车前,看着面目沉静的裴恕,谢扶光忽而一笑,启声轻语道——
“此去长安一行路途险峻,危机四伏,我与无虞的性命就尽数交托与裴侍郎之手了。”
这话轻飘飘的,谢扶光似乎只是在随口玩笑一句,但她目光盈盈望了裴恕一眼,顾盼间潋滟出粼粼光彩,如新月样弯弯的晏晏眉眼传情出来的,又仿佛不止是说笑意思。
谢扶光说完,也不理裴恕是何反应,就笑盈盈地进了马车。
谢扶光与齐率乘的这驾马车,与其说是马车,不如说是一座小宫殿,镶金砌玉,华美靡丽非常,烧着红箩碳的青铜火炉叫这宽敞的轿厢里温暖得很,点着宫灯,燃着清幽的梅香。
谢扶光倚着温软舒适的软枕,面目安宁平静,齐率枕在她膝头,瑟缩成小小一团,身上披着谢扶光那袭价值千金的雀金呢氅衣,谢扶光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细语呢喃着哄睡的童谣。
齐率神态渐渐轻松下来,原本有些紧张的眉目轻快含笑,像是神仙座下金童般无忧可爱,叫低眸看着他的谢扶光不禁神思有些恍惚。
等到了长安城,入了紫极宫,困在那琉璃金瓦朱红宫墙造就的四方天地里时候,再是稚弱无邪的孩童也是再无放送时候的,权谋隐晦,暗流涌动,无疑是世间最最折磨人的玩意了。
见齐率已然沉沉酣睡进了梦乡里头,谢扶光执起甘棠奉上的一盏蜜水。
这一行浩浩荡荡的车架稳稳驶离幽州。
青棠小心掀起一角车窗厚厚的帘子,看着渐行渐远的幽州城墙,饶是她素来性情沉稳,也是不免有些激动颜色显出,双眸晕染出泪意红晕,她压低声音说道:“奴婢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总算是脱离这座囚笼。”
“奴婢也恭喜小姐离幽州,回长安。”甘棠也笑呵呵地道:“自此,小姐日后定是诸事顺遂,万事得意。”
她们俩都是自小就在谢扶光身旁伺候侍奉着,随谢扶光见惯那世间顶顶尊贵地界的金风玉露,锦绣荣华,心里头自然是对这苦寒寂清的幽州有些深恶痛绝。
谢扶光无悲无喜的面貌宛若月夜下清昙,她不咸不淡地说道:“不过是出了翡翠囚笼,再入金玉枷锁罢了,世事是没那么简单容易的。”
谢扶光低低轻叹一声,将手上茶盏放下,她微微阖眸,双手虔敬地合十,似乎是在向着那天边虚无缥缈的神佛祈祷,可是她看起来却更像是尊细描金漆的白釉观音像。
熙熙攘攘的十里红尘当中,饶是生得张神仙妃子样的好皮囊,凡俗血肉也仍旧只是
甘棠与青棠见谢扶光这般模样,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各自低下头去。
安静非常的马车里,只有谢扶光自己知晓,她是在同她的阿兄进行祈愿。
贵人行路自是不敢走夜路,因此眼瞧着夜幕快至,车架便就留在了驿站里,好生歇息一夜后,明日晨时再赶路。
驿站的屋子再是精细,也比不得王府累世积攒出来的豪奢,谢扶光此行自然不止带着甘棠与青棠二人,除了平素就在谢扶光与齐率身旁伺候的近百仆婢,另有百名秦王府亲兵。
青棠指使着婢女将这处小院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齐整,又点上炉碳叫屋里头暖烘烘的以后,待着屋子足够叫养尊处优惯了的贵人入眼以后,她才到车架旁将谢扶光与齐率请下。
折腾完这遭以后,如血一般鲜艳通红的黄昏已是被深沉冷清的夜幕所全然取代,冷清月色照得驿站内草木生出清凉辉光,仿若碧玉一般。
许是前些日子惹得风寒还未尽数痊愈,齐率尚有些昏昏沉沉还未睡醒,便在西次间笼着厚实的锦衾又酣睡了过去。
而灯火通明的东次间里,凑近熠熠灯盏,谢扶光细细看着这枚被她轻而易举握在掌中的兵符,目光温柔得仿佛是在望着世间最最心爱的情郎,柔得好像能叫冰雪消尽。
能号令幽州二十万兵马,叫这承平安宁天下瞬间大乱起来的兵符不过谢扶光半掌大小,粲粲黄金雕琢成慵懒的盘踞卧虎,翡翠点睛,底下章纹密密麻麻制成“幽州秦府”四字。
谢扶光看着,心里头只觉喜欢得很,饶是从前见过无数珍奇稀罕东西,在此刻也尽数黯然失色,毕竟那些玩物哪有这枚虎符的权势赫赫。
驿馆的长廊自是不比宫城那般靡奢,能够叫这漫漫长夜也被灯火映衬得恍若白昼。
裴恕白玉样漂亮面容上含着些阴郁的晦暗颜色,冷冷看着跪在廊上瑟瑟发抖的驿馆仆人,他生得双乌漆的眸,此时低低压着,更显出种阴翳来,好像是下一刻就将要袭来惊涛骇浪、洪水滔天。
裴恕抬抬手,他身后的禁军就将那仆人重重押在长廊冷冰冰的地面上,另有人将仆人原本捧着的漆盘奉至裴恕面前,裴恕捻起用来保温的盖子,随意扔掷在一旁。
漆盘上是几盘还散发着滚滚热气的餐食,虽是比不得王府的炊金馔玉,却也能勉强算是精致,裴恕瞥了眼,淡声问道:“你方才往这些吃食里头放了什么?”
这仆人原本是要往谢扶光所住的院落送膳的,可他却不知道这几道长廊看着空无一人,实际上早就被裴恕埋伏下了数道眼线,以确保谢扶光的安安稳稳。
方才这仆人行至这空空荡荡长廊上时候,忽然鬼鬼祟祟从怀里头掏出来包不知是何的粉末下入各道菜色中,被看守在此的禁军给抓个正着。
那仆人硬生生挤出个惨白的笑容来,颤颤巍巍地说道:“回禀大人,奴才实在不知您说的这是何意思?许是这夜色昏昏,军爷看错了也是有的。”这解释得实在是苍白又无力。
裴恕冷冷嗤笑一笑,像是条嘶嘶的毒蛇一样,他抬手掀翻这承着膳食的漆盘,汤汤水水洒落在廊上,说道:“既然你未做什么,那这些东西就赏给你吃了。”
说完,裴恕就使了个眼色给押着仆人的卫士。
卫士得了命令,拖着不住挣扎想要逃脱的仆人,死死地按着那仆人的脑袋,叫他的嘴凑近那些被打落的餐食,菜肉软烂烂地黏了那仆人满脸,就算他双手双脚慌慌忙忙地乱动,也还是没能挣脱这压制。
裴恕揣着手站在一旁,似乎是有些厌倦这过分寒凉的长廊,恹恹开口道:“是谁指使你的?”
被按在地上的仆人不敢张嘴,只是不断地摇头,裴恕抬抬手,卫士将仆人上身拉离地面,随手拿了块帕子,给那仆人随便地抹了抹脸,好叫他敢开口说话。
送膳的仆人涕泪横流,被吓得战战兢兢,狼狈得浑然似外头要饭的乞丐,他想要给裴恕磕头求饶,却因被卫士紧紧押着而未成,只是连连说道:“奴才真的未做什么,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听了这话,裴恕面露厌烦意思,也知道从这胆大包天的仆人嘴里头得不着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他抬了抬下巴,于是卫士又将仆人按在地面上,逼着他去吃那些已糟蹋得不成样的残羹冷肴。
眼见着长廊地面上洒落的餐食少了许多以后,裴恕才命卫士松开手,他倚在长廊柱上,高高在上地瞧着那送膳的仆人疯狂地抠挖着喉咙。
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那仆人两眼泛白,恨不得伸进胃里头掏食的手僵僵地卡在嘴巴里头,面貌狰狞得不成样子,满地打起滚来,另只手捂着肚子,痛苦地哀哀嚎起来,仿佛是已然肠穿肚烂。
浓浓的红血从那仆人眼眶里几乎是喷涌出来,叫整双眼睛都弥漫着血色,鼻子也是止不住地流着血,因手无力从口中取出来,所以那不间断地冒出来的血,也分不清是呕出的血,还是因着过于疼痛,被尖牙咬碎的手腕。
看着可以说是骇人可怖非常,就算是见惯杀人场面的卫士,也不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忍不住在心里头念起经来。
只有裴恕一直面无表情,就这么眼睁睁地冷冷看着。
终于又过半刻钟功夫,那仆人才渐渐失了声响,得了解脱,一双尽是通红的眼睁得目眦欲裂,原本干净的衣裳也都被血给浸透,仿若是从地府里头爬上来的恶鬼。
亲眼瞧着一条人命死去,也没叫裴恕那张漂亮面容上动容半点,犹如廊外清明月色,冰凉雪光,没有半点人气。
他看起来异样冷漠,冷漠得近乎有些刻薄意思。
“叫人去查,身家背景,交际往来,都要查得清清楚楚。”裴恕下令道,“这驿馆的膳房也都上上下下查一遍,不可放过丝毫。”
有人在谢扶光与齐绥的膳食里头下毒自然不是小事,裴恕也当然要向谢扶光禀明情形。
踱步行至谢扶光暂居的院落外,裴恕突然停下步子,他低眸看了眼自己身上裹着的狼皮氅衣,黑漆如夜的皮毛叫人分不清明有无沾染血渍隐晦,思索了会儿后,裴恕解下氅衣,将其扔至身后卫士怀中。
若是不慎沾染到血污,脏了谢扶光眼睛就不好了。
屋里,齐率已然醒了过来,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旁习字,谢扶光则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兵符早已被稳妥收起,谢扶光此时正垂眸翻着本书。
听了青棠的通报,谢扶光往窗外瞧去,隐约能够看到裴恕颀长瘦削的身影,她低头淡淡一笑,吩咐甘棠带齐率往西次间后,才叫青棠去请裴恕进来。
裴恕将手上提着的漆盒递予青棠,将方才长廊上那通仆人下毒的事简略说了遍以后,便又道:“这些膳食是臣命人去请来城内酒楼庖人所做,食材都是新买,做菜时都有数人瞧着,王妃娘娘可以安心用。”
谢扶光皙白如新出娇梨的面容叫昏昏灯火染成分外昳丽颜色,听了裴恕的话,谢扶光并不觉意外,她早有预料这一路势必是会要遇到些刀霜剑雨的。
毕竟杀了她,可实在太过有利可图不是。
谢扶光面上只是盈盈一笑,说道:“劳烦裴侍郎费心了。”
裴恕垂眸,拱手说道:“是臣该请罪才是,竟险些叫刺客毒害王妃娘娘与世子殿下。”想到若是稍有松懈,便是谢扶光要受那等催命苦痛,裴恕不由微眯双目,阴鸷非常。
“虽现在还不知那刺客是何人派来,但臣已命人去查探,定将此事差得水落石出,抓出藏在幕后之人。”
谢扶光以手支颐,细弱腕上缠绕着数圈翡翠珠串,浓得深绿的翡翠耀耀流光,衬得那截白腕愈发雪光灼灼。
妙目流盼看向裴恕,谢扶光并没有扮出什么柔弱楚楚、我见犹怜的娇弱姿态,只是笑意嫣嫣,莞尔轻声语:“狐狸尾巴总是要露出来,裴侍郎也不必太过介意挂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