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许嘉清能感觉到,自从开始就诊以来,家里就很压抑,空气中仿佛绷着无数的细丝,要是不小心稍稍一碰,千丝万缕瞬间断裂,整个屋子也将化为尘土。
许儒树为他盛汤,碗勺碰撞的声响显得整个客厅更加静谧。
“谢谢。”许嘉清接过,是鸡汤,油晃晃的,他幺了一勺,滴落的汤汁溅出了一个彩色的小泡。许嘉清看着那个小泡沫,他再幺一勺,便破了。
“嘉清。许儒树将两张对折的纸递给了许嘉清:“和很多老师商量过了,也综合考虑过了,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就交了吧。”
许嘉清接过,是志愿单子,零志愿那张没有变动,但是另一张却被改得天翻地覆,铅笔字旁边是许儒树的水笔字,原本北京的学校全部被上海的替代,他觉得心脏仿佛被揍了一拳,胃里冒火,综合考虑?哪有什么综合考虑?这综合里头,有包含他本人,他许嘉清的意愿吗!
“我不要。”他将志愿表扔在了一旁。
许儒树被他的行为惊到了,毕竟许嘉清一项乖巧温顺得紧,他看着许嘉清默了两秒后说道:“嘉清,你听我说,我和......”
“我不想听。”他戳着志愿表愤怒道:“你说你会综合考虑,你真的有考虑我的意愿吗?你现在是要和我商量还是通知我?你凭什么用水笔就随随便便填了我的志愿!这是我的志愿!”
“你总是说得好听,其实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想法,从前是,现在也是!”许嘉清咆哮着,眼睛都红了,委屈比他想象得还要多,也不知多出的那些是从何而起,只是觉得这种感觉相似,埋藏了很久突然喷涌而出。
许儒树吃惊地望着自己,没有说话,屋子骤然安静下来,许嘉清的心脏猛撞着,都能听到心声,重重地喘着气,肌肉里有一种电视雪花般的麻痹感,头脑嗡嗡发响,浑身发烫。
“嘉清你......”许儒树指着他的手道:“你手怎么抖成这样?”
许嘉清方才从愤怒中回过神来,他望向自己拿着勺子的右手,剧烈地晃动着,就像是个帕金森病人一般,下一秒,手中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立马俯身捡了起来,使出全力紧紧握在右手,佯装无事发生。吃了那个药不久后,他便发觉他有这个哆嗦的毛病了,只是不严重,最多有些影响写字,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一般歇一会也就好了,不知今天怎么起了这么大的反应。
他不敢看许儒树,低声道:“我没事。”说着便又要幺一勺鸡汤往嘴里送。
许儒树按住他依旧有些颤抖的右手:“你放旁边,我帮你重新去拿个干净的。”
许儒树走向厨房,脑子中不断地回想着嘉清刚才反常的模样,那颤抖的右手也震得他心肝疼。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连嘉清也要变成这样!
他回到客厅,远远地看着许嘉清坐在餐桌前,他正用自的己左手用力地摁着自己的右手,许儒树走向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跪在地上崩溃地痛哭起来,他喃喃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这个家就是不得安生?我女儿死了,我老婆也没了,我以为遇到惠林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可是清叶又出事了,现在清叶好了,我儿子又病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接下来还要我什么?还要我什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许儒树仰起头望着许嘉清,他的双眼布满红血丝,眼袋青得发黑,皱纹像是刀刻得一般,几乎陷入了一种疯狂的境地,嘴里一遍遍念道:“我不能失去你啊,儿子,我不能失去你……”
愤怒消散,许嘉清觉得仿佛自头顶被浇了盆冰水,燥热像是海浪一般退去,身子冰冷起来,他抱住了许儒树:“爸,对不起,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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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许嘉清平躺在床上,一手举着志愿单一遍遍地看,重重叹了一声放在了床头柜旁,接着他又拿起药片,取出一颗刚想往嘴里塞,忽然想起刚才许儒树说的话:“现在清叶好了。”
饭后他问过许儒树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清叶好了?许儒树说道今天关惠林给他打电话说清叶手指有了反应,医生来看过,说是好事,很有可能是要苏醒了。
清叶要醒了?许嘉清觉得心脏一沉,真正的许嘉清要苏醒了?之后会变成怎么样?他们的身体会换回来吗?
他看向了自己手中药片,一个念头像是闪电一般在脑海中劈过:
也许,自己最近出现这些症状并不是因为什么精神病......
而是,他们要换回身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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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把药停了以后,许嘉清感觉自己昏睡的症状似乎好了很多,手也不抖了,这叫他很满意。
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是高考,周一的时候,他把志愿单交了上去,没有丝毫的改动,这两天他细想了很多,他不是真正的许嘉清,只是霸占了许嘉清这具躯壳的第三者,如果说许儒树没有权利去决定许嘉清未来的选择,那她葛清叶作为一个外人,就更没有资格了。
她十足地相信许儒树是爱许嘉清的,他作为一名父亲,作为沪嘉二中的书记,一定是有能力为许嘉清做出好的选择的。
而她,不能任由自己的一己私欲,任凭自己的猜测,再毁坏别人的人生了。
“学神,宋老师叫你去他办公室。”龚杰的话将许嘉清从自己的世界中拽了出来,他抬头而望,高镜一已经走出了教室,在窗户的位置一闪而过。
许嘉清点了点龚杰的背问道:“阿杰,宋词找他什么事?”
“我哪个晓得。”
“是不是志愿表的事情?”
“不知道啊,你等他回来问他不就好了。哦,对了。”龚杰转向郝升道:“郝升,他说待会你也过去。”
郝升瞥他一眼淡然地“哦”了一声。
许嘉清心里确定了个七七八八,今天早上郝升的志愿表在班级里小小轰动了一下,因为他真就只填了北京大学这一个学校,虽说郝升这几次的大小考成绩都不错,但是仅凭如此就敢只填写国内最高等学府,多少有点傲慢了。
敏锐的周韵仪开玩笑地问他:“哟,郝升,你该不会是有什么暗恋的小姑娘报考了北大吧?”
郝升愣了一秒立马回呛道:“对啊,我暗恋你行不行!”
“那你得赶紧把志愿给改了去,我保送的可是清华。”
许嘉清问郝升:“郝升,你这么填你爸妈不说话吗?”
“岂止说话呀,揍了我一顿。”
“那你还......”
“志愿表又不用父母签字,我笃定了心思要这样,他们能怎么着?”郝升说得轻描淡写,比喝下一口水还要轻松,许嘉清有时候觉得在郝升的字典里好像就没有“万一”这样的字眼,所以他向来笃定自己的想法,真是叫人羡慕的脾性。
五分钟,十分钟,许嘉清不时望向教室里的挂钟,高镜一一直都没有回来,自习课老师不在,他的心思也早不在眼前的试卷上。
秒钟又走过了一圈,他自顾自地说道:“我去上个厕所。”于是起身而走,走过厕所,朝着宋词办公室继续前进。
因为还是上课时间,走廊上没有学生,很多老师也在教室。他走到宋词办公室门口,朝着窗帘缝隙朝着里头快速地偷瞄了一眼,只可惜那个位置不好,什么也没瞧见,他又走向办公室门,干站着,不敢进去,接着微微伏下身子,小心地偷听着。
起初什么都没有,他便将耳朵贴到了门上,一些细微,难辨是什么的声音,许嘉清倾着身子试图调整位置,下一刻门忽然被拉开,他一个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向前倾倒,扑进了一个人怀里,那人倒也不慌不忙,顺势就抱住了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许嘉清急忙道歉,红着脸想要从那个怀抱中挣扎出来,然后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他抬头望去,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你在干什么,偷听吗?”高镜一将他扶了起来。
“呃,我......你......”许嘉清结巴起来,一时不知道是该坦率还是遮掩好。
高镜一看他一眼,朝着反向教室的长走廊走去,那个地方两侧都是实验教室,只有走廊顶头有一扇窗户,黑咕隆咚的,平时没什么人去。
“你去哪儿?”许嘉清追上他。
“回教室。”
“那怎么往这儿走?这不绕远路么?”
“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高镜一侧头直视着许嘉清,许嘉清觉得他的眼睛像是黑宝石一样漂亮,闪着光,能把自己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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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的走廊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像是经年的化学品累积而成,又夹杂着陈旧的木香和朦胧的灰尘味。两人朝着有些幽暗的走廊走了半道,高镜一停下步子:“说吧,想问什么。”
许嘉清朝着通往教室的另一走廊瞅了一眼,缓缓说道:“宋词他找你,是为了志愿表的事情吗?”
“是。”
“因为你只写了保送的学校?”
“对。”一字毕,高镜一再没说什么,只是认真地看着他,像个刚刚生了智慧在期待什么的人工智能。
许嘉清躲开他的目光,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知道是我背信弃义在先,没有资格责问你,也不能要求你什么,但是,我只是想为了你好,所以......”
没等他说完,高镜一抢道:“为我好,就是不尊重我的个人意愿吗?”
许嘉清哑然,二人陷入沉默。
“镜一,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关于你的志愿便签背后写的......那是什么意思?”
高镜一的睫毛微微扬了扬:“你总算是发现了?”
“啊?”
高镜一看着许嘉清茫然的模样,轻叹了一声道:“你的事情,顾朝都和我说了。你父亲没错,你应该留在上海。而我,也会陪你一起。”
“为什么,这样对你来说不公平......”
又来了,他又要絮絮叨叨个没完说什么是为了自己好,可是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心思,高镜一向着他逼近,直到他退无可退,贴靠在墙上。
“镜一......”许嘉清用手抵住高镜一的胸膛,接着又触电似地弹开握起拳来,双颊绯红。
“你到底是真迟钝还是假装不明白?”他撑着墙壁,一手捧起许嘉清的脸颊:“难道你到现在还觉得我对你只是......”
“你们在干什么?”一男声传来,在空荡的走廊里像是有回声一般,响亮的,回荡着的。许嘉清和高镜一同时望了过去,是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