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罗栎好几天都没有来上学,书桌上的考卷册子叠得跟小山堆似的。许嘉清心里虽有挂念,但也不敢电话打扰,阿栎需要自己静静。
小考的成绩出来,他考得不错,除了没考的语文,英语和化学他都拿了班级前几名,数学还差点意思,但多少是恢复到以前的水平了。
周末,罗栎不在,石壕宇惯例每周回家,宿舍就他一个人,许嘉清想自己干脆也回个家吧,食堂太难吃,有些想念家里头的菜了。他打电话回去说正好月考结束了,这周末回家住,接电话的是关阿姨,她的声音里充满欢喜,说道:“好啊,我给你去买点好小菜!”许嘉清听得也高兴。
“对了,跟你爸说了没,让他待会来接你。”
“不用了,我周六回,周六学校里还有课,到时候会早放,我自己回就行。我就不打电话再和我爸说,阿姨,你帮我讲一声。”
“哦,行。”
挂了电话,他发现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是罗栎打来的,他立马打了过去。
“喂,阿栎,怎么了?”
“嘉清学长,明天放了学,你有空吗?明天……”
罗栎还没说什么事,许嘉清便答应道:“有空,什么时候,在哪啊?我要准备些什么吗?”
“不用准备什么,在仙霖墓园,时间上不要紧,放了学你来就行。”
“好。”
第二天放了学,许嘉清就打车赶去了仙霖墓园,罗栎和他约定在墓园门口碰头。
十二月的天,三四点就开始走暗,云沉沉地压下来,压得地面一片青灰。墓园临郊,过了冬至的祭祖热头,一下子就冷清下来。许嘉清坐在出租车上,见行车飞驰却难见人来往,尘土飞杨之中才瞧见三三两两结伴而走的,穿着黑色、灰色,提着红袋,捧着白花,步履缓慢。
到了近门口的地方,他看到有不少小摊贩在摆摊售卖鲜花,元宝之类的祭奠物品,他提前下了车,在一个摊位上挑了束白菊。临郊的冷风更野,如丝白花瓣在冷风中抖动着。
罗栎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穿了一件黑色夹克衫,里头是一件鲜艳得几乎可以说是不合时宜的紫色薄卫衣,衬托他那张苍白的脸脸色更为憔悴,他的眼睛还是肿的。
“都说让你别准备什么了,还带花来。”罗栎浅浅地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来。
“没准备,刚才下车在附近临时挑的。”
“这儿都是栽客的。”
“没事,娟阿姨这么要好看,看她总得带点花。”
罗栎看看花又看看许嘉清,顿了顿道:“谢谢。”
罗栎同他说,母亲在昨天下葬了,这几天都是在忙活这些身后事,要不是喜哥和几个朋友来帮的忙,他怕是忙得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了。
“所以一直没和你联系,不好意思,嘉清。”罗栎满脸的歉意。
“什么傻话,我当然知道。”
“今天算是一切都停当了,所以我想自己来同妈妈说说话。”
许嘉清指着自己道:“那我……”
罗栎笑笑:“你没事。”
他杨开双臂对着许嘉清道:“你看,我今天特地穿了我妈妈最喜欢的紫色衣服来的,这是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她给我买的。我妈顶不喜欢黑色的衣服,她就喜欢五颜六色,喜欢鲜艳的颜色。连生日蛋糕都喜欢给我买那些五颜六色的,全是带色素的。”说到此处,罗栎忍不住笑了起来。
许嘉清听着心里头难过,他问道:“阿栎,你什么时候生日?”
“3月份,3月14号。”
“明年生日,我陪你过吧。”
“嗯,好啊。”
墓园里头一条白石板路通南北,两侧种满翠绿的松柏,顺着道走十分钟再往东拐就是罗丽娟的墓,两人走到了墓前,墓碑打扫得非常干净,两边的矮柏树上挂着飘扬的纸铜钱,树缝里插着一朵朵菊花,墓前摆放着香炉和和吃食,许嘉清鞠了鞠躬,将捧花靠放在了墓碑前。
他看到了罗丽娟的遗像,不似别人那样板正的正面照,遗像上的罗丽娟微微侧着身子,擦着鲜亮的口红,头发高高地盘起,她一手捧着脸,一手半握拳地放在胸口,笑得那样灿烂。就和嘉清第一次见到时候一样,明媚,漂亮。唯一不同的是,比第一回见那次还要年轻些许。
“这张照片不错吧?”罗栎问许嘉清:“这是我妈三十岁的时候在照相馆拍的写真,她可喜欢这一套照片了,我一张张选,这是我觉得她拍得最好看的一张。”
“这是你亲自选的?”
“嗯,其实每张都好看,我选了好久。”
罗栎抚摸着相片,他的眼里是笑意,许嘉清看着他,心疼但又是敬佩。罗栎一定是他见过最坚强的小孩,从小没有父亲,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母亲病了自己照顾,现在又是料理母亲的身后事。他根本无法想象,罗栎是怀抱着怎样一种心情挑选照片。
当初自己遭遇同样的事情,又是自残又是哭闹的,还一病病了这么多年,要不是有那么多人陪着帮着,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相比较之下,阿栎可是强太多了,明明这个世界对他来得更加残忍无情。
许嘉清忽然觉得自己脸上凉凉的,像被根冰针扎了似的,他低头一看,自己深色的校服外套上落满了一颗颗像是白砂糖粒一样的雪花,再看罗栎,也是满身。
“阿栎,下雪了。”
“嗯?”罗栎抬起头来,朝着天空张望,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脸上,他慢慢站起身来,张开双手去接。雪花落在他的掌心,消失成了看不见的雪水。
“下雪了!”罗栎几乎是欢呼起来:“居然下雪了!”
他将双手比在嘴边,做成个喇叭状,对着天空大喊:“妈!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许嘉清不解地看着他。
“小的时候,我妈每一年都在不同的日子过生日,我就问我妈你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她说自己是十二月生的,但是具体哪一天她也不知道,因为我妈是超生的孩子,报到晚了,户口本上生日是乱写的。但是她说,家里人告诉过她,她出生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所以她决定,以后十二月哪一天下雪,她就在哪一天过生日。”罗栎笑着说,可是眼泪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他擦了擦眼泪,再次抬起头向着天空喊道:“妈!你回来看我啦!”
“妈!我好想你!”
“生日快乐!妈!生日快乐——”
罗栎的声音就像一缕青烟,它们慢慢地飘向天空,在纷飞的雪花中徘徊、盘旋,最后如同那些融化消失不见的雪水一样荡然于灰蒙蒙的云朵之间。
许嘉清也抬头望向天空,心里念叨:“妈妈,我也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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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停停歇歇,等到他们决定回程的时候,就彻底停了,总共下了没多少时候,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罗栎笑说,我就说是我妈回来看我了。
是啊,这雪下得像人在抽泣一样,就是娟阿姨舍不得儿子,又回来偷偷看了一眼。
“对了,阿栎,你说下雪天是娟阿姨的生日,那要是不下雪呢?”许嘉清问。
“不下雪,就留到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过。上海的十二月其实很少下雪,后来大多时候我和我妈都是在31号过的生日,正好也跨个年。”
罗栎垂下眼眸,努了努嘴道:
“嘉清学长,今年你能陪我跨年吗?”
“12月31号吗……”
罗栎瞪着大眼睛直视着许嘉清,用力地点了点头。
许嘉清想了一会,说道:“好。”
许嘉清回到家正好是饭点,进门的时候,就听着里头噼里啪啦的炒菜声,他朝里头一张望,惠林阿姨和爸爸一道在里头倒腾着呢。
清叶在客厅里头看电视,她听着了许嘉清开门的声,便用余光不停地偷瞄,到了许嘉清走跟前的时候才像小猫似地打了个招呼:“你回来啦。”
“嗯,你在看什么?”
清叶对着电视一通乱摁:“随便看看。”许嘉清没回话,她偷瞥一眼说道:“马上开饭了,你快去洗手吧。”
许儒树从厨房里钻了出来,一边念叨:“怎么这个点了嘉清还不回来……”
“他回来了。”清叶应答。
许嘉清一边擦着手一边从洗手间走了出来:“爸,我回来了。”
“哦,回来啦!那赶紧洗手去吧,马上开饭了。”
许嘉清笑了,手一扬说道:“洗好了,等着开饭呢!”
“好好!马上来,惠林,好了吗?”
“好了!都来把饭端出去吧!”关惠林的声音从厨房里跳了出来。
清叶听着声便也拄起拐杖朝着厨房的方向走,许嘉清见状拦着她道:“我帮你去拿吧,你坐着。”
清叶低声道:“谢谢。”
关惠林说买点好小菜,事实上张罗了一整桌的大餐,在温暖的灯光下闪闪发光。许嘉清在心里头偷偷点了点,这一桌子,十个里八个是他的心头好。
“都快赶上过年了。”许嘉清笑道。
“你是高三生,辛苦,多吃点。清叶老说你们学校的伙食一般,我看你都瘦了,下周元旦放假,一定得回家里吃饭。”关惠林给他夹了一只红烧虾,许儒树给清叶也添了只虾。
“行,不过31号晚上我就不回来吃饭了,同学约着跨年。”
“这样啊……”
许儒树解释道:“每年31号他都不在家,要陪镜一一道过生日的,晚上回来吗?还是住镜一那儿?”
许嘉清尴尬地笑笑,说道:“是和阿栎一道,今天我答应陪他一道跨年,可能再叫上班里几个别的男同学。”
许儒树觉得意外,他问道:“那镜一怎么办?你和他说了吗?”
“他……他大概在学校过吧。”许嘉清低头扒了口饭。
许儒树瞧瞧他,问道:“嘉清,你该不是和镜一吵架了吧?”
“没有。”
“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每年都是说好一起的,怎么就这次……”
许儒树没说完,许嘉清便打断道:“他有女朋友了,我总不能去当电灯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