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靠近病床,正如医生所言,罗丽娟已经醒了,她用一种极其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要不是氧气罩上一呼一吸的水汽痕迹,甚至有点难以想象这是个活人。可是就在罗栎轻轻唤出那声“妈妈”后,罗丽娟的双眸陡然迸发出一种几乎堪称奇迹的神采,这种神采就同许嘉清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以至于那一瞬间,许嘉清甚至有了这样的错觉——娟阿姨的病彻底好了。
罗栎强作镇定的脸一下子就绷不住了,他紧紧握住罗丽娟微微抬起的一只手,许嘉清看到他整个上半身都在颤抖,但是却没有说什么,罗栎的心里还谨记着护士的话,过于激动的表现会影响病人的病情。他的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像是要用深呼吸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
“栎栎。”罗丽娟轻声念道。
“妈,医生说你没事了,说你会好起来的。”
“栎栎。”罗丽娟的手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在骨节的位置又尤为突出,犹如枯枝一样缠绕着罗栎的双手。
下一秒罗丽娟的行为出乎了两人意料,她用另一只手摘掉了氧气面罩。
“妈,你要做什么?我去帮你喊医生。”罗栎吓坏了,泪水从他眼角滚落。
罗丽娟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家栎栎啊,妈没本事,让你吃了这么多的苦。”
“没有没有。”罗栎疯狂地摇头。
“咱俩这辈子母子缘浅了些,下辈子你再投我肚里,我好好当你的妈妈。”罗慧娟说到此处,也掉下了眼泪,一张苍白的脸上,才添了些神色。
“不,妈,下辈子你要投生到富贵人家去,做个漂漂亮亮有钱花不完的大小姐,那些男人都是跪倒在你脚下的狗。你别结婚,也别生下我,自己潇洒过一辈子才好。”罗栎憋着泪,笑呵呵地说,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你是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看着你会说话,会走路了,看着你上学次次拿第一名……栎栎啊,你再凑近些吧,让妈妈仔仔细看看。”罗栎凑到她跟进,罗丽娟颤抖的手捧着他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像是第一回见似的。
“长这么大了呀……可是,可是妈妈还想再看看,看到你毕业,念大学,看着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如油尽灯枯之时燃烧的最后一线。许嘉清背过身去,他早已满面泪水,不忍看这生离死别的场面。
“会的,妈妈,你会看到的。”
娟阿脸上痛苦的表情忽然舒展而开,呢喃道:“栎栎啊,你要健康,要快乐,要好好活着……”
滴滴作响的仪器声变成了持久的“哔”音,许嘉清猛然反应过来,转过身看到病床上的娟阿姨半睁着眼,可眸子里已经没了光彩。一旁的罗栎只是握着她的手,呆呆地看着,许嘉清心里一抖,立马跑了出去,边跑边喊道:“医生!医生救命啊!”
医生与护士奔跑着冲进了病房,对着罗栎和许嘉清道:“家属在外面等候!”
罗栎整个人就像块灌了铅的木头,木楞地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病床前的母亲,许嘉清用力将他拉出了病房:“阿栎,我们在外面等,别耽误医生。”
两人坐在走廊边的座椅上,罗栎还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许嘉清盯着紧闭的铁门,心急如焚。忽然,罗栎靠在了他的肩头,握住他的手道:“嘉清学长,我没有妈妈了,这个世界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你别胡说!刚刚阿姨的状态挺好的,她不会有事。”
罗栎摇了摇头,说道:“那是回光返照,母子连心,我知道的,妈妈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
“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泪水滴落,掉在许嘉清的手背上,许嘉清觉得自己的心像被针轻轻地扎了一下。他用另一只手握住罗栎的手说道:“谁说的,你这不还有我么,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门忽然打开,许嘉清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医生……”他不敢问,因此说不出口。
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许嘉清怔在了原地,他看向阿栎,阿栎的表情比他要镇定许多。就如阿栎所说,母子连心,他早就知道了。而刚才,阿姨也已经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阿栎……”
“嘉清学长,对不起啊,你先回去吧。”罗栎终于抬起了头,他看向许嘉清说道:“我想自己送我妈最后一程。”
许嘉清看着罗栎被血丝布满的双眸,心痛万分,他点点头道:“好,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他知道的,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无法分担,只有时间可以将其冲淡,唯独自己能够渡自己。
天阴,飘着冰冷的细雨,许嘉清撑开伞走向十二月末的冷风中,他抬头望天,灰黑的云,一层叠着一层,重重地压在人的心头。孩童的哭闹声,成年人的争吵声,救护车咿呜咿呜的救命声交错在一块。眼前的光景连着过往的回忆一齐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忽闪。
许嘉清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七年前,回到了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只是那天万里无云,太阳亮得像要昭告什么好消息似的。
七年,妈妈已经离开七年这么久了吗……
四季流转,阴晴圆缺,亘古不变的是这人间有喜就有悲,有生就有死,有聚终有散。
“嘉清!”一转头,许嘉清看到不远处父亲朝自己跑来,一边还不停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爸爸?你怎么在这儿?”许嘉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神情焦急,满头大汗,这个往日儒雅的中年男子这时候甚至看起来有点狼狈,他上下打量嘉清,一遍遍问道:“嘉清,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怎么了?”
许儒树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几乎喜极而泣,然后气愤地说道:“没事那你为什么要请假来医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吗?”
“我……”这时候许嘉清才知觉到口袋里手机的震动,他掏出来一瞧,几十个未接电话和数不清的扣扣消息。
“先上车吧,我和你们班主任请过假了,我送你回家休息。”
许嘉清坐在车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许儒树解释了一遍。
“学校的同学对阿栎家里有些闲言碎语,我不想这些事情再发酵影响到他,当时情况紧急,也没想到别的理由,才说了这样的谎话。对不起,爸爸。”
许儒树没有说话,车内因为窗户紧闭异常安静,良久,许儒树才叹了一声道:“爸爸不是要怪你,是担心你,是想你多考虑考虑自己。”许儒树顿了顿继续说:“你关心朋友这没有问题,可这也是人家的家事,他的爸爸,家人都会陪着他的。你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多事情需要量力而行。”
“阿栎不一样,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别的家人了。”
“他……”许儒树愣了一下。
“爸,妈妈走的时候,有你,有顾叔叔,有镜一,有很多很多人陪着我,关心我。可是阿栎没有别人了,娟阿姨是他唯一的依靠,所以我想陪陪他。”
许儒树深呼吸一口,他用力地摸了摸嘉清脑袋,自己也红了眼睛。
“你今天起这么早,我送你回去,好好睡一会吧。”
许儒树把嘉清送到了家,临走之前他补道:“对了,你和镜一还有你那些同学都报个平安,别让人家担心了。爸爸给你煮个面去。”
“嗯,我知道了。”
许嘉清翻看着手机数不清的短信,郝升的,阿杰的,顾朝哥哥的,惠林阿姨的……他一条一条地回复,一声声地抱歉,但他心里觉得很暖和,一直以来,都有那么多人关心爱护着自己。
最后他看着镜一发来的消息:
【许嘉清,你在哪?】
【为什么不接电话?】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镜一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他本来觉得自己在镜一心里应该已经不再重要了,可是这一刻他知道,镜一是牵挂着自己的,他觉得高兴,心脏变得砰砰直跳,他拨通了镜一的电话,在那一声声“嘟”声中,他满怀期待,满怀期待着那个叫他思念的声音响起。
“喂。”
是镜一的声音,他咽了口唾沫,只是这一声简单的“喂”就叫他面红耳赤。
“喂,镜一吗?是我,嘉清。”
“嗯。”
“我……我没什么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
“爸爸已经把我送回家了,我……”
他还没说完,高镜一便打断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许嘉清觉得自己心口被泼了一盆冰水,这跟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为什么镜一的声音这么冷淡,难道他是在生气自己莽撞的行为吗?
“你生气了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高镜一的每一句话都叫他不知如何回应,这每一句话就像一把利刃,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期待扎了千疮百孔。
“没事。”
“我还在上课,没事先挂了。”没等到许嘉清回答,电话那头就传来嘟嘟嘟的声响,镜一,挂断了电话。
许嘉清看手机发呆,什么记挂,什么担心,原来所有的期待都是自己多想,他觉得委屈,委屈得心痛。
事实上,高镜一撒谎了,接到嘉清电话的时候,他正坐在回学校的出租车上。大概几分钟前,顾朝给他来了电话,说嘉清找着了,没什么事,就是陪同学去了趟医院罢了。
“同学?哪个同学?”高镜一警觉起来。
“听说好像是室友,叫什么我也不知道。”顾朝道:“就跟你说一声别担心了。”
室友?那不就是罗栎?我在这儿担心得要死,你许嘉清居然是为了陪那个罗栎去什么狗屁医院?他罗栎是三岁孩子还是半身不遂啊,要你上赶着陪他去医院?
“我担心他?鬼才担心他!”高镜一吼道,那一声甚至吓了出租车司机一跳,说着他便将手机摔到了一边。
“师傅,麻烦回出发地。”
“啊?哦,行……”
高镜一靠在椅背上,气得咬牙切齿,然后嘉清就来了电话,半分的犹豫后,他决定接起电话,他寻思自己一定要好好地质问一下,他要将所有的狠话,脏话筐筐砸向许嘉清,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与委屈,这个罗栎到底有什么魔力啊,值得你对他这么好?
可是所有的愤怒就在嘉清那声有些颤抖的“喂”之后瞬时烟消云散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质问,质问什么,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质问。
愤怒的焰火被伤心的潮水覆灭,他以冰冷表达不满,以先一步的拒绝挽回自己可怜的尊严,可是当他挂断电话,更多悲伤与后悔开始如汹涌的浪潮飞奔着朝他袭来,将他彻底淹没。
不是明明想好了要和嘉清重新做回好朋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