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冬给他倒酒,高镜一喝了一小口,比想象中要辣不少,他呛得直咳嗽,又极力去压制想咳嗽的感觉,脸红了,眼睛也火辣辣地烧。
刘冬自己也饮了一口:“你不会是第一次喝酒吧?”
“不是。”高镜一第二次撒谎了。
“不信,麦当劳都不让吃,酒能让喝?”刘冬边说着又为他倒酒,他一饮而尽像是要自证这无聊的谎言。
“好了好了,信你。”刘冬给他夹了一筷子肉:“别光喝酒,吃点菜。”。
他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醉酒,哪有别人说什么一醉解千愁,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像是为了寻求解药,他听话地吃下了肉,然后又自己夹了好几块往嘴里猛塞。
“你上次说喜欢的人没关系,你这算是,喜欢我了吗?”
“什么?”高镜一没听清楚,他抬头看向刘冬,眼前蒙了一层雾似的,模模糊糊,刘冬表情都看不清,只知道他正看着自己。
“没什么。”
后来也不知道又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肉说了多少糊话,高镜一晕晕乎乎地搁倒在自己的臂膀上,似睡又没睡,等他稍微清醒一点,知觉刘冬摇着他的臂膀说道:“醒醒,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不要。”高镜一呢喃着。
“店要打烊了。”
“送我去地铁站。”
“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你自己去坐地铁?走吧。”刘冬扶着他的臂膀将他抱了起来。
高镜一觉得自己双脚无力,他不喜欢与别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但是眼下身体就像一滩烂泥一样不受控地瘫软在刘冬怀里,只一张硬嘴不断重复着:“送我回地铁站,送我回地铁站……”
“好好……”刘冬安抚道。
走到快门厅的时候,高镜一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定是刚才胡吃海塞肠胃受不住,他推开刘冬,凭着刚才模糊的记忆横冲直撞摔进了男厕所,扒着洗手池吐了起来。
水龙头是感应式的,毫不灵敏,几乎是在抢水,盛到一点便往嘴里喂,手一挪开便没了动静,他愤怒地拍打水龙头。
这时候,背后伸出来一只手抵在了感应器牵头,水流冲在高镜一的手上,他疯狂地捧起水往脸上扑,一捧又一捧,冰凉的水让他清醒许多,他抬起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湿哒哒的刘海黏在额头挂着水珠,衣领口、围巾和袖子都被打湿,他的脸涨红着,狼狈不堪,接着他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刘冬,温柔地注视着他说道:“舒服些了吗?我送你回去吧。”
水珠滴落溅起清脆的声响,衬得四周尤为静谧,心底翻涌起悲伤,没来由的委屈,鼻头一酸,高镜一红了眼眶,哽咽着说道:“我不想回去,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好。”
刘冬将他带去了一家宾馆,高镜一记得,那家宾馆灰暗,狭小,毫不起眼,门头上的灯牌是荧黄色的,宾字宝盖头上那一点位置的灯泡还坏了,前台服务的小姐都没问他要身份证,刘冬随便糊弄了两句,她便扔来了一张房卡。
“左拐电梯。”
他跟在刘冬身后,飘似地走,看着刘冬用房卡开了门,那一刻高镜一知觉到一丝后悔,他抓住刘冬的手臂。
刘冬回望他,注视了他一会便顺势牵起他的手将他拉进了房间。
明了灯,里头依旧略显昏暗,房间内贴着竖条纹安琥绿色的墙纸,深色的木地板,床头灯罩着橘黄色的条纹灯罩,散发出暧昧的光线。刘冬打开电视机又将音量调到最小,小得几乎听不清里头的人在说什么。
刘冬脱下外头挂在衣帽架上,“哔”一声摁开了空调,动作娴熟。
“把外套都脱了吧,这儿空调很足。”刘冬道。
“你常来?”
刘冬对他笑笑没有回答,伸手要去拉他衣服的拉链,高镜一握住了他的手道:“我自己脱。”
刘冬道:“嗯,你先去洗澡吧,我看会电视。”
高镜一步入浴室,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清爽,浴室里冒着热腾腾的白雾,他拿起一条浴巾围住了自己的下半身,擦去镜子上的雾气,他看着自己,觉得十分陌生,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和一个陌生男人来宾馆开了房。
虽说方才确实醉酒,但也绝不能说自己毫无意识,只是说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他真的就是不想一个人待着罢了……
可是,一旦踏出这一间浴室……
他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他知道,刘冬想要的是什么……
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恐惧吗?不是,是犹豫,犹豫自己真的要这么做吗?
他觉得这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了,自己就会变成像刘冬一样的人,他不想,可是有别的选择吗?
也许刘冬就是对的,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两情相悦长相厮守的童话,多的是爱而不得,两看生厌。所谓感情,就是来来去去,就是当下欢愉,人性就是如此可悲,如此不堪,像睡了一串人的刘冬,像在外头包养情人的父亲,也许他们才是对的。
他曾经看不起刘冬,曾经憎恨父亲,如今,自己又和他们有何不同?就因为觉得寂寞,半推半就着接受了刘冬的一切安排……
浴室里没有暖气,他对着镜子发呆的时间雾气已经渐渐散去,他才知觉到寒冷,可是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子前,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原本因为热水冲刷红粉的皮肤现在变得雪雪白,他用目光描摹浴室中的一切,瓷砖是蓝色,格子状,淋浴间的玻璃,磨砂的,掺着点绿色,规律的水滴声像秒针走秒……
忽然浴室的门被推开,刘冬探了进来,高镜一吓了一跳,他明明记得刚才有锁门,这种小宾馆果然全是毛病。
“还以为你晕倒在里头了呢。”刘冬开玩笑着,他上下打量高镜一,看见他下半身围着的白色毛巾笑道:“洗完了吧?”
高镜一愣了一秒,抓起牙刷:“我还没刷牙。”他正要关门,刘冬把住了门说道:“把门开着吧,里头没暖气,你这样子会着凉的。”
高镜一慢慢刷着牙,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呼呼的吹风声,刘冬应当是躺在床上,镜子最多只能带到床边边,他没法偷看刘冬的神情,只听见他偶尔发出的一声闷哼。
大约十分钟后,高镜一走出了浴室,刘冬倚在床靠背上拨弄手机,蓝色的光在他面上闪动,电视变成了蓝屏,高镜一问道:“电视机怎么了?”
“坏了。”
“我找前台来修。”他走向座机。
“别,不看了。”刘冬拦住高镜一,向他靠近,目光在他裸露的上半身上扫荡:“你皮肤怎么这么白,比姑娘家还要白。”
“擦了沐浴液?真好闻。”刘冬挨得更近,冲着高镜一脖颈处嗅了嗅,伸手要摸他的腰。
高镜一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像只警觉的黑猫。
“我先去洗澡。”刘冬笑道,他在浴室门口处便将自己脱了精光,内衣内裤甩在一旁的沙发椅上,旁边是高镜一刚才脱下的衣物。
高镜一觉得刘冬有一种很可怕的能力,他不在意他人的拒绝,自己曾有意无意地多次抗拒过刘冬,而刘冬总能以退为进,他永远不会被别人的情绪影响,他只看重自己的目的。
高镜一坐在床沿上,对着蓝屏电视发呆,床头柜上放着刘冬的手机和烟灰缸,里头摆放着一节掐灭的香烟,躺在黄色的茶水里。
高镜一从刘冬的香烟盒里拿出一根新烟,点燃,竖直着捏在手里,他像是观察什么奇观一样看着烟头,看着它逐渐泛红,迸出星火,然后变得焦灰,烟灰滚落,飘出缕缕丝线般的细烟。
他笨拙地将香烟夹在两指之间,犹豫着靠近自己的双唇,刘冬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接着又震了好多下,然后来了个电话,高镜一看到屏幕上显示“姚吟芳来电”。许久之后,姚吟芳才没有再打来。他点亮手机屏幕,虽然不知道密码,但是信息能缩略着显示。
全是姚吟芳发来的,每句信息都很短。
“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你是不是想和我离婚?”
“宝宝病了你也不关心,你怎么做爹的?”
“你接电话啊!陈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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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镜一在马路上狂奔,从他偷偷跑出宾馆,便开始头也不回地向前飞奔,使出全身力气,逃命似地跑,一直跑一直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姚吟芳发来的那些短信,每想一遍就多一份愤怒与恶心,假的,全是假的,刘冬骗了自己,连名字都是假的!
跑到精疲力尽,再也迈不动步子,他撑着自己的膝盖大口喘气,接着扒着一旁的栏杆将身子倚靠其上。
跑得太热他扯开了围巾,上头居然还有刚才没有清洗干净的呕吐物,他觉得恶心无比,将围巾一把扯了下来,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接着他望向自己的外套,上头的水渍还没有干涸,贴在皮肤上很冰,他用力地扯开拉链,一手拉住领子一下子便将衣服脱了下来,揉成一团同样塞进了垃圾桶。
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毛衣,他冻得浑身发颤,可倒是知觉一份前所未有的清醒,所有的酒都醒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欺骗刘冬说自己叫许一,他笑了起来,越笑越癫狂,没错啊,他和刘冬之间本来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谁也没有真诚地交付过彼此,他是对同性的世界好奇,至于刘冬,就是想在他那一串人后头再串上一个罢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欺骗,两人即将共赴的也不过是一场R体的狂欢盛宴,待新鲜劲一过,各奔东西。
这就是他们这群人的游戏规则——各取所需,在一起,开心过,就够了。
高镜一发现,自己并不是生气刘冬的欺骗,他丝毫不在意刘冬的情感过往,而是生气自己居然信了他,信了他那套关于感情的混蛋说辞。
他恶心自己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喝过的每一杯酒,每一次拉扯,每一次接触,他恶心自己在他面前裸露半身,恶心自己想要加入这场游戏的恶念。
他知觉自己浑身污浊,因而疯也似地狂奔不止,因而即便冻得哆嗦也要甩脱了这一身衣服。
眼下寒气凉透每一根血管,他倒觉得舒畅了。
他看见一片的小小冰晶落在毛衣上,接着第二片,第三片,他抬头望天,夜空中撒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他头上,肩上,落了一身,落了一地,雪白雪白,明天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便将整整齐齐地银装素裹起来,便能够,彻底干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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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早早睡了去,睡前删了帖子注销了账号,转手又在扣扣上将刘冬给拉黑了,甚至都没有点开看刘冬发来的十几条消息。第二天一早醒来,果如他所料,整个世界,雪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