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一,你知道什么叫产后抑郁症吗?”许嘉清这样问道。
“抑郁症好像听过,那产后抑郁症应该是生了小孩后得了抑郁症吗?”高镜一猜测道。
“嗯,大概吧……”
高镜一见他沉思的模样追问道:“怎么了?谁得了这病?”
“我妈妈……”
“沈洁阿姨?”高镜一吃了一惊:“为什么?因为生了心心?”
许嘉清忽闪的大眼睛望着他,一会别过头去低声道::“如果是那样,我宁可不要这个妹妹。”
“嘉清哥哥,你怕不怕?”
“怕什么?”
“怕有了妹妹,爸爸妈妈没那么爱你了?”
许嘉清陷入良久的沉默,最后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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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心出生后没多久,沈洁便患上了抑郁,医生说是激素变化导致的,也有说心理原因造成,谁能想自己的女儿一出生,便是个聋子,是个半哑巴呢?
中间有过几年开心日子,可自从心心在学校里出了事,自从她的自闭症恶化,所有的开心跟着一齐走到了头。到了心心上小学的年龄,许儒树认为心心不是天生自闭症且现在也在接受治疗应该去普通学校念书,别让孩子从小就觉得自己低别人一等似的。可是沈洁担心心心被欺负,想把她留在家里自己教。
“你又要忙工作又要照顾心心,你自己身体也不好,这怎么能呢?”许儒树道。
沈洁说道:“我会把工作辞了。”
许儒树哑口无言。
没多久沈洁就辞了编辑的工作一心在家照顾心心,教她学习,料理她生活,带她看病,心心要哭要叫唤,一旦人工耳蜗没了电池,要打要闹,医生说没法子,照顾自闭症儿童,就是要有千倍百倍的耐心与爱,去忍着,受着,教着,挨着,在空荡的别墅里,一遍又一遍。
沈洁自己的抑郁症也变得愈发严重,严重到需要吃药,那个药叫她整个人都不清醒,时而昏昏欲睡,时而天旋地转。
3月21日的早上,沈洁吃了药,九点半的时候驱车送心心去复诊,车开半路,她忽然觉得恶心,觉得头晕,接着眼前花成了一片,她想踏刹车,却一脚给了油门,她想转动方向盘,一个横打直直撞向行道树。
这场事故,警察说,幸运的是没撞上行人,不幸的是,当沈洁从黑暗中苏醒,牵挂的女儿没了,自己,又被截了半条左腿。
她的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拿刀割伤自己,身上,手上,密密麻麻,许嘉清抱着她求她:“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能不能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沈洁说不出话来,她沉默着,流泪。
那天夜里,许嘉清对着镜子,推出美工刀,在手掌心的位置轻轻划拉了一下,针扎似的,刚感觉到一丝疼他便收了手,短短的小口子滋出一颗颗小球似的血珠,他张了张手。
“嘶,好疼!”伤口被硬扯开,他立马隆起了手放在嘴边吸吮,这么一点点小口子都疼,妈妈怎么能划了自己一道又一道,那该有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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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沈洁忽然说她想回家了,因为她的腿,因为她的抑郁症总是在这个苍白的病房里长长久久地住着也不是回事。
许嘉清疯狂点头,他早就想妈妈回家了,他讨厌灰白的墙面,讨厌消毒水味,讨厌电梯门一闭上就奏起的《致爱丽丝》,他总怀疑就是这病房叫妈妈心里生出了更多的毛病来。
“我和医生商量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下周末我们来接你吧。”许儒树道。
周三的时候,月考的分数全部出来了,沪嘉中学的月考向来是最难的,好几个同学看着分数都是怨声载道。
讲台前的老师说道:“许嘉清就是你们的榜样,人家虽然缺了几天课,成绩一样没落下。”
他拿了第一名,年级里的第一名。手里捧着三张卷子,沉甸甸的喜悦,许嘉清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镜一,今天我能不能搭一下你们家的车,我想去医院看我妈妈。”许嘉清道。
高镜一见他高兴,自己心里也开心,他点点头:“没问题。”
一路上许嘉清难得的兴奋劲。
“镜一,你知道吗,这周末我妈妈就要回家了!”
“她一定会好起来,等她好了,你又可以来我们家玩了。”
许嘉清兴冲冲地下了车,兴冲冲地奔进医院,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普照,走廊里一片明媚,风带走了消毒水味,他等不及电梯,一口气爬了几层楼,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母亲正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外头的光冒进来,照得病房一片雪白,外头的风涌进来,吹得白纱帘子一摇一摆。
“妈妈!”
母亲不说话,苍白地笑了笑,他也安静地笑了,母亲说过,她很累,说话很累,吃饭很累,连呼吸都是疲倦的,饶无兴趣的。心上压了块大石头,使足了劲也搬不开,干脆,便不搬了。
许嘉清放下书包,乖巧地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不出一声,他在等待,等待妈妈休息好了,等待她不再累了。
“嘉清,你在做什么呢?”母亲说话了。
这时候他便迫不及待地将三张卷子藏到背后,蹦跳着来到母亲面前,他终于可以将月考年级第一的事情告诉母亲了,他终于可以撒娇,可以乞求赞扬,乞求母亲累得生不出的爱意。
“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你,我,爸爸,咱们仨一块去伦敦,好吗?”
母亲摸着他的头,轻轻答应了一声。
许嘉清背起书包,带着满心的期待与欢喜回家,白日艳阳照得他心滚滚烫,他等在公交车站前看人来人往,大人带着小孩,小孩牵着父母亲的手,他一遍遍念叨:“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妈妈,就要回来了……”
69路公交车进站,他打开书包刚想从夹层里取出两个钢镚来,猛然想起来方才那三张月考卷子留在母亲床上忘记带回家了,这可不好办,老师还要求家长签字呢,总不能因为拿了第一就飘飘然不听老师的话了吧……
他急忙下了车,扭头朝着医院奔去,他跑过人来人往,看到人人渐渐驻足不前,他们往上望去,对着上头指指点点。
“呀,怎么回事?”
“看到没有,10楼窗户那儿好像有个女人!”
“要不要叫保安呐?”
他们这么说着,话语从许嘉清耳边擦过,他没有理睬,继续往前奔跑着,忽然有人尖叫,忽然有人在背后拽了他一把,那人大喊着:“小孩,危险!”
他被扯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朝那人望去:“什么?”
接着震耳欲聋的一声,许嘉清吓得一哆嗦,鲜血四溅,打在脸上,飞进眼里,在不过两米的位置,血肉模糊的一滩。周围的人尖叫起来,朝着四面八方奔逃起来。
许嘉清迟疑着望了过去,母亲的脸已经摔烂了一半,另一半,苍白又疲倦,血迹斑斑,上身扭了个个,断裂的骨从皮肉里刺了出来,鲜血蔓延,从脑袋那块流出来,一点点,淌到他的白鞋下,纹理间嵌进了母亲的血。
瞬间天旋地转,尖锐的光刺进他眼里,白,无数的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