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城中百姓般,宿渺将沉甸甸的香火供奉虔诚而谨慎地抱在怀里,等随着秦子休的指引拐进一条偏巷,避开他人的视线后,宿渺双手一展,香火供奉便有序排列着飘浮在了半空。
宿渺指凝灵力,缓缓抚触过这些物什。
片刻后,无异样出现。
“确是普通凡物……”
宿渺迟疑轻喃,她只手轻扬,一应香火供奉当即收入了须弥戒中。
秦子休道:“方才途经三两旁人时,我瞧见凡是垂头掩面者瞳色皆是有异,色泽墨绿生浊。”
宿渺有些惊疑:“垂首掩面以遮异瞳?……那裹穿严实,用布巾遮面之人,又是为着遮掩什么……”
秦子休又道:“而且凡是那厢逛入街市之人,看样子,基本上是为着采买香火供奉而来。”
忆及那摊贩所言,宿渺神色古怪:“香火供奉是人界逢年过节时用于祭拜信仰神明的必需之物,难不成'瘴期'是青障城的一种拜神风俗?”
秦子休淡漠讽道:“拜的什么神明,把整座城蛊得跟死城一般。”
闻言,宿渺倏然睫羽一抬,她拧着眉,沉吟道:“的确,这是拜的什么神明?”
秦子休反应过来,看向了宿渺微微闪动着深思的碎冰盲瞳,忖了忖,他冷声道:“是什么神明,是不是神明,一探便知。”
是夜。
辽空星不见,月匿滚云间。
青障城内浮雾飘飘悠悠,竟是比白昼时更为浓郁了几分。
两人蹲守了半天,总算是在亥时初刻,本该人定入眠的时候,蹲到了不少抱着数量不一的香火供奉出门的百姓。
宿渺施以术法将身形隐匿,循着百姓不约而同汇合齐往的方向,和秦子休紧紧跟踪在后。
一路上百姓之间没有半点交流,如同行尸走肉般,纷纷沉默徒步着,气氛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在徒行十里穿过一丛枯林后,一座年久失修的破败庙宇蓦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正正颓立于四野空旷之地。
方圆百里一片黑黢,唯余庙宇燃着幽幽烛火,于萧辽旷野之中,恍若幽冷兽瞳。
此时庙门紧闭。
庙门之前,百姓们井然有序地排成长龙,无声跪地俯首。
秦子休打量了眼这些行举怪异的人,随后视线一转,落在了庙门处。
庙门两侧,一左一右地伏着两只无头蹲门兽,瞧着不像是从打造开始便设计成的无首模样,倒像是被钝器敲碎了脑袋,颈部豁口处凹凸不平。
——此一象在人界,是为不祥。
秦子休传音告诉宿渺目下情况后,两人直接绕过“长龙”,飞身跃过庙宇檐头,落在了庙宇内。
秦子休抬眸朝庙宇逡视了一圈,没瞧出这破庙有何稀奇,只有庙堂正中神龛上那凛凛盘踞着的龙像稍显鲜明,表明着这庙是一座龙王庙。
宿渺敛眉感知了片刻,蓦然疑惑道:“庙内无人?”
秦子休瞬间意会,他道:“亦无半分生灵迹象。”
青障城百姓持香火而来,肯定是为了到这龙王庙里进行祭拜,倘若庙内无人,谁来为那无数虔跪在外的百姓开这龙庙之门?
思及门外始终长跪着,没有离开意思的百姓,两人神色一凝,异口同声道:“等。”
需得等待某时某刻,庙门大开。
宿渺道:“此庙有异,想来不到时辰是不会显出真貌了。”
秦子休淡声道:“不若直入庙宇脏腑藏身,届时有何异变,也能瞧个清楚明白。”
宿渺:“好。”
时间在静寂中寸寸擦着夜色而过,天穹如铺墨海,簌簌萧风吹得庙檐灯笼晃悠轻响。
三更鬼钟鸣,正至子时。
庙门忽然吱呀一声,不等秦子休看个清楚,门扇“砰”的一声朝两侧轰然大开,一阵寒风从庙门外卷着尘土而入,携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腐臭气味。
秦子休容色冰冷:“这庙门奇诡,我瞧它不清。”
嗅着这股腐臭气味,宿渺心口发沉,她抬首“看”向庙门口,肃色道:“子休,他们恐怕是半人非人,离死亡只差了不到一步。”
秦子休眼眸微转,目光含带探究地看向宿渺口中那一应“非人”。只见洞开的庙门外,俯跪了许久的百姓纷纷直身而起,一步三叩首地从外边跪行进入庙内。
很快,队列第一人跪行在了庙院正中的石雕香炉前,他抬手将身上包得严实的粗布袄裤和面罩一层层除去,逐渐露出了底下布满了黑疮的身体,瞬间,本就弥漫在空气里的腐臭气味又浓郁了一层。
秦子休嘴角一抽,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宿渺的眼睛。
感觉着眼前轻飘飘的灵息,宿渺眨了眨眼:“?”
秦子休:“……”
秦子休冷着脸,一本正经道:“非礼勿视。”
可我也看不见啊,宿渺心道。
她轻笑了笑,从容应了声:“哦。”
那人浑然不觉,自顾自从香炉抓出一把香灰,从头到脚地泼洒了个全后,才将衣服重新穿好,抱起放在腿边的三套香火供奉往庙堂走去。
队列中紧随其后的第二个人并未包裹严实,只有一双墨绿如污藻的眼睛吊在褶皱的脸庞上,转头便被香灰填满了眼眶,她摸着瞎地抱起两套香火供奉,朝庙堂蹒跚走去。
秦子休观望一阵后,发现前来行祭拜之礼的人不是双眼墨绿,便是满身黑疮。
倘若依据香火供奉的数量来比对,前者瘴期三天,后者瘴期两天,手中的香火供奉有几套,便需要行几次祭拜礼。
而祭拜结果中,有完成祭礼后身上诡异显征逐渐消失的人,也有原先是何面貌,现在就是何面貌的人。
前者欣喜若狂,如获新生。
后者满目丧气,形容枯槁。
秦子休将所见转述给宿渺,宿渺敛眉听着,思忖着,隐约明白了目前是个什么情况。
临近子时末,眼前百姓陆续离去,等到最后一人前脚刚踏出庙门,后脚庙门便轰然自动关上后,庙宇便彻底恢复了原本的寂静。
宿渺解了隐身诀,与秦子休一同朝庙门走去。
谁知两人将庙门里外搜罗了一遍,却没有找到任何机关弹簧,又施以灵法去探时,也没有发现庙门上有什么法阵。
宿渺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何种难探灵息的仙家法器在操控这扇门?”
青障城百姓的祭拜形式看着荒诞,但并不是全然没有人痊愈,兴许这座破败的龙王庙当真是善庙……
往偏了去想,也有可能是哪位仙修前辈遗落于人间的灵室器物形成了这座庙,这种情况在仙界并不算罕见。
秦子休正打量着庙门在风化后开裂的斑驳漆垢,青红之间夹杂着土黄木屑,瞧着是极为普通的人界建筑门扇,听见宿渺的猜测,他沉吟一瞬,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子时洞开之门,除了这庙门,你最先会想到什么?”
宿渺一愣,还是说道:“……鬼门关。”
话落,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极为荒谬的猜想,宿渺顿时一僵。
鬼门关长亘于冥界,怎么可能会与这庙门牵扯上联系。
是她想多了么……
秦子休闻言,却是没有说话。
他回身望向庙堂,眼前堂室宽敞,陈设古雅,一鼎摆放在神龛前的香炉燃烧着檀香,袅袅青烟隐约模糊了神龛上的龙像。
须臾,秦子休淡淡道:“若是真将这庙门当作鬼门关呢。”
宿渺怔了怔,迅速意会到了秦子休的话意。
这座庙宇表面上看的确没有害人,甚至还救了人,可要是换个角度去想,若是幕后者是先做了害人之举,再将百姓们故意引到这破庙来以实现所图之事呢?
毕竟获救者到底寥寥,绝大多数还是仍未痊愈之人,对于后者来说,庙门就不算生门,而是鬼门,死门。
幕后者如此周折图谋,与先前画皮魔的行事风格倒是相似,魂灯指引向来不会出错,若真如这番猜想,幕后者很可能就是另一只魄精邪。
而这邪灵不知以何法子避开了仙界耳目,又让城中百姓乃至城主都没有察觉到有邪灵侵入,是以拓苍鉴才没有青障城生异的消息传来。
思及方才百姓所行的祭礼形式,宿渺凝重道:“倘若这庙门当真是鬼门,那'瘴期'便不是什么拜神风俗,而是青障城百姓的催命符了……”
秦子休淡漠道:“也是那邪物作恶的必要条件之一。”
画皮魔作恶有条件限制,如果青障城诡异现象同样是三魂七魄邪中的某一邪造的孽,那么肯定也有对应的条件掣肘。
宿渺喃声道:“方才来祭拜龙王的人皆为瘴期二三者,那瘴期一天的人呢?缘何没有来拜这庙?二三之后,是否还有其他瘴期者?他们又是何模样?”
思忖须臾,她细眉颦蹙,终是道,“看来要想知道青障城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得不去拜访城主府了。”
一城之主往往最是知悉所管城池的情况,青障城内的怪诡之象,城主不可能不知。
此前未免惊扰到城内百姓从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宿渺选择了与秦子休暗中查探,然而如今情况复杂,杀机四藏,要想尽快获取更多的信息来解决此桩怪事,早日寻到小药,他们也只能现身了。
秦子休抱臂看了眼宿渺,又扫了眼天穹,淡漠道:“这时辰上门?怕是多有不妥吧。”
“……”宿渺无奈笑道,“我又没说此时上门。走吧,先回城内寻客栈歇息,拜访一事明日再说。”
“嗯。”秦子休扬眉应声,习以为常地施出一道灵流牵住宿渺的腕子,带着人往来时方向走。
两人相携离开庙宇,身影渐渐没入枯林之中。
却不知道在他们离开之后,那庙宇之中悄然弥漫起了白色薄雾,薄雾飘飘悠悠,形似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地无声穿绕在庙堂的角角落落,如同一场荒诞静默的狂欢。
浮缭的雾气愈来愈浓,模糊了庙堂景致,掩盖了曲径阶廊,可视范围仅一尺见方。
蓦地,庙门在两股分道而出的浓雾牵引下再次霍然大开,那静静盘在神龛上的龙像眼皮微动,猝然睁开了双眼。
龙眸内一缕血色闪逝而过,便瞬间化为了冰冷竖瞳。
再瞧时,龙像已经变成了一条盘踞在神龛上的青绿虺蛇,空气中浓郁的魂元气息被它频频吐出的蛇信收集融合,蛇尾惬意拍打着龛沿,时不时晃上一晃。
时间于万籁俱寂中一点点推进,天色擦着子夜的尾巴,没入了更为暗沉如渊的鸡鸣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