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宿渺直访城主府。
叶城主不明医谷圣女来意,命人沏上好茶一盏后,便屏退四下,朝端坐着品茗的宿渺恭谨道:“不知圣女来访小城可是有何指意?”
宿渺温缓道:“指意谈不上,只不过是偶然听闻青障城有异,是以来此瞧瞧可能帮上一二。”
叶城主闻言一滞,不动声色瞥了眼宿渺的盲瞳后,佯作惊惑道:“可城内并无邪祟现身,叶某亦未擅自开启拓苍鉴传灵啊……圣女是从何得知我青障城内有异的?莫不是哪座城池与青障之名音韵相同,叫圣女听岔了去?”
宿渺微微一顿,须臾,她婉然一笑,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面上,磕声沉脆,敲得叶城主神经也跟着一紧。
叶城主拿不定宿渺的意思,踯躅着道:“圣女……”
宿渺打断道:“叶城主家白幡高挂有些时日了吧。”
叶城主一听,下意识朝屋檐望去。
——檐头空荡无物,只有一鸟雀落歇在那处。
反应过来什么,叶城主猛地看向宿渺:“圣、圣女……”
宿渺稍敛了面上笑意,道:“叶城主可是觉得我目不能视,便连同耳鼻也蒙了去?青障城内满溢着线香腐气,来往行人口中不时絮絮有语,‘瘴期’、‘瘴期’——”
她“望”向叶城主,声声冷凝,“何为瘴期?缘何城中百姓个个惧恐难当?又是为了什么夜夜叩那十里野郊龙王庙?”
宿渺只手一抬,指向客厅中央那块地,道:“想必不久之前,你我身前这片空地便摆着一副灵柩吧,叶城主?”
叶城主惊慌愣在原地,手中茶盏不稳,铿声摔碎在地,落了一滩狼藉——就像这日日笼于薄雾之下,早已布满疮痍的青障城。
宿渺道:“你身为一城之主,是城内百姓的衣食父母,人人仰仗着你度得喜乐平生,如今青障有难你却隐而不报,任由城民苦困其中,你这般做对得起所有百姓么?无论是否有邪灵出没,但凡人界有难,各城池皆可开启拓苍鉴祈助于仙门,纵使百姓不知,你身为城主也会不知?”
叶城主唇瓣抖了抖,一脸灰丧。
良久,他垂首悔声痛哭,道:“叶某人……有罪!”
“……我儿自幼顽劣,不服管教,叶某有失为父之道,纵得他无法无天,他、他竟为了逞威风,竟敢手持斧剑斩了龙王庙那蹲门双兽的脑袋!结果引得龙王发怒,生生将我儿头颅剥了去,降罪于青障城。”
宿渺闻言微怔,原本她只是感觉到了叶家弥漫的死气,猜测有人横死不久,这才决定出言诈这叶城主一诈。
却没想到死的竟是叶家公子,还诈出了青障城生异的原因。
“此罪便是瘴期?”宿渺道。
叶城主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宿渺问:“瘴期之意,何解?”
叶城主又瞥了眼宿渺的眼睛,囫囵道:“龙王将瘴气散布到了整座城池,许是因体格不同,有的人吸了瘴气后便会如中毒般慢慢死去,有的人则安然无恙。”
宿渺又问:“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特点么?”
叶城主紧了紧手指:“没了……”
这时,沉默冷睨了叶城主许久的秦子休忽然开口道:“当真没了?”
“当、当真没……”叶城主下意识回道,蓦然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谁在说话?!”
宿渺道:“切莫惊慌,他是我的随行琴灵,一向不显身。”
琴灵……那便是瑶光琴灵了。叶城主不动声色思忖着,拱手道:“叶某人见过灵仙师。”
秦子休不耐接这客套,冷漠道:“所谓‘期’,便有阶段之意,不同瘴期便应当有不同的显征,据我昨日所见……”
他刻意强调了“见”这个字眼,暗含的森冷直激得叶城主汗毛倒竖,“——瘴期相同者,显征亦相同,瘴期不同者,显征亦会不同,这一点,叶城主怎么不说?”
叶城主暗暗绷直了腰背,擦汗道:“叶某以为这些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点,这才没有详尽道来,是叶某自以为是了,还望圣女、灵仙师勿怪。”
秦子休眼眸微眯:“少废话,瘴期究竟何意。”
叶城主定了定神,道:“凡、凡入瘴期者,模样都颇具差异,瘴期一天者不显征,是为常人;瘴期二天者生绿瞳,不可见光,否则会瞎眼;瘴期三天则黑疮满身,体肤不可暴露于空气中,否则一旦触到瘴雾,将会全身疼痛难捱;瘴期四天者卧床不起,青筋虬结遍布全身;瘴期五天……”
叶城主顿了顿,继续道,“……体化青脓,无力回天。”
宿渺拧了眉,沉吟道:“所以百姓频繁祭拜龙王庙,是为了除罪?”
叶城主点头道:“是。”
宿渺道:“这罪罚非同小可,又有瘴期区分,想来祭礼也有不同的讲究吧。”
叶城主应是道:“却是有其讲究,需得身有瘴期者于子夜阴气最盛之时,虔叩庙门而入,以示对龙王的敬意。随后用香炉灰烬‘洗’净罪障,再依据瘴期天数,行对应的祭礼次数,作轮回之意,是为一轮净一瘴。”
他叹了叹,“若诚意足够,龙王自会收回惩罚,人便就此再获新生。”
宿渺道:“倘若龙王不撤罚呢?”
叶城主沉痛道:“若是如此,瘴期二天者尚能在第三天时再行一次祭礼。而瘴期三天者不出意外,到了第二日便会进入瘴期四天,卧床难起,如何行祭拜之礼?等候死期罢了。”
“是叶某小人之心,不敢将自身罪责陈报于仙门,只敢四处求得多城采买香火供奉,供城中百姓使用,却也还是不够。”
叶城主抹了把脸,叹声道,“叶某日日惭愧,悔恨难当,圣女而今前来,叶某已是难逃罪责,若叶某性命能救我青障万万百姓,还望圣女苦怜,降罚于我。”
宿渺无奈道:“你命且留着,青障城民不可失却了城主,否则这诸般事宜谁来主持。”
叶城主怔然一顿。
宿渺沉吟一瞬,又道:“叶城主若方便,替我落下口谕,带我前去密访身患不同瘴期之人。”
叶城主不知宿渺用意为何,却也不敢妄加揣测,人界一向尊崇仙门之人,叶城主现下自然也恭宿渺为首,遂起身离开去命人安排。
秦子休望着叶城主逐渐消失的背影,冰冷道:“瘴期为限,祭拜作礼,条件层层上叠,当真是煞费苦心。”
宿渺轻轻靠在椅背上:“如果此前还只是假设,无法确认,如今倒是有了七成把握。这庙内供着的,大体不是什么龙王了。”
指尖缓缓滑至杯盖,她捻着杯盖柄,将杯盖扣在了茶盏上,“只要探得这魄精邪究竟是何性质,青障城的瘴期之困也就迎刃而解了。”
秦子休淡淡道:“待青障之困一解,小药仙师便也找到了。”
声调的确平平,却满是阴阳怪气。
宿渺无声笑道:“子休可知,自己现下是何模样?”
秦子休淡漠道:“你又瞧我不见,怎知我是何模样。”
宿渺细眉一挑:“谁说要用看的,才知模样。”
秦子休:“?”
觉察到叶城主回来的动静,宿渺施施然起身,在越过秦子休身旁时,含笑道:“似医谷那早年一闹别扭就爱发冷气的玉面狸。”
话落,宿渺径自朝外走去,迎上刚巧回来的叶城主。
秦子休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提步跟上已同叶城主一前一后走向门口的宿渺。
他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空气,冷着脸不说话。
耳根却是发烫得紧。
正值白昼,这偌大的青障城却是一片静谧萧索,行人数量相比昨日又少了不少,一眼望去,好似冥界倒置入人界的荒域。
宿渺跟随叶城主来到一位瘴期二天者的家里,简陋屋舍狭小,地面几乎都被一应香火供奉占满,在秦子休的牵引下,她小心地绕过这些物什,走到瘴期二天者的身前。
瘴期二天者诚惶诚恐便要起身行礼,被宿渺素手一拂,轻按回了椅子上:“坐着便是,还请闭眼。”
这人闻言闭紧了双眼,正襟危坐着,任由宿渺并指抵上她的眼皮缓缓划过。
须臾,宿渺收回了手:“好了。”
叶城主见状,忙上前问道:“圣女可察觉出什么了?”
宿渺摇头道:“暂时无法确认,还需一一探过其他瘴期者。”
叶城主按捺下心急,连连应是,转头带着宿渺又去拜访一位瘴期三天者。
瞧一身仙风的宿渺面不改色,二话不说直接用手指触碰瘴期三天者身上的黑疮,全然没有半分嫌恶,不觉脏污,叶城主愣了愣,想要阻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心头感叹医仁。
指下触感发硬,比之瘤子还来得堵实,宿渺细眉微蹙,思忖间缓缓收回了手。
秦子休瞥了眼瘴期三天者失了魂般惧怖难安的脸色,想了想,传音道:“有何异样?”
宿渺闻声回神,亦传音道:“方才那瘴期二天者双眼的确有瘴息,其余无碍,眼下这瘴期三天者虽是未浑身遍布黑疮,可体肤却是全部发硬。”
秦子休眸色微动,道:“让这叶城主再寻几个瘴期三天者。”
领会到秦子休的意思,宿渺连忙转头对叶城主提出要求。
叶城主应令再去,不过片刻便寻来了几人。
宿渺逐一诊过后,很快心中便有了答案,她传音对秦子休道:“你猜得没错,瘴期三天的确是真正的分水岭,早在患者进入瘴期三天时,生死便有了定数,会否进入瘴期四天,取决于瘴息是否遍布全身。”
依宿渺刚才诊查的所有瘴期三天者,一类只黑疮凝有瘴息,而另一类,便如宿渺最先诊查的那一位般浑身肤质发硬,通身都是瘴息,是已经被定了死命的人。
思及叶城主所说的,瘴期四天者卧床不起、青筋虬肤,想必就是瘴期三天时遍布全身的瘴息积聚成形所致。
秦子休冷讽道:“条件具备的情况下还能被筛选下来活命,也不知是那邪物发善心,还是打着给人希望后再把人送下地狱的主意。”
如若是后者,那这邪物当真是好于戏弄人命。
宿渺沉愠着,转头对叶城主道:“带我去访瘴期四天者。”
叶城主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