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三人在山上啃的干粮,是掺了粗粮的白面饼子,许明霁面无表情地咀嚼,权当生命体征维持餐。现在眼前的烤肉和煨在瓦罐里的鲜笋鸡汤,是他今天人生的盼头。
这个时候烤鸡该刷酱了,浓油赤酱抹上去后,油亮油亮的,吃之前再撒把孜然和辣椒,炭火一燎,香气立马扑鼻。
可是,以上全是许明霁的想象,他手边只有一点点盐。
对吃百家佳肴长大的许明霁来说,索然无味,倒贴钱也不吃,才怪。
接连好多天几乎纯碳水的生活终于有了油水,许明霁半点不嫌弃自己堪堪烤熟的厨艺,稍稍吹凉不烫之后咬一口,又在嘴里炒了一遍。
鸡生前漫山运动的效果显著,肉质紧实没有多余脂肪,意外恰到好处的火候烤得香嫩,外皮微焦,再喝上一口的鲜笋炖汤,清冽香甜,整个胃都很舒服,许明霁才终于有了吃饭的感觉。
他一边吃着手里的,一边盘算着山上的,笋能挖多久,要不要挖个陷阱抓鸡,溪流里有没有鱼可以搂……
“吃啊,你们兄妹呆呆站着干什么?”
乐安像吃到糖果的小朋友,喜笑颜开地说:“谢小主子赏赐!”
乐湛也腼腆地笑了,低眉向许明霁抱拳躬身致意,如果小主子剩的肉多的话,还能分成两顿,明日给妹妹煮个肉丝粥,乐安最爱这个了。
竹影摇曳,摩挲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晚风已经不急躁了,徐徐地掠过,没吹走许明霁的疑惑。
“不用谢,还站着?”
兄妹两人没有半分过来动筷的意思,他们也很迷惑,许明霁吃一两口就饱了吗?
“小主子可是用完膳了?”
“当然没有,在等你们过来一起吃。”
乐安乐湛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许明霁的意思,受宠若惊却又更不理解了。哪怕主仆关系再好,尊卑也万不可乱,怎么能同桌而食。
看着茫然的兄妹,许明霁环视桌面,只有一副餐具,他忽然福至心灵,这里还是封建等级秩序深严的地方,倒是他直接邀请朋友吃饭的行为格格不入了。
“此处无外人,我初来乍到,想与你们亲近些。”
“原是如此!小主子不必介怀,哪里用得上咱们得开口便是。”
也对,许明霁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不入流的男娼,若非得公子青眼,还派了五大人前来嘱咐仔细照顾,他们是断不会对其如此好说话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许明霁摆摆手不再强求,你们不吃我要趁热吃。
喵——
「这人怎么吃独食!」
「抢走!」
小黑是强行闯入小世界的,修为通通被压制,只能化身成猫咪,如今习性也越来越像猫了。下午接近傍晚的太阳松松软软,让它昏昏欲睡。
这不,一时不察让许明霁背着自己开小灶了。
许明霁分了一只手,托住自己肩膀攀岩上来的小黑的胳肢窝,亲了一口毛茸茸的耳尖。
“小黑别急,有你的份。”
喵!!
「此人,简直不知礼义廉耻!」
「怎可轻薄于我!他嘴上有油!」
炸毛的小黑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被塞了一嘴鸡肉丝,好吃。不到一瞬间,它把爪子乖巧地收好了。
小黑这些天一直都是许明霁喂着的,它不嗜生食,许明霁也想有个伴,可爱的猫猫比人容易打交道。
除了第一天王玚让人喂养时小黑吃到了小鱼干,其余时间都是些剩菜剩饭,甚至有馊味。
如今税收一年重过一年,西都那边战事打了许久仍不见停,下了连月的雨,想来今年粮食的收成也堪忧,这谁还管得上一只小畜生,饿不死就得了。
况且估摸着公子也忘记了它,留着不过是以防万一,公子一时兴起想起来他们好交差罢了。
因为一口鸡胸肉,小黑决定就一直跟在许明霁身边,不是为了蹭吃蹭喝,是为了替他牵和王玚的红线。
一人一猫,各自想法完全不同,却很和谐地达成了共识。往后上山摸鸡蛋,下水捞河虾,这俩都不缺席任何一顿加餐。
乐安乐湛维持着毕恭毕敬,虽也跟着有几分玩闹的意味,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赞同,许明霁太不文雅,身为内室之人多有不妥。
直到许明霁肩膀的剑伤愈合,他都没有再见过王玚,似乎被遗忘丢在在竹院里了。
这边欢天喜地农家乐,另一边王玚也在看乐子。
“外界传闻如何?”
王玚打开起轿子的窗,他在去见老朋友的路上。
五甲一五一十地道:“秉主子,外界盛传王家次子一怒为红颜。属下听从主子吩咐,让府里人故意遮掩阿明是女子,又言辞不清,坊间似乎更确信公子有龙阳之好。”
“嗯。”王玚端起杯子抿一口,是茶,润润唇便放下。
“那日放跑的刺客,查清楚去往何处了?”
“刺客往城西的花巷去了,在一间空屋歇脚,不日便暴毙郊外。前日刺客在花巷养的一个小娘子收到了一笔银子,银子带有谢家钱庄的印记。”
“嗯。”
王家是南王朝的开国功臣,先祖同先帝两人情意深重,又一同征战马上夺天下,为王氏子孙攒下了一份厚重的荫蔽。然而谢家不同,谢家本就是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历经多个朝代而不倒,哪怕寂寥也从未泯灭。
大肆传扬王玚断袖之名的幕后之人,是不是谢家犹未可知,但其必定获益。
如今君主大有放任家国倾覆的迹象,中宫无后膝下无子且不理朝政。朝中谢家势强,党羽众多;常家一如往常广交天下文人,风骨铮铮。
军中虽是王家独大,可连年在外行军打仗,家财多补用麾下,朝堂上更是无甚议事权。
嫡次子王玚,初次参战带着数十人趁夜色突进敌营,生擒将领;西阳关一役率军冲锋,斩敌方头目救下俘虏;西都流民成患,其治理有方带灾民开荒定居……如此种种,在百姓心中早已是一位可敬的少年将军。
因而王玚因伤回京时,花果盈车,一时风光无二。
可如今,英雄倒也不外乎是个沉迷声色的纨绔,还是个对不起列祖列宗的断袖。权贵摆弄男子都是在暗处,哪像这王家子,都摆到明面上了,先是肖想当朝状元不成,如今退一步玩起落榜书生来了。
滴墨入清水,多么瞩目,多么令人津津乐道。
深宫困住长女,流言淹没次子,若是王家要反,可要掂量掂量这在京的儿女何去何从。
王玚闭目似在沉思,京中盯着他的眼睛比预想中多。
雁回山到了,常子平住在山脚的破茅屋里,他几乎断绝与常家往来,自诩隐居。
“今日寒舍迎贵客,许久未见,常兄甚念玚儿。”
“少讲辈分,不过长我几日。”
两人相视而笑,常子平自然接过轮椅,推着人进屋。
常子平,常家第七子,算得上是王玚阿姐的青梅竹马。
小时候王苏宜带着王玚翻墙逃课,从不会被夫子抓到,除了常子平屁颠屁颠地过来要跟着的时候。
“王家小姐,我自幼丧母,常孤身一人,如今见你们姐弟二人情谊深厚,甚是艳羡。”说着说着常子平眼眶带湿,语气凄凄然,“不知可否,带上常七?”
阿姐见那常七几次三番,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样,耳尖红红的便答应了。
可白白净净的读书人常七不像王家子弟从小习武,他不会爬墙,每次他在难免磨磨蹭蹭,夫子都能赶得上目睹不学无术的朽木行径,气骂是玉也不可琢。
后来王苏宜进宫为妃,常子平自己跑去鸟不拉屎的雁回山,修一座破庙,满天神佛也不知道他信的哪位修谁的道,只说祈福,只说求个来世因果。
王玚回京城后时不时给旧友往山上送点东西,倒是这常子平只会洋洋洒洒写一大段无用话给自己,附上时节的山珍,此非回礼,只是为了托自己往宫中送东西。
“听闻玚儿近来污名缠身,被不干净的东西粘上了?”
“背后有我推波助澜。”
“无事便好,尝个果子。”
这常七还记得自己这个好友真是难得,想必也是从给阿姐的份量里匀了自己一两个。王玚随意拿起一个,一咬,满嘴酸。
常子平好笑,顶着王玚不满的目光说:“玚儿现下美人在怀,常兄唯有孤灯终日相伴,甚是酸涩。”
“那你为何不同阿姐远走高飞?”
气氛瞬时冷了下来,无人应答,王玚自知失言。
“……玚儿,情之一事,甚难。”常子平愣了一会,他知王玚只是还在为他们遗憾,可往事如流沙。
“常七,我非有意……”
常子平耸耸肩打断话语,从门后又拎出一篮果子。
“方才逗你玩呢。今年山腰那棵树结的果子都压弯了枝条,这一篮子才是给你的。”
“我可不同你客气。”
“不必言谢。”常子平婉拒不存在的道谢,“那一篮子就劳烦玚儿送一趟了。”
蓝天与白云,大树下与好友旁,谈天说地,一个时辰晃晃眼就过去了。
道别之际,常子平还不忘调侃:“若竹院里藏的是良人,望下次能与弟妹相见。”
换来王玚扔他一个果子。
提起外界流言蜚语的另一位主人公,王玚好奇问了近况。
五甲将乐安乐湛两兄妹事无巨细上报的情况,简洁明了地复述了一遍。
“有趣,去瞧瞧。”
竹院,今日许明霁战果——从小河里捞着了一条约莫四五斤的胖头鱼,给小黑乐坏了,居然主动蹭蹭。
但小院子里的炭和盐都见底了,小黑嗷嗷喵喵叫,急切地想把鱼吃到嘴里,到处撒娇。
「为了一口鱼肉,何至于此?」
「你不吃?」
「……」
“好好,这就给咱小黑大爷烤。”
许明霁留乐安处理归西了的鱼,跟着乐湛去厨房拿材料。
本是顺利的,只是许明霁忽然折返忘拿点姜去腥了。却没曾想旁听了自己的八卦。
“这男娼怎么如此肆意妄为,好没规矩。”
“真不知公子瞧上了他哪个地方,行为举止颇似未开化。”
“听说他床上那些歪门邪道十分了得,竟然让公子白日里便想要他。”
“龌蹉!”
“姐姐怕是恨不得龌蹉的是自己,好取代了那男娼。”
“胡言乱语些什么……”
几人压着音量溢出笑声,丝毫没有妄议他人的羞耻心。
许明霁推门而入,嬉闹声戛然而止,几人胡乱告罪却没三分悔意,只是等着许明霁的反应。他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扫视。
越安静,几人越拿不准主意,不安在一分一秒地增加。
“以色侍人”得不了多久好,看来王玚不时常出现,在这些人眼里,他的唯一“睡过”的情人身份都将不作数。
不多说什么,他拿了所需就往回走了,乐湛频频瞧他脸色。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许明霁腿上坐着眼睛发亮的小黑,兢兢业业地烤鱼。
“公子事务繁忙,怕是也吃不上这顿野食了。”乐安忽然惋惜。
“小主子不必担忧,公子即使忙碌,心中也定是惦记着您的。”乐湛连忙找补。
许明霁面上微笑,还不忘带着期盼与苦涩,内心却疯狂摇头拒绝,忙点好啊,暂且莫挂莫念,等自己右肩好利索了再说。
他一边转着烤鱼,一边嘀嘀咕咕:“哪个美人下床后连口肉都吃不上的?忒小气,小白菜,地里黄......”
“哦,此处好生热闹。”
许明霁转过头来和似笑非笑的王玚面面相觑,内心腹诽,五乙怎么厉害到推轮椅都没声的。一时之间有点安静。
“日日盼星盼月,总算是盼来了公子。”
有些时候,戏精一旦上身了就很难下来了。许明霁干脆站起来,默认自己不尴尬,他不熟练地盈盈一拜,开始含情脉脉地胡诌,试图合理化自己的私自上山的行为,绝对不是只为了给自己开小灶。
“阿明料想公子曾常驻边疆,在外行军打仗或应时常猎些野味。如今公子久住京城,精细吃食自是短不了。阿明斗胆,猜测公子会有些想念山珍野食,便自作主张去找来了,可厨艺不精多练了几回,公子莫怪。”
“原是阿明的一番挂念,而非本公子怠慢阿明,下床,不认人。”
“哪里哪里,公子真会打趣,公子自是待阿明极好的。”
王玚气定神宁地坐在轮椅上,眼前人漂亮的眉眼间尽是对自己的体贴与挂念,话里话外都是感激,可余光却总往旁边的烤架上瞥。
许明霁现在觉得能不能糊弄过去不是当下之急,重要的是那只来之不易的大鱼,要糊了,他好想翻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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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烤鸡又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