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深冬,屋檐上积了一层雪。
许明霁睡眼惺忪,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他试探着挪动,原来是一个姿势太久,整晚都抱着自家公子。
外头寒风呼呼而过,里屋只有一片暖意。
王玚不满有人扰他清梦,翻身,正正好,转进了许明霁怀里。热乎的身体,王玚下意识蹭了蹭。
极少见到王玚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许明霁看了许久。他捏捏自己的手臂,又把人揽住,亲了亲王玚的额头。
时辰还早,再睡会吧。
泗州决堤的淤泥地,大家伙连日清理妥当了。
洪流曾经无情地冲走许多人的家园,连立起的墓碑都留不下。如今河底淤泥安静的留下,来年这片土地的收成应当会很好。
“林大叔,你家的房子盖得真方正!”
“小伙今日精神好了许多。”
林叔是许明霁和姜序搭乘货船上的老人家,他一家在水浪之上漂泊半生,终得一日在脚踏实地的土地上安家,他知足了。
因而即使上了年纪,林叔还是坚持亲力亲为,捡起年轻时的手艺搭建起这座泥砖房。
他捶着腰,看着躲在门后的大孙女,又瞧了瞧来搭话的年轻小伙,还算健壮。
林叔现在唯一记挂的,就是儿子留下的两个孙女了。
“唉,可惜咯,人老了怕是没几日……”
“呸呸呸。”林云云听不得爷爷唉声叹气,走出门口就反驳。
“爷爷年轻的很!长命百岁的人哪里老了。”
年轻小伙见了林云云,又惊又喜,扯了扯麻布衣,这是他在城里劳作领工钱新买的,才换上。
“林姑娘,林姑娘好。”小伙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有些局促。
“流氓!看什么看!”
小伙连忙转过头,结结巴巴地道歉。
林叔坐在木凳上笑看,大孙女脸上红红红的,他和在厨房窗户观察的儿媳对视一眼,这门亲事有戏。
不远处,是一个新修的码头,这里有一个奇人,一个新来不久的独臂搬运工。
他走起货来比常人还快,扛东西稳稳当当,要的工钱还比别的人少两文钱,来往的船家都喜欢用他。
因着余家小子能干能吃苦,还识得几个大字,附近的媒婆已经来打量他好几回了。
村子里有一家寡妇穷得很,她的大姑娘长得也不尽如人意,腰圆膀粗吃的又多,快二十了也未嫁,日日在家干活,或许这两人能凑在一起过日子。
雾从江河散去,晨曦愈发清晰可见,落在来来往往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暖洋洋的。
王玚醒来时,还有些恍惚,他已经许久没有睡得如此餍足了。
日上三竿也不知醒。
“公子?玚儿?”许明霁像树懒抱树,手脚并用地黏在王玚身上。
白日晃晃,不比昏暗的夜晚。
王玚回过神,脑海里全是两人在浴室里胡作非为的画面,他悄悄红了耳尖,不理会胡闹的阿明。
许明霁不屈不挠,他在想,管那个埋在王玚心里的白月光是不是自己,活生生在眼前的人,没理由比不过一个千百年前的死人。
王玚既然“醒来”记得一切,那没理由不动心,没理由不爱他,他们之间更没理由没有结果。
白月光已成墓碑,他推平就是了。
“宝贝?亲爱的?……相公?”许明霁黏黏糊糊地喊,他钻进锦被里,整个人贴上去。
里衣都很轻薄,勾勒出身形,两人的体温融在一起,分不开。
“别胡闹!”
王玚受不了许明霁上下其手,真是……太过了,礼法教导,不可白日宣,宣淫。
“公子太单薄,在泗州劳累这么久,如今还带病,骨头都硌我。”
“阿明起身,便不会硌着了。”
许明霁侧头亲一下王玚耳垂,又亲一下小痣,又亲一下额头,又亲一下鼻尖,怎么都亲不够。
“我要把公子掉的体重,都养回来。”
许明霁缓缓低下头,王玚手撑在许明霁肩上,但没使力,他垂下视线,不躲。
“公子真好看。”
笑着亲上王玚的眉眼,许明霁说春怡姑娘在外间来来回回好几趟,他们该起了。
王玚轻声咳,由着阿明替自己洗漱穿衣。
五甲来报,杜鉴书又来了。
这次谢家老母也来了,还头一次递了拜帖,礼数做足了,罕见。
实则是谢韫亲笔来信,告知母亲其中利害,如今南江事将了,且善终。
谢家不求留芳,但也绝对不能背负见灾不救的骂名,此前不插手旁观便罢,现下要她亲自去登门道谢,做戏也要做给南江所有被王玚一行人救过命的百姓看。
“这茶凉了又热,怎么你家公子如此矜贵?”
谢家老母坐在前厅,才上了茶仍不见人,便不耐烦了。
杜鉴书只是挂上公式化的笑,低眉顺目的并不接话。
听说王家小将军染了风寒,等上一等也未尝不可,况且椅子还未坐热。谢家老母年老了,越发沉不住气了。
王玚被刺杀的信息没有传出去,五乙抓回来的刺客关在府邸偏僻处,被连日拷问,都咬住一口气,不曾往外蹦出一个字。
“杜大人,谢老夫人,别来无恙。”
五乙推着王玚到前厅,王玚动了与许明霁长久的念头,便不会再把阿明置于人前。以往过于张扬,如今在外人跟前王玚有意保持距离。
“你这……”
“王大人,且受在下一拜。”
不等谢家老母开口,杜鉴书抢先一步表态。
“不必拜我,要谢便去谢每一个守在村子里的大夫,去谢那些奔走的百姓。”
“王大人高义!”
坐在一旁的李大监,流露出赞同的神情。他本代表皇家来监督,可王玚做事爽利且惠民,他只捡些好事上报,日日清闲的很。
谢家老母听在耳里,却不是什么百姓之福,只觉得这竖子声声在念“去谢”“去谢”,难不成还存了搞垮谢家的心思。
王家论人数不足为惧,只主家有些声色,旁支未曾听闻,可忧的是他们在民间的声望和手里的军队。
“王大人。”谢家老母捏着鼻子喊了一声,“我上了年纪,精神不比以前,既拜访过了,这便告辞。”
她示意小厮把东西抬进来,都是谢韫吩咐给的物什,金银珠宝,粮仓取货单,以及药材清单都有。
以此表示谢家出了力,往后泗州乃至南江一带,谢家都愿意花钱养民生息。
“谢老夫人年事已高,是应该安享晚年了。”
王玚不在意谢家老母的态度,告辞也懒得出门相送,相看两相厌。
许明霁去账房找姜序,前厅绕过小花园右手边便是。
“姜序,我们穿……”越了。
“穿什么?今天穿得挺好看,怎么有空来,不和你家公子蜜里调油。”
姜序手里不是算盘,也不是账本,而是《俏书生寻爱记之二》,果然,哪个时代的人们都爱八卦。
“这里是……”虚幻的,前世……
什么非人之事许明霁都说不出口,每每他提及相关的东西就一阵窒息之感上涌。
他想起光怪陆离的那晚,王玚极差的脸色,王玚该有多难受。
“怎么了?”
姜序见人神情不对,起身过来问。
“没事,就过来看看你,讨口零嘴。”姜序这里最多各色小吃,糕点瓜果都有。
“奇奇怪怪的,拿去。王玚呢?”
“前厅,我正打算去找他。”
“敢情是来薅我零食去讨他人欢心,原来我就是个数钱工具人。”
“那你也是坐婚礼主桌的工具人。”
“就你能说会道,起开吧。别打扰我工作。”
“《俏书生》都出三了,回头我让书铺掌柜给你送,追人宝典,你慢慢学。”
“滚。”
两人嬉笑怒骂,互相送客。
许明霁出门,不知是否眼花,连廊里走动的小厮忽然位移,整个视线似乎闪烁了一下,如同水墨晕染,化成一片虚无。他定睛一看,却无任何异常。
前厅里,杜鉴书有些激动,他再次确认:“王大人,这些,当真要交由下官吗?”
李大监带着人下去清点物资,方才王玚表明这批东西都要交到杜鉴书手上,由他来管。
“杜大人,但行好事。”
谢家是给了东西,但谁知道等他们回京后会不会克扣回去,不如给一个好人。
杜鉴书在这里斡旋已久,他懂得如何比贪官污吏更贪,同谢家狼狈为奸,才有余力在谢家手下留财于民。
高堂明镜已生白发,鬓边银丝却不服老。
杜鉴书拱手朝王玚深深一拜,直到忍下眼角的泪光才起身。
他出身寒门,靠着良心与发妻相互扶持至今日,早已做好被人唾骂的打算,却被王玚所信任,一时感慨涌上心头。这朝堂还未烂透,不止他杜鉴书一人在苦苦挽救。
泗州生机已现,百姓自发筹备起宴会,几位乡贤牵头找上衙门,想要邀请京城来的大人们同乐。
这也是杜鉴书不同谢家老母一起离开的原因,他留下来代表百姓邀约。
许明霁这时来了,很顺手就喂了王玚一个枣酥,小巧精致,刚好入口。
“杜大人今日容光焕发啊。”
“许先生亦精神爽朗。”杜鉴书权当没看见两人卿卿我我。
“下官还有一事。城西的村子有几户人家,本因洪灾与疫病,快要绝户,幸得被救治。如今他们私自为王大人立了庙,日日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