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朕一人说话,你就坐着,无论发生何事都无需开口,记住了么?”
姜宣点头“嗯嗯”,更提醒自己一般地补充道:“而且要坐端正。”
季恪的目光不由地柔和了。
他打量起此时的姜宣,穿着将作监按照他的要求新制的灰蓝丝袍,下摆很长,衬得人身形瘦长气质优雅,头顶羊脂小玉冠莹白温润,更显面庞秀气温柔。
姜宣发现季恪在看他,立刻十分配合地双手抬起缓缓转圈,笑问:“好看吗?这就是你喜欢的那种吧?”
季恪表情凝了一凝,转身道:“走吧。”
那晚以后,姜宣认认真真地想了给季恪纳妃,以及自己也应该像哥哥一样好好辅佐季恪,帮他渡过难关的事,又反反复复给季恪提了数次,季恪终于松口答应。
此时是大朝会结束后不久,季恪来偏殿接他去御书房,与几个重臣继续商议公务。
他这个君后本来就引起了许多朝臣的不满,如今季恪处理国事时居然还带着他,还打算让他参与,一时御书房内不满更甚。
姜宣手脚并齐,脊背挺直地坐在季恪身边,默默观察周围——
总理国事的御书房大臣、六部尚书、翰林院翰林、京城外城禁军统领、皇城宫禁钦卫统领。
大家的脸色都挺严肃,有的直接说“不妥”,有的随声附和,希望季恪重新考虑。
“考虑?”季恪喝了口茶,“不必了。选秀纳妃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君后与礼部协同办理,并无不妥。”
“可君上身处后宫……”
“君后有才华,一些不合理的规矩,当改则改。纵观史册,凡圣明君主,皆有革弊就新之行。”
“陛下……”
“尔等不必忧心,朕任人唯贤,若是君后办事不当,朕自会除了他的差事。相应的,朕也劝尔等别急,见了君后的本事,朕相信尔等定会心服口服。”
姜宣低垂的眼里带着笑,很小幅度地赞许地点了点头。
朝臣们大多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不满神情,季恪眼神一扫,又喝了口茶,向椅背上一靠,姿态轻松起来,开玩笑般道:“朝臣子弟即便纨绔,亦能因父辈祖辈的功劳受到荫庇,出入官场享受俸禄,朕的君后怎么就不能了呢?何况君后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微笑着看向姜宣,“朕还想把内宫的九寺五监都交给他。哎,居于后宫,实在是委屈他了。”
感受到季恪那温暖而欣赏的目光,听到这样动听的话语,姜宣将先前的嘱咐暂时忘记了一小下,抬头与季恪对视,开心地小声说:“不委屈!”
众朝臣:……
怎么还当众恩爱上了。
如此一来,季恪只稍提了提世家大族的弊端,朝臣们怕引火烧身,立刻便闭嘴了。
姜宣就觉得季恪还挺厉害,不像他最初想象的那样举步维艰。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即日起,姜宣协同礼部办理天子选秀纳妃之事。
大伙儿心知肚明,说是协同,实际就是姜宣掌总,怎么挑、挑选谁,都由他说了算。
议事毕,季恪说去御花园走走,姜宣顿时更加开心:他还从来没有跟季恪一起玩过呢!
初春时分,草木新绿,繁花吐蕊,一切赏心悦目。
御花园石道上,帝后二人并肩而行,身后仪仗浩荡。
姜宣闻着花草香说:“我觉得御书房大臣还可以,他一直没吭声,翰林们也不错,六部还得慢慢看。”
“不急。”季恪道,“你这次办差也是一样,需得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操切。”
“嗯嗯!我知道的!”姜宣用力点头,接着面色一肃,连忙收敛姿态,往一旁撤了一步。
季恪看出来了,说:“你还是按你原来那样吧。”
“什么?”姜宣一时没懂。
“不用刻意去改。”季恪声音不大,其中裹挟着一丝很淡很淡,像是将所有坚持都无奈放弃了的凄凉,“总不可能所有君后都是一个模样。”
姜宣先是一愣,然后眼睛亮了:“你……说真的吗?!”
季恪点了点头。
姜宣发亮的眼睛一点点睁大,然后光芒一闪,举起双手小跳了一下:“你真好!!!”
他只以为季恪是不忍他继续费力学规矩,便喜滋滋地凑近,牵住季恪黑金色的龙袍袍袖。
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有许多话你追我赶地从胸口冲向嗓子眼,等不及了要跟季恪说——
“你闻你闻,那边的迎春花比前几日香了!我师门里也有迎春花,在山上,一大片!跑好远都跑不到尽头!去花田转一圈,回来衣裳和头发丝都是香的!晚上睡觉还能闻到!”
“我有个师姐特别喜欢养花!她住的小院里和周围全是花!各种各样的!好多连宫里都没有呢,保准你见了也说不出名字!而且她还把那些花做成了机关,不懂其中奥秘的人根本找不着她的院门,可有意思了!真想让你也去看一看,可惜你是皇帝,不能随便出宫。”
“她还给我送过一株牡丹,一株花上有好几个颜色,可惜我笨手笨脚的,最后都没养活,她就再也不给我送了……对了陛下,你喜欢什么花?”
“唔,那边有一只漂亮的小鸟!咱们过去看看!”
姜宣扯着季恪的袖子就跑。
季恪无奈跟上,心想这么叽叽喳喳的,漂亮的小鸟不就是你自己么?
随行的秦中露出慈祥的笑容,示意仪仗退后,自己也躬身退了几步,站在花丛外等候。
姜宣过去的时候,小鸟已经飞了,他也不遗憾,反正以他这活泛的性子,无论什么都能再次轻易地引起他的兴趣。
他就猫着腰研究花瓣、草叶、小蝴蝶、小虫子,时不时跟季恪说话,也不要求季恪应答,反正他说了,季恪听了,也没有不耐烦,他就高兴。
又过了一会儿,秦中的声音传来:“陛下,刑部有紧急折子。”
季恪一愣,看向正蹲在地上徒手松土的人,姜宣把两只袖子撸到臂弯以上,一点儿也不在意地说:“你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玩儿!”
“那好,朕就在那边亭中。”
姜宣起身手搭凉棚一看,御花园里,花丛远处,有个青石凉亭。
“嗯嗯,你做完事再来找我!”
……
折子紧急,却并不繁重,季恪只用了一炷香的时候就批完了。他守信地回到花丛边,奇怪的是竟没听到一点儿声音。
“君后离开了?”他问留守的侍卫。
“禀陛下,君上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过。”
季恪有点疑惑。
习惯了戒备,遇事也总爱往坏处考虑的他下意识就想到姜宣会不会是因为什么晕倒了。可若姜宣真出事了,侍卫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提步走进层层叠叠的花丛,走向方才和姜宣分别的地方,心想最有可能的,应当是姜宣玩累了,就地窝下睡了吧。
他那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做出这等事实不奇怪,他……
“叮——!!!”
花丛空隙处,姜宣大喊一声,举高双手斜着身子突然出现,脸上的表情努力地想要狰狞,却止不住偷袭成功的喜悦,笑意呼之欲出。
季恪:……
“吓到你了吗?”姜宣期待地问。
季恪:…………
他将拳头放在唇边咳了一声,严肃地说:“让你无需改变,没让你彻底放飞。”
羊脂白玉冠歪了,发丝凌乱,衣裳松松垮垮,浑身上下都是灰尘,想必这就是他平时在师门里的样子。
姜宣一愣,意识到自己又被批评了,不由地皱起脸,略委屈地说:“我准备了好久呢,就怕不成功,毕竟你会武功的。”
不是对答,而是撒娇。
季恪更无奈了,只好问:“从何时开始准备的?”
姜宣一听果然开心了一点,说:“你进亭子的时候!”
“朕进了亭子你就一直观察着朕,等着吓朕?”
季恪没想到,在他看来,姜宣明显对御花园里的天地万物更感兴趣。
姜宣使劲儿点头,随着季恪一起走出花丛走上宫道,继续抓着他的衣袖凑着他,不放弃地问:“你究竟有没有被吓到呀?应该有一点儿吧,我看你方才的脸色都不一样了!”
季恪不答反问:“吓到朕你很开心?”
“没有哦。”姜宣老老实实地回答,“恰恰相反,如果你真地被吓到了,我才不会开心,我会难过的。因为我不是真地为了吓你,而是跟你闹着玩,想让你一起开心!”
季恪一愣,扭头看着白纸一般的姜宣,目光有些复杂。
姜宣浑然不觉,又说:“陛下陛下,虽然你进了亭子就变得好小,但还是很英俊很好看!”
季恪:………………
这话他听到了,身后仪仗里的众人肯定也听到了,他的脸忍不住发红,脚步更是加快,身旁的姜宣便几乎小跑起来。
……
几日后的夜里,季恪忙完,照旧去明华宫。
一路上,他围绕着一个问题想了许多:
究竟要不要临幸姜宣?
最初他想让姜宣代替那个人,可姜宣只有侧影像,举止行为皆大不相同,他就觉得得先把他掰过来;
姜宣倒是挺配合,可当灭顶的喜悦骤然消散,他又觉得不该这样自欺欺人。
过去不能改变,不可挽回。
他的过去和那个人,皆不该被任何染指。
既然如此,如今的他唯一要做的只有当好这个皇帝;
其他人要做的也只有履行好各自的职责。
想明白了这些,他决定临幸姜宣,让君后只是君后,然后按部就班地选秀纳妃。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那夜姜宣一闹,又经过了这几日的事,他的心情再度有所不同。
果真只把姜宣当作名为“君后”的符号,他有些不忍;
可若说真心真情,又远远不够。
或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够。
-
与此同时,明华宫寝殿内,宫灯温暖,沐浴后的姜宣穿着中衣,在床上架了个小桌,跪坐着写信,时不时抬起头来,随写随想——
[……你们不用担心我,季恪是真地喜欢我!他本来不愿纳其他妃子,后来我俩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纳妃对他当皇帝更好,他才勉为其难地接受。
他把这事交给我,说将来纳的人必须要经过我的同意才可以。
他还让我管了九寺五监,我每天都有好多事情做!做完了事我们就一起吃饭聊天睡觉,可开心了!根本不是你们先前说的那样无聊!
哦对,从这行字开始只给二师兄一个人看哦!
空。
空。
空。
空。]
自觉空的地方足够,不会被他人无意间看到,姜宣自己也煞有其事地向根本无人的寝殿四处谨慎地瞧了瞧,换上说正事的严肃神情,握笔的力道也加强了——
[二师兄,你能不能把你炼的那个药丸送我一些呀?我有一个朋友,他不行。]
……
明华宫殿门外,心烦意乱正在踱步的季恪突然像感受到了什么似的,幽幽地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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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