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姝?”他的无措褪去。
马生想起往事。
那个人年纪轻轻,却古板得像私塾老学究,但上战场又疯得厉害。
据说,她趁着前方战事焦灼,连夜奔袭直捅敌军后方粮草,打破两军的对峙局势。
更凭借毅力与胆魄硬拖着裴朗走了几里路,当时满身烂肉杵在绊马前,活像个阎王。
事后,梅疯子的外号就叫起来了。
初次见面,马生直觉她像一座随时要塌的阁楼。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梅姝看着突然陷入神游的男人,戳了戳他的手臂,投去疑惑的目光。
“白小姐,”马生走了几步憨笑问道,“你有没有表兄弟?”
梅姝联想起头盔上那“欢迎回归”的字体,心中隐约有些猜测。
梅姝摇头,满眼好奇地看着他。
像个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孩子。
“白小姐的名字起得很好。”马生没有解释,笑着问起正事,“你姐姐不见了?”
他停下脚步弯腰折下枝头的月季,起身问道,语气轻而缓。
梅姝点点头。
马生挠挠头,想了想,似乎有些难为情:“那你是自愿嫁给我的吗?”
假山边,他将月季递给少女,避开眼睛,露出青涩腼腆的笑容。
梅姝接过花摇摇头又点头。
“你不想嫁给我?但是想离开家?”马生挠挠头问道。
他踢了踢旁边的假山,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头,抬手扔进假山迂回的洞内,还侧耳听。
他意识到这样看不见表情又转回头。
梅姝状若惊喜地看着他,快速点头,碧绿耳坠晃动不停。
那双黑珍珠似的眼珠直勾勾望着他,乖巧得像只刚满月的小马驹,憨态可掬得紧。
马生手指微动,表情似乎有些可惜。
沉吟片刻,他呼吸变得不稳,咧开嘴笑得灿烂:“如果杀了你二哥,我带你离开。”
他蜜色脸上泛着奇异的绯红,眼睛如干枯藤条,露出兴奋的情绪。
脖子上的汗毛突然炸起。
因为他笑意盈盈地紧盯着自己的脖颈,那绝对是一种明晃晃的示意。
要么你死,要么他死。
疯子!
梅姝这才注意到,那横贯整张脸的疤痕,仿若蟒蛇般缓慢爬动,不断吐出猩红信子。
假山后,白二少吓得浑身冷汗。
白二少是典型的纨绔子弟。
他身上的种种坏习气,与其说来源于家庭教养,不如说根源于那个败坏的社会。
马生不过是他理所应当折辱的对象之一。
君不见其他高门贵族子弟比他糜烂的多不胜数。他自认为还是欠缺运气,毕竟世上能有几个马生?
可是,他似乎不仅是运气差这么简单。
梅姝好似吓到失神,而后勉强镇定,牵起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写出自己的疑问。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大胯步往后,直接揪出假山后的白二少,戏谑地看着两股战战的公子哥。
他碾碎好几株月季,回头亲切地问道:“你要一起动手吗?”
梅姝皱着眉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同情?可怜?
这眼神使他回想起,那段如畜生般吊在旗杆上,饱含无数屈辱的岁月。他能忍住不立刻动手宰掉白二,无非是经历过更多残酷画面,无非是想慢慢折磨敌人。
突然,脸上抚过柔软的触感,沿着疤痕轨迹轻抚到耳根,速度很慢,鉴赏收藏品般仔细妥帖。
浓郁的戾气刹那涌到马生胸口,无法分辨是失望还是愤怒。
他心里已经给她判了死刑。
他要承认这是个聪明的女人,可能惯会利用软刀,悄然无声攻破心房。
梅姝看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愤怒与兴奋几乎同时喷薄而出。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梅姝不慌不忙牵起他的手,写道:
别笑了。
马生愣住,嘴唇有些干涩,冷笑道:“看来你并不太聪明。”
“啊!”白二少右脚被利索地折断了。
他扔下软绵绵的躯壳,转头,似笑非笑地邀请:“你要不要试试?”
疯子。
她就知道事情怎么会看起来那么简单。
梅姝走上前。
用温热指尖捧起他的脸,从嘴角到眉眼,细致地抚平他的表情,仿佛整理发皱的宣纸。
她还爱惜般替他掖起鬓角毛发。
马生再抽动笑肌,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自从进入白府后笑得多频繁。
梅姝同样细致地抚平。
就这样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白二难受的痛吟惊醒了马生。
他终于看清楚,梅姝的眼眸冷静无波,却像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把他拔出湖底。
他扭过头又狠狠踩断白二左腿。
梅姝根本没有正眼看,某个瞬间闪过念头,难怪马生最后死得那么惨,原来心理有问题。
她复牵起他的手,认真写道:“别伤害自己。”
这句话搭配此时的场景就像个笑话。马生反而继续变本加厉地踢了好几脚。
“腿疼吗?”梅姝细圆的指尖划过掌心。
马生突然停止动作转身看着她。此刻,他已经面无表情,如木偶般死气沉沉。
梅姝试探牵着他走到凉亭。
七尺高魁梧男人居然被乖顺地按坐在石头圆椅上。
梅姝蹲下卷起他右腿的裤脚,即使有心理准备也惊讶地愣住。
右腿已经肿起来,青筋暴起,腿腹爬满青紫色虬龙,实在不成人样。
她毫不避讳地伸手摸了摸,抬起头尽量说清口型。
“你有药吗?”
马生试图从她的眼神中,寻见除惊讶外的情绪,但并没有成功。
梅姝又重复一遍。
他沉默不语。
梅姝站起身,反而需要马生仰望。
温热手掌伸向他胸口,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准确摸出药品。然后重新蹲下,把药粉给他敷在腿上,动作认真有条理。
马生望着膝前乌云发旋,盯着许久,尝试着轻轻摸了几下。
她抬起头无奈道:“别闹。”
那神情像在哄小孩。
随着药粉的药力渗透,自进府开始的钻心痛也缓解不少。曾经梅兄弟说过,他这是什么应急综合征。如果无法解决心病,永远也难好的。
可是,他能有什么心病?不过是想杀人罢了。
战场上不是很正常吗?
他复低头看她,正巧跟那双黑珍珠对视,下意识伸手去触碰。
他又伸出另外的手自然捧住她的脸,只觉得很细腻,很明亮。
军旅生涯带来的十足压迫感,使他好像巍峨高山笼罩着梅姝。
他认真捧住精巧的脸庞,眼神发亮,鼻息激烈起伏,灼热得可怕。
他轻笑道:“你很好。”
他又收敛起笑喃喃道:“你很好。”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肌肤,眼神愈发幽深,拇指右移稍微用力揉过少女的唇角。
他皱起眉,狰狞的疤痕蜷曲着,终于显出脆弱的神态。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真想被你咬一口。”
“你会咬人吗?”
“白小姐。”
新朝已经建立一年,而南朝很多习惯还保留着,包括特殊的婚俗仪式。
金铜小铃摆在黄梨桌面圆盘上,规整成串,共有九个美丽花苞,表面阴刻不同纹路,连起来是两条交缠的龙蛇。
马生捏起两边铜链,走到少女身前,不时发出清脆的叮铃声。他使劲盯着铃铛,似乎喜欢研究上面的纹路,只需忽略他透着红的耳朵。
布置华彩的房屋内,六旬族老尖细的吟唱还未散去,缠绕着宾客的余温,卷着清铃声,形成一首奇异歌谣。
白府主仆均暗自捏了把汗。
男人双臂外侧画着青符纹,仿若虬龙捏着细铜蛇,圈住游荡在原始森林的山鬼,圈住那双赤足。
仪式终于成了。
在族老吟唱中,确定这对男女的婚姻世俗意义上合法合理,甚至隐约高于朝廷法令,具有神圣性。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真正完成婚约。
他们还需要走过半年复杂而繁琐的流程。
宾客如潮水般褪去,空荡荡的房屋内只剩下一对陌生的男女,面面相觑。
梅姝低头看了看铜铃,不时拉起湖绿裙摆晃荡铜链。这玩意要绑半年,太麻烦了。
默默观察她的小动作,仿佛面粉团成的发面,处处透着软绵。他面无表情耳朵却红得发烫。
梅姝想,这是高兴吗?
真是有够变态的。
梅姝提起湖绿绣裙转了个圈,眼巴巴盯着他,眼睛里邀请夸奖的意思。
马生扭动脸上的疤痕笑道:“很漂亮。”
梅姝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盯着他喉结处那个咬痕,平生感到如此羞耻。
变态会传染吗?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