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夏天原来也热得人想死。
季白榆推下行李时如是想。
S大的门口拉了好儿条欢迎新生入校的横幅.。
她在门口亭子旁停下,一屁股坐在了行李箱上,拿湿巾擦汗。
来来住往们人里,像行走在巴黎时装秀,衬得她格外狼狈,又感觉像进了大人国——
江南水乡养出来的身板似乎在乔鲁大地变了水底的莲花。
真是死了狗的。
她走下来,先去了趟迎新处,听说那里志愿者可多,实在不行在他们那买张校园卡也不会怎样。
然而就像料不到北方热死人似的天气一样,她也料不到志愿棚下门可罗雀,只剩一两个吹着小电扇的大高个。
人少也好,她还有点怵人多的地方。
几番犹豫之下,她略过了正在激战游戏的学长往里走。
躺椅上的男生双于垫在脑后,运动短裤下肌肉线条流畅的腿交叠随意搭着。
季白榆拍他的肩时给人吓了一跳,微皱眉看着她,并不说话。
"那个,学长。"季白榆吞了吞口水,有点怵地说,"就是,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搬一下行李?"
她说完,良久没人说话。
一瞧,那男出发呆似地的盯着她。
"那不方便的话就——”
"在哪?"
"啊?"
"行李在哪?——不然你是要我背你走?"
男生站起来,自顾自往外走,语气很正常,但仍像没回神似的,不过这不妨碍三两步就把她甩在后面。
"哦,哦,在那个,保安亭,谢谢了啊。”
她小跑追上去,是着他的背影,总觉熟悉
十一点的校国人已经不多,尤其是织成网的蝉鸣把整座学校围起来,更显安静。
那男生似是察觉到尴尬的氛围,偏偏头,问:"你刚到吗?"
"是的。"
"你是南方来的吗?”
季白榆终手找到可以说多几个字的话题,很快就答:“是啊,你怎么知道?”
这男主倒是不说话了,从是停下来,顶着太阳,似笑非笑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意思不言而喻。
“哦——”季白榆的脾气对着陌生人不好发作,只得有点不服气地辩解,“其实吧,我这个162的身高在南方已经算高了,你信不信?”
男生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抬步往前走,又不在意的点头:“嗯,信。”
季白榆:“……”
算了,你高,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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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不算多,只是有点重。季白榆从高铁站到这已经花光所有的力气。
“你宿舍在哪栋?”
他把手机揣兜里,提起箱子时,手上青筋爆出,手指很长,偏白很养眼,这让季白榆心头熟悉感更甚。
她盯着那双手说:“好像是落叶道B栋。”
男生颔首,表示知道了。
夏天的太阳总是很毒辣,季白榆是很容易出汗的体质,这会儿又一边走一边撩刘海擦汗。
追上去的时候没忍住,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那个…学长,我觉得你好像我一个朋友。”
这话说出来,简直就像最古早老土的搭讪方式,可面前这个人却没有讥讽,反而脸色顿敛,说:“那好巧,我觉得你也很熟悉。”
季白榆的心跳愈加愈快,期待他喊出心里那个名字。
“你是李安星?”
“哗——”
季白榆像被冷水当头一浇,却没有得到在烈日下应有的凉意,反而把她从填志愿到今天攒起的尊严冲的一干二净。
填报s大心理学院后,她在很多深夜里都告诫自己不要后悔,可又怎么会想到,只是第一天,她就有掉头回家的冲动呢?
“陆林,有意思吗?”
她脸上表情全无,只是心里涌起一股难堪,
“抱歉。”看她是真的动怒,陆林收敛起笑喊她,“季白榆。”
季白榆站在原地,没理会,却固执地盯着他看。
她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
一中是封闭式管理,她和陆林联系时间很少。她第一次拿起电话筒打给他时,对面沉默了一会,说:“搞错了,把你认成别人了。”
“谁?”
“高中时候喜欢的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的名字就叫李安星。
那时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季白榆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可就是好像三年前没记住的难堪,三年后还是要受一遍。
说到底也是她活该,毕竟表白的是她,他早就丧失主动权了。
“你——”
“陆林,你怎么在这?”
迎面走来一个戴红帽子的男生,打断她的话。
陆林努努嘴,示意他自己看。
“你他丫怎么跑来这当志愿者了?!不是怎么求都不肯来?!”男生眼睛一转,又一副了然的模样,“你这有情况,怎么也不跟哥几个说说?兄弟帮你们一块搬啊!”
陆林倒是没澄清他的误会,不屑道:“用得着你们来搬?”
那男生还要再说,又被陆林三言两语打发了,临走还冲季白榆喊:“学妹,我在工商管理,有空找我玩嗷!”
被陆林翻着白眼踹了一脚。
“你不是志愿者,你来干嘛?”季白榆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听口吻理直气壮,不对,是有点生气,好像开始不是自己要叫人帮自己搬东西一样。
“想来。”陆林说。
季白榆没去问他为什么想来,陆林也没说。
毕竟关于“难堪”这样的泥坑,没有人见着了还要往上踩的,未免愚蠢。
她只是很淡的点头,一副不想多待的样子。
可有的人就是看不出来,还在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就当搬行李的报酬,”
“我可以给你钱。”
“不太好。”陆林说,“我们北方人认为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那你给我钱吧,这在我们南方人眼里相当的礼貌。”
她的心里白眼要翻成死鱼了。
“可以。”陆林答应得很爽快,“你加我微信我转你。”
“……”
哪里来的上赶着送钱的。
“不很麻烦,你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就可以。”
迅速阴下来的天让季白榆看他不用再眯着眼,可以清楚的看出他脸上丝毫没有麻烦别人的自觉,反而理直气壮。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递出早就打开了码给他扫。
看到扫出来的界面,陆林怔了一下:“你换号码了?”
“哦,关你什么事。”
“…………没事。”
陆林敛眉,心想:那几百条信息,你看不见,有点可惜。
随即又觉得看不见也挺好的,显得他很蠢,就着一个空号,自说自话这么久。
其实如果那天的季白榆再多思考一下,就会发现端倪:
李安星是陆林的高中同学,除非她连留两级,并且换了个地方生活,否则怎样也没法变成一个南方的大一新生。
更别说陆林了,他又不是真的傻瓜,怎么至于这都没反应过来?
可这实在怪不得季白榆,因为让一个容易情绪上头又敏感的人时刻保持头脑清醒,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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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风尘仆仆,又受了陆林刺激,季白榆胃口全无,找到寝室一声不吭开始铺床。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寝室里只有两片窗帘在哗哗吹动,有一张床铺好了,但空无一人,用不着耗费精力和人打交道。
似乎是已经有人收拾过了,季白榆没在墙上摸到一层灰,也没在转角撞见蜘蛛网,更没在厕所看见黄垢——
妈的,爽了!
于是一股脑铺完床,整理好物品以后,他洗了一个冷水澡,神清气爽的睡了。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个梦,梦里是三年前和陆林刚成网友的那段时间。
一些机缘巧合,他们进了同一个群,分享很多不同的事,又因为这个“有趣的话唠”让每次聊天的季白榆都兴奋愉悦,后来群散了,他们没散,私下依旧相谈甚欢。
陆林聊高二的生活,她吐槽初三的生活,一切有条不紊的跨入新的年份。
引人发笑的是,看起来彼此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大堆,到了新年似乎乏善可陈。
明明那么热闹的节日,南方有灯火如龙,北方有茫茫雪海,可是那一天的两人却像冰天雪地里相遇的旅人。
但这么说又不免矫情,不可否认的是,季白榆感到落寞又真心感激陆林的陪伴。
所以她几乎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自己父母自小离异,自己辗转几家的家世,告诉对方自己敏感脆弱的性格,告诉对方自己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那么好,陪她好久,和她讲好多事,安慰她好多话,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肯定她,好像他真的是一个非常值得被爱的人。
所以对于这样的陆林,深陷情绪的漩涡里被卷得天旋地转,其实是件很难避免的事,不是吗?
所以季白榆喜欢上陆林,也是很难避免的,不是吗?
可是他说他不谈恋爱。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季白榆才窥得一点真相。原来雪地里栖息的人不止她一个,陆林的家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冰窟。
“没有爱为什么要把小孩生下来?”
如果说这是一个困扰所有原生家庭不幸的小孩的问题,那么长期处在一个亲子关系如同陌路、情感淡漠疏离的家庭的陆林,对于恋爱,对于情感不再期待甚至回避的行为,其实是可以原谅的。
所以季白榆原谅了他,也不厌其烦地和他讲很多事,和他讲喜欢。
高一入学,陆林忙于高三学业的时候还抽空缓解她对于新环境的焦灼。
总是很难让人忘怀地,季白榆于入学前发了一则动态:
〔家人们,住宿楼在丹桂苑的扣一。〕
她早就忘记了评论区是怎样的混斗现场,却记得陆林一条又一条的弹送“1”。
消息提示音不断乍现,好像她真是一个日理万机、业务繁忙的帝王。
“干嘛,你是住我们学校女寝啊?”季白榆纡尊降贵得回复他。
“不住女寝,但明天上午九点,你将在丹桂苑楼下看见一个185戴墨镜的大帅哥,双手抱胸倚在柱子上那个,不用怀疑,就是我!”
虽然知道他只是开玩笑,真真切切地又将她一颗不上不下的心给接住了,搞得她翌日还真的总情不自禁往人群中扫,又如所料般煞羽而归。
我们说是经常聊天,其实也没有。
全方位寄宿制高中摸不到手机,两所学校放假的时间也不一样,除了及偶尔的假期相撞,大部分时间他们的聊天框更像留言板。
高中氛围太窒息,心理又太焦灼,季白榆终是在高一下学期因病休学了。
远离学校的空气都是自由的,连带着她的心也变得更自由。
总是涨潮的胸腔在那段时间也如愿变成了基岩海岸。
她可以和放假的陆林有来有回的聊很久,聊到入睡——有时候,她甚至怀疑其实陆林才是那颗最好的药,是照在海滩上的日光。
陆林在她的祝福中参加了高考,得偿所愿去了想去的地方,他在陆林的慰藉中重读高一。
如此一来,陆林的时间充裕很多。
她可以在学校电话亭找他解闷,于是有了第一次电话的内容,甚至闹了矛盾,又以对方诚恳的道歉终结。
这样稳定的关系又在他们相识的第三年告终,也就是季白榆重读高一下期时的一个生日。
南方的六月早就漫进了热浪,高考假期间,两人一如既往的联络。
然而,在第三次告诉对方生日的季白榆渐生不悦。可只过了一天,他竟然再次问出“你生日是什么时候”这样的问题。
如果季白榆早早就表现出对七月份生日的期待,并接连明示了陆林之后,陆林依旧问出这样让人冷心的问题,那是不是就证明他压根没把她的生日当回事,也并不在乎季白榆呢?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局面因为没人肯低头而僵持不下。
季白榆认为,她已经在以前的矛盾里做出过很多让步,并且每次都愿打愿挨的接受了他的道歉。
那么,在三年后的今天,作为错方的陆林,怎样也不该让她再次低头,给他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的原谅。
这是不公平的。
但是她单方面给出的,为期三天的拉黑之前的缓冲期并没有让他领情。
一场冰雪里旅人相逢又不告而别的远途再次开启。
这真的很不公平。
因为错的是陆林,她却没有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