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山这边回海棠苑收拾东西的时候,被枫琚拦下了。枫琚的意思是要得王爷的话才好请霍云山出府。
虽然霍云山走的看似潇洒,但是心里有点儿复杂。她懊恼自己的暴脾气,但是若是让她冷静下来再来一遍,还是会生气,还是会说那些话,还是会转身就走。这时候她想起自己的师父,若是他老人家在,一定能把这事处理好,又不伤情面。霍云山深感自己还尚嫩,好容易打开的局面被自己掐断了。
这时候枫琚的阻拦,倒让她生出几分好感,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就看王爷那边周旋得如何。霍云山留意到枫琚把自己请进屋后,对柔雨使了眼色,柔雨便出了房门往外走了。
霍云山揣测应该是去怡性斋问个准话。她心里七上八下,对枫琚也懒得敷衍,倒在床上趁着气性假睡。
枫琚便告辞出去。
这下没有旁人,她越发难以安心。摔开被子,猛灌凉茶,在屋里来回走,脑子里转的飞快,又什么都抓不住。好容易才稳住心神。
快到晌午。
枫琚领着柔雨来送午饭。一个黄焖鸡,一个小炒肉,还有几个新鲜的菜式,比往日好了不少,旁边还立了一个酒壶。
送行酒?霍云山顿时心往下沉。
却听枫琚说:“这是王爷刚刚特地命人送来的,还有一壶花雕,说是请霍大夫顺顺气。您慢用。”
霍云山站在那儿,故意笑问:“怎么?还替我送行?”
“霍大夫您说哪里话!”枫琚把霍云山按下坐着,“您是我们王爷请来的贵客,哪里肯放您走。这是王爷特意赏的。”说着亲自斟酒布菜。
“赏的?”霍云山说:“我要见铁七爷。”
“您看您,我们说的话不信。您吃完了酒菜去问七爷去。”枫琚放下筷子,拉了柔雨出去了。
留下霍云山一个人放开吃。
铁七爷来的时候,她正好放筷子。
铁七爷正要开口,霍云山问:“铁七爷,你信我么?”
七爷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来,说:“信,自然信。”
“那福王爷信我么?”
“自然也信。”铁七爷说。
“偶?那请您说说这三番两次的为什么?我一个游医,不是王府里养的专给王爷看病的大夫,这么三番两次请来又挥去的,开了方子又不吃的是个什么道理?我真是不懂了。”霍云山问。
七爷没说话,反而给霍云山倒了一杯酒。说:“霍姑娘,您从西北一路走到京城,一路上见到黄河了吗?”
霍云山没懂他的意思,看着铁七爷。
“翻过太行山了么?”铁七爷给自己也倒了杯酒,说:“当年,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离家西去,沿着黄河一直往西,现在还记得壶口瀑布动人心魄的壮观,还记得登上华山俯瞰群山的心中豪情啊!当时真年轻啊!我家中还有个小妹,她总是追着我问路上的见闻,开始还说得有意思,说的多了也就没趣了,觉得她烦,听了一遍还一遍。当时太年轻啊!”铁七爷叹了口气,说:“后来她远嫁,生孩子的时候伤了身子。正巧我去邯郸,见了她一面,当时她才十九岁,但老得跟四十岁一样。那时候看见她,我都没认出来那是我妹子,见她那样,我心里就知道,恐怕也没多少时日了。她见着我很开心,最后临别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放。她对我说:‘哥哥,我真羡慕你,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惜我是个女儿家,想去哪儿总也不能去。如今病了,想干什么事都不能了。真觉得自己活得没意思。’我当时还安慰她。结果她说完这话没多久就死了,被淹死在后花园的池塘里。都说她是失足落水,我心里却总觉着她是想不开自己寻死。”铁七爷红着眼睛,说:“霍姑娘,你想想,一个女子都想着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何况是男儿。我们王爷他自小就爱到处跑,胸中自有乾坤万里,如今病了,心里头不好受,只能憋着,他从前不这样,他从前爱笑爱闹,脾气也好。”
霍云山明白他的意思了,想想也是,顿时觉得自己跟福王闹别扭挺没劲,有点儿气量小了,对铁七爷说:“七爷,您别说了。我知道了。我可以留下,但是我有三件事,得您答应我。”
“你说。”
“第一,咱们前头不算,但是若你们真的决心让我治,那就得听我的来,不行咱就算了。但我已经上门三次,开了两回方子,不行诊金得照付。”
“这个自然。”
“第二,若是治好了,用什么做诊金得听我的。”
“就是你要什么就给什么?”
“就是答应我一件事吧。当然了,不会让你们为难,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铁七爷琢磨了下,说:“这个得王爷定夺。第三个呢?”
“第三,我住在王府,但是不拦我去留,让我自由出入。”霍云山立着三根手指。
铁七爷点头:“明白了,等我回禀了王爷,再来答复。”
霍云山等到午睡醒了,铁七爷的话正好传来,说是三件事王爷都答应了,请霍云山留下。至于到底是福王还是七爷让她留下,她也懒得问了。既然两边都铺好了台阶,那就顺顺溜溜下呗。
余下的日子,霍云山很清闲。她绕着人高的院墙转圈,海棠苑离其他院落有点儿距离,进出一条路,十分清静。院墙外就是镜湖,湖畔种了两棵大柳树,暮春的太阳明媚灿烂,从密密的叶子里投下斑斑点点,湖风一吹,光影摇曳,日子很过得去。
映水楼台,晓月星辉,湖里的荷都快顶出花苞了。霍云山眯开眼,看了眼湖对岸的怡性斋,有些好笑,这对主仆对自己信不过又放不下,正如自己拿捏不住又丢不得。不过正主儿都不急,她急也没用,每日竟有两三个时辰是窝在湖边僻静地方,悠悠打发,静静看荷叶上滚水珠子,看蛙两腿一瞪蹦进水里,还看闲云悠哉悠哉…把往事回想一番,在侯府里的这几日,竟是这些年来最清闲无忧的日子。
这天夜里,霍云山正准备睡下,有人来敲门。打开门来,是铁七爷立在门外,枫琚站在铁七爷身后。
霍云山披起衣服随铁七爷去。一路上铁七爷什么话都没说,步履急沉。霍云山看着前头展胸拔背的铁高人,想到了自己的师父,或许在看见自己病痛的时候,也是这般不言不语暗自沉重呢?无奈小病自己都能调理,等到真等到师父出手,依然是病的昏昏沉沉,没机会去探查师父的神情。
这样想着,抬头已经到了怡性斋,铁七爷才开口:“有劳霍大夫,王爷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霍云山推门进去,房里有些昏暗,只在床边点了两根油蜡,窗户依旧紧闭,浓浓的熏香味在深夜里沉闷浑浊。
铁七爷关好门,上前撩起床帐子,露出半张床来。
霍云山发觉情况有些不太妙。
福王虾缩成一团,面色惨白,有几缕散发从床沿上垂下来,发尖挂着水珠,那是汗。漆黑的发和白的脸衬在一起看得人心惊,他嘴里咬着块不知什么木头,嘴角隐约有血。
一看这情形,霍云山不禁由衷地佩服起这主仆二人。铁七爷方才敲门三响一顿,不急不躁,一路上步履分毫不乱。而这位年轻的王爷疼成这样,自己刚才站在床边竟然没听讲他一声呻吟。难怪外间只知福王染疾,其中细节全然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