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衣冠 第6章 定国安邦大将军

“……那我亦要问一问小侯爷，”雁连亭躲避不及，在被打得六亲不认前，先一步扳过常拥宸的肩膀，抓着人手腕调换位置，“如果我真的死了一回，成了神仙死而复生了，你相信吗？”

“呵呵……一面之缘一别数年，第二面转眼即是新婚之夜，沈大才子，你打得一手好算盘，却还问我信不信鬼神——”

“你这个混账！”

常拥宸一拳打过去，雁连亭忙撇过脸，他只是想知道，常拥宸记不记得自己是魔头下凡而已……

对方骂完沉静下来，偏过头，彻底不说话了。

这就让沈大才子难办了。

眼前可是京城里靠嚣张美貌而扬名的正安侯……是前世的沈笑空一眼钟情的人。

于是他匆忙起身，轻咳着干笑两声：“小侯爷，这其实是洛阳最近特别流行的市井话本，传说天上有——”

天上有八座神宗，分别是姻缘神宗、悲喜双宗、瘟火仙宗、八方财宗、天演时宗、雷雨天宗、风水元宗和扶乩道宗。

八位上仙主掌着八座神宗，通过神宗来投影整个人间。

人间的姻缘、悲喜、病恶、财富、时间、雨雪、运行和占卜，都被天庭悉心地设置参数并且不断维护着。

如今魔君毁了其中七宗，人间秩序随时崩溃，好在有从前上千年的福祚，才不至于立即坍塌。

“我没说想听——”

常拥宸神情恹恹，抓来一个枕头，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早知沈大才子博学好辩，这样吧，你以后每晚亥时来，讲满三刻走。平时就在我府上写诗作画，别人喊你姑爷好吃好喝。”

他撑着脸，歪倚在枕边，莫名自信地轻笑。

雁连亭挺无语，婉拒：“侯爷，皇帝让我带着百墉殿去大理寺，我推了，反倒被豢养在你府上吗？”

“那你还想怎样？”常拥宸变了脸色，笑容直接消失。

“沈某这辈子不求闻达诸侯，但愿浪迹凡世红尘之间。小侯爷拥三千珠翠，我只向你讨二两明月清风，日后放我白衣归杭。”

雁连亭抱拳。

“呵呵……文人，你说话真做作。”

京城中那个臭名远扬、情商微瑕的正安侯又上身了，常拥宸干脆利落，赐他一个字。

“滚！”

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要他何用。

雁连亭挟着小侯爷丢来的枕头萧瑟走人，遥想起那日仙人假死西湖上，落拓白衣奔走洛阳城的情景。

那时他看见一排归雁高高飞过长亭荒草，时值日暮，天涯边游子侠客羁旅，跟如今心情竟有几分相似。

……

次日，竹匀在外候车，在附近玉食坊预定了早点，等他家侯爷。

常拥宸从屋里出来，看见门外亭子里，沈笑空就在里边晨读念诗，他不屑地瞧一眼，脱下手腕上一串红佛珠，直截了当地朝人砸过去。

“大清早的，你装什么装？”

沈笑空眼疾手快，抓住佛珠，放下书卷，站起来，急忙跟上去。

竹匀让他家侯爷上车，留着沈笑空在外不知所措。

末了常拥宸又掀帘子，对他指指点点：“你干什么呢，不上来想当车夫吗？”

沈笑空难以反驳，上车揣袖子尴尬倚在一边。

马车缓缓行驶，经过玉食坊，常拥宸接过外边竹匀递来的糕点，放小桌案上，看一眼默不作声的沈大才子。

沈笑空抱着胳膊，缓缓抬起眼对视，又很快可怜兮兮垂眼睛，犯错模样。

“……”常拥宸凝视着他，徐徐眯起眼，问，“你这是什么表情？”

“能不能正常点？”

常拥宸给他一个白眼。

“咳咳——”

沈笑空抬手咳嗽起来，没忍住笑出来，看出来在极力忍耐了。

“你咳什么，对本侯有意见？”

常拥宸果真如传言情商微瑕，还隐隐生气，抓一块小杏仁糕吃。

沈笑空低头看他，清清嗓子，才一字一句道：“相公，我身体不好——”

常拥宸未听完就觉如遭雷劈，瞬间呛得眉头紧皱，攥袖子抬手就要打。

沈笑空接住他的拳头，接稳了，而后，把方才常拥宸丢的红佛珠，给他戴回去，绕一圈，又一圈，衬得那双手漂亮极了。

常拥宸眸光闪烁，沈笑空收手很快，随心，但不逾矩。

他坐端正了，看向一边，直到常拥宸也把目光撇开，才又将眼睛放到人家身上：“你不是想问我四年前我死没死的事情吗？其实是这样的——”

常拥宸或许为表不屑，继续吃杏仁糕。

“四年前，那时皇帝就想让我接替孟元老去大理寺，我告诉皇上，太后不会让他顺心如意的，若是无凭无据就把孟少翁革职，反倒让人行动更难露出马脚。”

“而民间不乏能人高士，我可去繁华的洛阳为皇帝聚集势力，也是为日后推倒太后党做准备。更何况那边许多江湖游侠，时而威胁中央集权，我替皇帝到民间成立组织招安收拢了，两全其美。”

常拥宸吃完抱臂，依旧不屑：“那跟你死了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借助洛阳民间奇门遁甲之术。我在去西湖前饮下两粒闭息丹，假死后再脱身，从此以雁连亭的身份回洛阳创立百墉殿。我与那些兄弟们同甘共苦，从给普罗百姓鸣冤抱不平开始，再到揭榜追捕江湖恶徒流氓，总之，势力壮大名声渐起。”

后文不必再说，想也猜得到，常拥宸取茶来喝，低眸，静静：“哦——”

“你的弟兄都在洛阳，又不肯受朝中的职，看来你是打算回去了？”

外边，竹匀提醒二人长公主府将至。

沈笑空颔首，晏然：“自然。刚好小侯爷也挺讨厌我的，沈某——雁某过几日便走，就不在小侯爷面前晃悠了。”

常拥宸惊异抬起眼，冷静欲言又止，末了一把将人推下车去：

“滚远些甚好！”

雁连亭忙下车，一抬头，面前“定国大将军府”六个字的牌匾熠熠生辉，也就是传说中的长公主府了。

——没错，老皇帝留给长公主的权力，是常拥宸父亲定国大将军的军权。大将军英年为国捐躯，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亦然征战沙场。

“你功夫不错，长得还行。我娘不会刁难你的。安心进去吧。”

常拥宸竟然能察觉雁连亭犹豫，于是主观地评价了一下。

——清晨，长公主府雅致又热闹，明煊长公主正抱着三岁的小太子李则，杨皇后兴致勃勃地和长公主唠嗑家长里短。

“娘。”

正安侯跟雁连亭从厅外过来敬茶，明煊公主把孩子给皇后，坐在那宝椅子上，随手嗑起瓜子来，目光挪向她儿子旁边的人，才慢悠悠不徐不疾，发问：“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雁连亭心说这是问他，刚要进一步拜礼，然而明煊公主弯腰伸手，从座位上捞来茶盏一饮而尽，后笑脸生花：“——这不是弘德二十六年的沈探花吗？”

“四年前跟我儿私定终身，如今得偿所愿，为娘的，打心底儿恭喜你。”

言毕，明煊公主起身，又喝了常拥宸奉的茶，之后在她儿子头上胡乱摸一把，又跟皇后和小太子玩去了。

“……”

常拥宸意料之中，维持脸面的需要，拽着雁连亭就走。

沈笑空目瞪口呆，疑惑：“不留这吃饭啊，于礼数，这对么？”

常拥宸怼：“这对么？你做啊？就你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

“小侯爷，怎么老是攻击我，你将军府是不是瞧不起读书人？”

新婚燕尔，对方跟吃了炮仗一样……果真知人知面不知心！

夫夫俩谈不拢要分道扬镳之际，明煊公主忽然抱着小太子溜达出来，煞有介事说：“怀昭，这个月京郊慈幼院那边，你代我去一趟吧。转眼入夏，送的衣物用品比较多，你俩人刚好帮忙。”

于是，俩人穿过花木回廊，去长公主的库房里清点物资。

库房朝阴，光线散漫，堆积各种书籍或陈旧物品的气息缠上来，干燥微尘扑面。

“一，二，三……十二，”沈笑空先一步进去清点，一共有八箱的衣物，两箱书，两箱小孩玩具，“明煊公主每月都送，这些三架马车足够了吧？”

常拥宸在门口唤来家丁，让人将马匹车辆都牵过来，众人帮忙着去搬货。

沈笑空去井边洗干净手，站到小侯爷旁边，小侯爷瞥一眼，看前边小厮搬东西略微吃力，于是胳膊怼他说：“你去帮忙啊。”

马车板儿就在眼前，沈笑空却说：“我是百无一用的读书人，才搬不得这些呢。”

“你没事吧！”常拥宸把他打开，亲自去帮家丁抬箱子。

小厮诚惶诚恐，把箱子堆叠着放下时紧张兮兮，结果两边力道不均，而箱子四角又有金属镂空的装饰，就那样把小侯爷的手水灵灵划破了。

“小的该死！侯爷您责——”小厮忙跪下认错。

“跪什么跪赶紧爬起来！”

不是什么大伤，普通破皮流血而已。

常拥宸不耐烦甩手。

然而那血一直流，蹭了还流，于是常拥宸转向沈笑空：

“你没看见我受伤了吗？”

沈笑空却将目光放到一边，自怜道：“幸好我这个读书人没有搬呢，要不然受伤的就是我啦。”

常拥宸忍无可忍，怒火欲发作之时，沈笑空却突然正色，看着箱子上花纹，问：

“这些衣物，都是杭州彩衣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