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二十六年,春末。长公主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百墉殿屡建奇功,有雁连亭者,才俊无双;没尘宫守城督国,亦有正安侯,廿三载温良谦恭。思社会繁华开放,而有情人为帝命相隔四年衣冠,为表皇恩浩荡,特赐正安侯府于京城宝塔街,此后即与长公主分居,择良辰吉时,于正和元年春末,同百墉殿喜结连理。”
“钦此——”
圣旨传到长公主府时,正安侯还因前日去寺里淋了雨而发烧,侍人在一旁为他拧手帕煎药,看到宫里来人,一时间都慌张万分。
“正安侯,能起身接旨吗?”喜公公无奈,“还是需要老奴再为您宣读一遍呢?”
“……”
雁连亭?
雁连亭是谁?
前日马车上遇见的那个,洛阳来的新贵。
常拥宸不知想什么,眸光又虚弱又被烧得黑沉,仗着身份还是肆无忌惮耽搁了稍许,之后才踩着虚浮的步伐,面上犹有难以置信之色,慢吞吞拂衣跪下。
“三日后便是小侯爷的大喜日子,你们可得悉心照料!”
喜公公言毕心满意足离去,踏出长公主府时唯觉一片春光明媚,没有受到刁难简直是逃过一劫。
待人走后,竹匀大惊失色,忙到小侯爷榻边,惶恐道:“侯爷!皇上自幼与您情同手足,怎么会这样对您呢?”
常拥宸倚在床边,高烧不退的额上还覆着冷毛巾,淡然道:“李珩如今是天子,疑心重,权力又被制衡,多有不快。长公主府在京中向来嚣张跋扈,名声遭人诟病,他在我身边安插个眼线,不出意外。”
竹匀结结巴巴:“可这是您的终身大事。对方还是……还是个……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啊!”
常拥宸闭目,缓缓握紧了腰间的玉佩,侧到一边去。
——末了,唯独一声讽笑。
“这何尝……不是天赐良缘呢。”
三日后。
——宝塔街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仪仗队敲锣打鼓,八匹西域宝马,拉着喜轿从长公主府来,红绸彩线在喧声中飞舞缭乱。
“新建的正安侯府真是气派!”
“正安侯可是继沈相之后,我们宝塔街迎来的第二位贵人……”
“嘘——别提啦,四年前的沈府灭门案悬而未决,塔中红嫁衣不翼而飞,宝塔街从那之后便逐渐冷清破败,正安侯脾气刁钻古怪,此举也算给宝塔街冲喜了。”
大众百姓尚且不知嫁衣归位,还在老生常谈。
“另一位新郎官似乎是从洛阳来的?”
“不知做了何功绩,皇帝竟然能把正安侯嫁给他……”
没尘宫的人从公主府来,今日大喜,依旧是一身白衣如雪,排着队列护送着他们少宫主的浮华满堂的喜轿。
沈扶就在轿边缓步相随,新郎官咳嗽声听得都一清二楚。
“少宫主,您大病初愈,拜堂后早些休息,切勿贪欢。”
常拥宸扶额,一只手捏着那只绿玉,来回捋流苏长穗子。
缓缓地,他问旁边沈扶:“皇帝赐婚,言我嫁他;然而事实是他入我侯府,那凭什么是我作新娘子的角色?”
沈扶:“……”
——外街人言嘈杂,侯府内却寂静得诡异。衬得满堂大红囍字剪纸与灯笼都冷清孤寂了。
喜酒杯中晃,月色酒中荡,朝中同僚举步相庆,怀着忐忑的心情,想要结识一下这位颇得青睐的新贵。
“前辈们久等了,雁某这便一一敬酒赔罪。”
四年前殿试的状元顾长明入了翰林院,他看着年轻的新郎官,却久久不能咽下一杯酒,终于开口,打破了府中诡异的安静。
“沈贤弟……”
不说还好,他这一说,余下宾客皆哗然。
同年进士尚在京中任职的,望向那雁连亭,同样面如土色。
“四年前我们殿试成绩公布后,还一道去奉天楼中设宴相庆,当年沈探花的音容笑貌让我们难以忘怀……雁大人与他简直如出一辙啊。”
“哦?是吗……”新郎官无奈,与其碰杯,“在下途径沈大才子故乡杭州时,亦有乡人这般说。不过当年他有幸躲过宝塔街的灭门案,之后病死在西湖上,这可是全杭州百姓见证的。”
礼部侍郎杨玉兴不曾见过什么沈探花,故而道:“世上相似之人多了去,更何况民间还有各种易容术——啊,不是说雁大人易容的意思……总之顾兄不要如此大惊小怪啦,人家大喜日子,这么说总是有些冒犯。”
杯酒相续,来往的下人无意撞倒桌角,边上酒杯摇晃蓦地洒了新郎一身,忙跪下认错。
“姑爷,奴婢不长眼……”
雁连亭略显酒醉与倦意,温文一笑,将人扶起:“无碍。今日夜色已深,想必大家都累了,侯府外停了许多马车,各位大人请随意。”
……
新郎官儿摆弄着被酒浸湿的喜服,步伐稳健,穿过侯府重重花木与月色,来到新房门前。
浅薄一层月光洒在阶上,同一条街的宝塔矗立夜色中,雁连亭驻足许久,仰望许久,才推门而入。
——新房中,转鹭灯里剪纸一圈一圈,灯火倥偬,与夜色共同流淌。喜帐中呼吸清浅,一整套繁重的红线金绣压在身上,白璧一样的人黑发如雾,不久前就偎在枕中睡着了。
梦中,恰有人姽婳幽然,正着一身凤冠霞帔。一步步,那人仿若走在幽潭中。
——又是当年沈府前,送来遗物的、徘徊不去的噩魇。
隐隐约约,常拥宸听见水声,嗅见清浅酒香。他猛地睁开眼睛,翻身惊起,下意识就捡起撂在枕边的盖头——
虽然囍从天降,但谁还不是头一回……
巧了,当他的盖头半遮面未落时,红罗喜帐在同时被人挑开。那双手白皙修长,常拥宸扯在盖头上的手亦顿住,不禁缓缓抬眸。
同样穿婚服的男人容貌温润俊秀,意气风发,视线交错时,又给人内敛沉稳的安心感。
一只玉合卺杯递了过来。
“雁某人请小侯爷喝喜酒,愿此后年岁携手,长长久久。”
常拥宸蹙眉,眯起眼睛,脸颊边为数不多的一点霞色,亦缓缓褪去成毫无活气的冷白。
玉杯被按在手中,常拥宸握着沉默,而后蓦地一身冷寒激起,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而雁连亭眼里则是笑盈盈的,带上点春日凉夜的静谧,替他掀去了落一半的红纱盖头。
这个人……
这个人……
雁连亭不知与他说什么,走到一旁宽衣解带。
窸窸窣窣的绣线摩擦声传入耳中,常拥宸缓缓侧目,攥着酒杯,神色慢慢变得执拗、阴沉。
“杭州彩衣庄的绫罗锦绣,果然别具匠心,这喜服都叫家丁看呆了,冷不防洒了一杯酒上去。”脱掉外衣,雁连亭及时解释道。
听罢,常拥宸狠狠咬了下嘴唇,眸光闪烁的一瞬间,仰脸喝下那一杯喜酒。
而后,他腾地起身,手抓一盘子红枣花生,猛地撒在新郎官身上。
雁连亭猝不及防,接着被抓衣带扔进喜帐。
常拥宸掀起袖子,用胳膊肘子砸他:“沈笑空!你没忘、你没死、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彩衣杭州初相见——
合璧而今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