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郎 第6章 第 6 章

叶缥缃总归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再怎么凶狠，气力有限。

又是在园里的草地上，叶歏被叶缥缃狠掼一场，受惊不小，除了鼻骨受损，面上有草石刮伤，无别的大碍。闹到叶老夫人那里，叶老夫人罚叶缥缃三日不许吃饭，闭门思过半月。

这个惩罚对别人不算什么。譬如叶歏，三日不许吃饭，他的父母爹娘真会眼睁睁地看着他饿三日？偷送些点心食物，叶老夫人就是知道了，睁着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叶缥缃，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母亲不在，父亲形同虚设，府里无一人真心相待，谁会想到她？

七八岁的孩子，饿个三四日，半条小命就没了。再闭门思过半个月，有心之人随便动点手脚，一个孩子死在房里臭烂都不会有人发现。

是以听叶老夫人这么裁决，叶歏在房里气得直打滚。他面上受伤，大夫说不宜见风，叶大少夫人嘱他在屋里养伤，哪也不许去。他听叶大少夫人说起叶老夫人对叶缥缃的惩罚，直嚷罚得太轻了，叫嚣着一定要叶缥缃死，一定要她死。但长房叶大夫人、叶大公子诸人却没有一个对此表示异议的。

叶缥缃被关进静室，静室里没有床，没有被子。春末夏初的季节，夜晚凉气袭人，她抱着双腿蜷坐在墙角，头埋进膝里，忍着寒冷饥饿，熬到半夜还无法入睡。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随着房门打开，一阵凉风进来，吹得房里的大碗灯灯影摇曳。

叶缥缃颤了下，抬起无神的眼睛，白日里和叶歏打架遇上的那丫头进来了。

看见她没睡，小小的身子抱成一团，睁着两只木然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那丫头吓了一跳，“还没睡呢？”

提着一个红食盒走到她身边坐下，“是不是饿得睡不着？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我就知道你饿。趁她们都睡了，赶紧带了吃的来。你快趁热吃吧，都还热着呢。”

说着话，打开食盒，取出喷香的饭菜来，在叶缥缃面前摆好，递了双筷子给她。

叶缥缃垂着小脑袋，耷着两眼皮，小手握拳，来回不停地在膝上摩擦着，没有接。

“你不用怕我。”那丫头以为她怕她，解释：“我是老夫人吩咐来的。她不放心你，打发我偷偷地送吃的给你。你可能从没在老夫人那里见过我，我新来府里没多久，是老夫人那里做粗活的，你觉得眼生也是应该的……”

叶缥缃安静地任她说，小脸呆滞木讷，和白日里气懑愤怒，骑坐在叶歏身上暴打的情形判若两人。像是在听她说话，又像是没在听，没一点回应。

那丫头清楚她一向如此，也不生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哪里关心这个，住口不说，将碗筷塞给她。留意到房里床和被子都没有，不知以前便是这样，还是有人故意针对叶缥缃，存心命人挪走了。房里凉浸浸的，哪能睡人？

天然未修饰，略显凌厉的吊梢眉紧了紧，对叶缥缃道：“你慢慢吃，我再去拿点东西来。”起身出去了。

未几，抱着一床被子回来了。叶缥缃正静静地吃饭，那丫头在地上铺了被子，叶缥缃也吃好了饭。

收拾完碗筷饭菜，那丫头拿出一包糖来，“这有一包糖，留着你明天闲着没事吃。”

拉过叶缥缃的小手放进她手里，那丫头眼睛转了转，笑眯眯地道：“快打开看看是不是你爱吃的。”

叶缥缃没有动作。

那丫头好奇，忍不住自己帮她打开了。是一包如意冰片五角梅花糖。叶缥缃曾经吃过，那时她母亲还在，带她去叶老夫人那里请安。叶老夫人命人拿了两块糖给她，香甜可口，软糯精致，说是番国进贡，宫里赏的。叶家的孩子多，她只分到了两块，现在居然送了一包给她。叶缥缃木然的眼中有茫然的光闪过。

那丫头眼睛闪烁，飞快地眨了眨，“老夫人怪疼你的，送了这么多糖给你。”

月上中天，有早鸣的雄鸡声响起，夜已经很深了。

那丫头收了糖，催叶缥缃睡觉道：“时候不早了，你快睡吧。我在这里守着，有人来了我喊你。”

叶缥缃终归是个孩子，填饱肚子，有了暖被窝，还有人在旁边陪着，很快睡过去。倒是那丫头，在她旁边守了一夜。第二日清早怕人发现，天初破晓时喊醒她，抱着被子回去了。

此后的几夜，她夜夜带吃的和被子过来陪叶缥缃。叶老夫人罚叶缥缃三日不许吃饭，闭门思过半个月。叶缥缃的三日禁食期转眼过去，仍没有人送吃的给她。也没有人过来看她，她像是被府里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当然，她不可能被遗忘。

她重新被众人记起是因叶歏出事了，叶歏死了。

叶歏院子里放了一口大水缸，养着漂亮的水莲。他当日意图对叶缥缃不轨，被叶缥缃伤了脸面，大夫嘱说不宜见风，小心休养。叶大少夫人恐他留下疤痕破了相，不许他出门，每日安静地在房里养伤。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的房门，怎么掉到院子里的水缸里的。众人不见了他，在府里四处搜找，终于在水缸里找到他，他已溺毙多时了。

叶大少夫人哭得死去活来。

叶老夫人得知这一消息，叶小公子才去——他伤了江家的表少爷，被下进大狱，叶大老爷想尽办法都没将他弄出来。后来他终于出来了，却是横着被抬出来的。狱吏说他是畏罪自戕。然满身的伤痕显示其中必有隐情，和江家、长公主脱不了干系。可没人愿为他们叶家出头，主持公道。

叶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因这事终夜啼哭，大病不起。又闻重孙夭逝，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禁得起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当夜就追随两个孙子去了。

叶老夫人仙去，叶家长房掌管叶府大事。

叶大老爷是个甩手掌柜，府上内院诸事全赖叶大夫人操持，外院之事全靠叶大公子打理。叶缥缃打了叶大公子的长子叶歏，叶老夫人罚她三日不许吃饭，半个月不许出门，这事由叶大夫人负责。

叶大夫人一人管着府里上百口人，上百桩事，忙里忙外，忙进忙出，半刻不得安闲。便是有一两件疏漏办砸了，众人体谅她辛苦，也不苛责。

打着这样的算盘，叶缥缃的三日禁食期很快过去，她像忘了此事，不安排人送吃的给她，也不打发人去看。

她的想法很简单，叶缥缃若是个命大的，扛得住饿，抵得住寒，熬过此劫，是她的造化。熬不过，病死了，饿死了，冻死了……也是她的命。命中注定她该死，命里安排她短命。

日后叶老夫人问起，就说她忘了。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拢都拢不住，谁天天记着一个孩子的那点事？忘了不是很正常？便是怀疑她有心置一个孩子于死地，她确实想她死。打了小的打大的，长房两个嫡孙让她打过来了。下手又狠又毒，不留一点余地，这么一个祸害，还留着做什么？

可她想不到的是，叶缥缃被关了十多日，叶歏都死了，她还活得好好的。

怀疑是叶老夫人从中作梗护着她，叶小公子没了后，也病了一场的叶大夫人，病中淌眼抹泪地直埋怨叶老夫人偏心。人懒懒的，连她的丧事都办得不尽心。

其实叶缥缃能活下来，跟叶老夫人一点关系没有。叶老夫人生命的最后时刻，伤心郁悒，绝望痛苦，自身尚顾不住，哪里还顾得上叶缥缃？护着她的另有其人。

叶缥缃这劫是逃过去了，下一劫却悄然而至。

叶大公子听说叶缥缃饿了十多日还没死，心知有人从中作鬼，也懒得追究。黄泉路上，儿子一个人走太凄凉寂寞，他不是喜欢叶缥缃么？正堪让叶缥缃给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