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缭绕间,山峦处隐藏着无数奇峰怪石,仿佛有仙人蛰居于此,令人心生遐想。
“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你老。众人都会老去,太师大人又何必怕。”段与适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这话听起来像是劝慰。
江迟暮坐在上座抿了口茶:“武平侯清早来访,不会就是为了劝我放弃寻找长生之道的法子吧?”
“太师大人权势滔天,享尽半生的荣华富贵,光是你这半生的命运,就不知道比其他人要好了多少。”
“我折损了多少人手,费了多少心血,你说放弃就放弃?武平侯若是不想干了,大可以回你的南宁去。”
“别这么说嘛,太师大人。在寻长生的路上,我就算没出力,也是出了钱的,若不是看不见一点希望,我怎会轻言放弃?五溪一行是最大的希望了,可如今也落空,我们还是早日收手……”
江迟暮站起身,不屑与他多说:“来人,送客!”
他跟段与适不一样,若是没有什么意外,段与适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却病延年,颐性养寿。但自己过了而立之年已有几个春秋了,若是找不到办法来解自己身上的毒,那他的时日已所剩无多了。
更何况,还有江砚。
“中毒之人皆活不过不惑之年,这是祭祀殿的特制药,专为惩罚拥有祭祀殿血脉的人量身打造,世间无药可解。”
那位长老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这些年来如同恶魔的低语,每每入睡时都挥之不去。
段与适被他灰溜溜地撵了出来,随从站在一边小心询问:“侯爷,太师大人动怒了,那他之前答应我们的事……”
按照他之前与江迟暮的交易,他给江迟暮提供长生的消息,待他回到南宁发动兵变时,江迟暮定会稳住朝局,不让大秦插手,好助他一臂之力。
但如今南宁皇子弑父杀君,他不日即将赶回南宁,以为君报仇的名义直接上位,如此一来,名正言顺,倒也用不着他多少帮助。况且自己给他提供的长生消息,最后也没派上用场。正好抵消,两人互不相欠,交易也到此结束。
今日来算是告别,看在曾经的盟友的份上顺道好心提醒他一下,莫再纠结飘渺无望的长生之术,但没想到他把自己的一片好心当做驴肝肺。
“人的本性,总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才想回头。等到真正幡然醒悟时,早就为时已晚。可这有什么用呢。”
随从愣了愣,不知道他这番话是在说江迟暮还是在说他自己,只得装模作样地低头称是。
段与适反应过来,确实,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自己现在不也锦衣玉食,大权在握,可心中却想着翻了南宁的政权,一朝为王,自己不也野心勃勃,心高于天么?
段与适摆摆手:“算了,不管了,去皇宫。”
小雨绵绵,修剪整齐的庭院里弥漫着一片宁静的气息。寝殿内传来秦深栀规律的呼吸声,如同一首让人安心的催眠曲。
段与适有些轻微的讶然,平常他比这个时候还要早一些来,秦深栀早就醒了,不是在看文书,就是在研究兵术,没想到他的栀栀竟也会贪睡。
秦深栀睡着的时候安安静静的,没有醒时那般疾风扫落叶的凌厉之感,她的长相其实更偏温和柔美那一挂的,只是一双丹凤三角眼里面含了平常女子都不曾有的春风野火。
段与适替她捂了捂被子,坐在床前陪了她一会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立刻起身隐在屏风后。
一个婢女端着一碗黑乎乎药汁走进来,浓厚的药味让他立即捂住了鼻子。
“公主,安胎药好了,您先起来喝了吧。”
秦深栀稍微动了动,思绪还有些模糊。贴身婢女上前扶起她,替她更衣。
昨夜有些腹痛,折腾了一宿,今天凌晨才睡下。
她轻揉了揉小腹,在想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的原因,这才刚一个月,就浑身难受,身体已经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她已过而立之年,但她记得她的母后十七岁时便生下了她。
秦深栀本来根本就没有要自己繁育子嗣的打算,秦向枝的母后走得早,她这些年来一直将秦向枝视如己出,悉心照料培养着。
但她怎么也没料到,那晚与段与适那番尤云殢雨后,竟有了这个孩子。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她屏住呼吸,三下五除二地将那碗乌黑发苦的药汁灌入喉中,掩嘴咳嗽了几声。婢女上前将空碗撤下,她脑中还有些昏沉,本来想再躺一会儿的,冷不防地被人从后方钳制住手脚,捂住了嘴巴,让她连出声也做不到。
“已经一个月了啊,栀栀藏得可真深,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呢?嗯?”
熟悉的气息从喷在耳垂处,身后那人宽厚的大手从她的嘴上移到了她的小腹上,一下一下来回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宛如碰到了稀世珍宝。
段与适将下巴埋在秦深栀的脖颈处,像是从她身上汲取能量一般,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轻轻吐出,似是把连日来的疲惫和忧虑全都一扫而光,喃喃自语道:
“你让我怎么办才好呢?”
—
夜幕低垂,天空漆黑一片,犹如一片巨大的蜘蛛网投掷下来,连星星的影子也看不到。
太师府内,仆人的忙碌声也逐渐平息,静谧的宅邸被一片宁静环绕,仿佛流动的空气也被定格成永恒的画卷。
江砚推门而入,看到江萦怀弯腰跪在床边,像是在翻找什么。
“在找这个吗?”江砚抬起手,手中拿着那张写满了各个官员名字的纸。
江萦怀听到他的声音,顿时停下动作,回头有些惊诧地看了他一眼。
江砚冷声问道:“这是什么?”
见他不答,江砚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在你房间发现的,告诉我这是什么?”
江萦怀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阴戾凶狠:“你搜我房间了?”
江砚懒得跟他解释,但看起来江萦怀也没什么耐心,走过来伸手便要抽走那份名单。
“还给我!”
江萦怀上手要来抢,江砚稍稍举高手臂,让他夺了个空。
“你疯了不成,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蓄意谋害朝廷重臣,你想让整个太师府给你陪葬吗?”
江砚的眼神中含着明显的怒气,攥着那张纸的手很用力,青筋暴起,连血管都依稀可见。
江萦怀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
在他的印象里,江砚从来不会在自己面前展露半点棱角,也从来不会跟他争任何东西,他真的像他的亲生哥哥那样,对自己平和、心软,会妥协,会退让,有时候让他觉得江砚真的很好欺负。
直到此时此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江砚这么冷漠而震怒的一面。
江萦怀微微愣了愣,随即嗤笑了一声:“兄长啊,你这么生气,到底是在为我和义父担心,还是在为这上面的某个名字而担心呢。”
江萦怀油盐不进,但江砚依旧不死心似的规劝:“你若是真敢动手,到时哪怕是义父也救不了……”
“换做是义父,他照样会这么做!”
江萦怀走到江砚身前,用手攥住那张纸的下半部分,开口道:“只不过义父会顾及你的感受,不会让你看到这些证据罢了。兄长啊,我是该说你愚不可及,还是该夸你赤子之心呢?义父想要什么,你不会真的一点儿也不知吧?”
江砚比江萦怀稍稍高一些,他低头看着江萦怀的眼睛,像是在审判着什么犯人一样。
“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管不了你,但你行事之前也该动动脑子,莫要牵连义父。”
江萦怀暗暗用力抢着那张纸:“我才是替义父着想,为义父铲除异己,你呢?兄长哪次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你和什么时候替我、替义父打算过?少在这儿来教训我。”
话音未落,那张纸便“嘶啦”一声被扯成两半。
空气静默良久,江砚像是终于决定放弃了什么一样,将手中那半截纸揉成团,丢在江萦怀脚边,只极轻极低地说了声:“别再执迷不悟了。”
声音细如蚊呐,但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震耳欲聋。
看到江砚最终将定格在自己脸上目光收了回去,他深棕色的瞳仁里没有半点往日的温情,不知是不是江萦怀的错觉,今夜明明没有月光,但他冷峻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淡薄疏离,落落穆穆,凛如霜雪。
或许,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看错江砚了。
他现在所展露出的这幅模样才是他真正的底色。
待到江萦怀反应过来时,房内早已空无一人,房门大开,江砚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周围死寂沉沉,完全没有一点儿活物的气息。
江萦怀坐在桌边,眼泪滴在面前没动一口的茶碗里。空落落地,这细微的动静也地被无限的放大,充斥着整片夜色。
“....执迷不悟?”
江萦怀看着自己面前清澈见底的那杯茶,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狼狈又倔强的模样。
他把面前的那碗茶端起来,一饮而尽。旋即把空杯子狠狠地摔向了江砚离开时的方向,尽管外边是一片茫茫的夜色,但似乎那个杯子就是砸中了那个人一般,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江萦怀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听到杯子碎地的声音。
“啧啧啧,看来小江公子今晚心情不太好。”
从黑暗中绵绵踱步过来一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他的声音就如挡不住的飞雪一般,飘飘然落在江萦怀的耳中了。
江萦怀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来者是何人。
秦向隅手中握着那个刚刚被他砸出去那杯子,笑吟吟地走进来。
“听说太师府富可敌国,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这上好的羽觞建盏,小江公子也舍得?”
秦向隅把江萦怀刚刚扔出去的杯子又放回到他的面前:“捡了小江公子正气恼的这关头上来拜访,还真是出师不利。”
江萦怀方才的那股恼火气还没下去,对着秦向隅翻了一个白眼:“怎么是你?”
秦向隅走到他对面坐下,又替他倒了一杯茶:“小江公子在朝廷上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算是欠下了小江公子一个人情,自然是要来还的,小江公子不也等着我来么。”
江萦怀不答话,因为秦向隅说地完全正确。他之所以在出面帮许圉师说话,并不是真的想要帮助他,而是看中了秦向隅这个人。
秦向隅伸出一只手将那杯茶递到江萦怀面前:“与其在这里闷自恼火发脾气,不如干点实际的事儿,你说呢,小江公子?”
秦向隅一口一个“小江公子”,江萦怀被他叫得有点烦人。
在朝廷上时,诸位大人看在江迟暮面上,也称他一声“江大人”。在家中,各个下人都是直呼公子,他这么一口一个“小江公子”,好像是在提醒他,他一直要被江砚压一头一样。
他心里本来就不痛快,窝着一肚子火没发泄出去,怒火中烧,目光落在秦向隅递给自己的那个茶杯上,似乎能把那个完好无损的杯子再烧制一遍。
“怎么,三殿下被派遣出去大半年,辛苦操劳这么久,陛下没赏你点什么?区区一个杯子罢了,也要这么怜惜。”
这几年他明嘲暗讽江砚,早已习惯了,嘴皮子上他可从来没输过。
秦向隅也十分识相地改口:“我身份低微,不受父皇待见。自是比不得江公子,有一个对你疼爱有加的义父。”
秦向隅站起身,走到江萦怀身后,弯下身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说道:“我所求不多,只求太师大人多在众臣面前替我说说好话就行。江公子想要的,我一定替你达成所愿。”
明明还是秋天,可窗外的风刮得像冬日的凛风一样。风一遍遍撞向窗户,刺骨的寒冷钻进皮肤。
“为表诚意,我愿意替江公子和太师大人先除了头等大害。”
江萦怀的目光动了动,看向身侧那双静如深潭的双瞳:“姓裴的好歹也算肱骨之臣,你想怎么做?”
“眼下,不就有一个好机会吗?”
“你是说……那个公主?”
秦向隅直起身来笑笑:“江公子冰雪聪明,难怪能博得太师大人喜欢。”
“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你老。”
——陆游《木兰花·立春日作》
贝贝们,更新时间改到每天下午3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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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