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膳时间,沈铭也带着两个儿子回来了,此时所有人齐聚在正德堂,热热闹闹的,等着二房一家人的到来。
沈铭依旧是一副儒雅风流的样子,只是眉头紧锁,眉眼间仿佛凝聚着霜雪,披着银狐裘,看起来不太好接近。只一瞬,便换了一副形容,仿佛那之前的霜寒只是一晃而过,便带上了常来常往的笑容,像老太太先请了安。
沈清和一见父亲,就跳下了座位,跑到了沈铭身边拉住了他的手,沈铭一坐下,就抱起她让她坐在了腿上,父女之间黏黏糊糊的。
老太太此时笑得一脸慈祥,“阿泉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就是看见父亲着急了也不用这样啊。”
沈清和对此是表现出一副惊诧的表情,毕竟,她今天在正德堂呆了这么久,也还是第一次见老太太对她如此慈祥的语气说着打趣的话,果然,有她爹在,她的待遇就不一样了。
两个哥哥中的大哥沈清瑜对她眨眨眼睛,还瞄了一眼老太太,又看了她爹一眼,显然,大哥也是和她一样的心思。
沈清和同样对她哥眨眨眼,意思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相视一笑。
沈清和又凑到她爹耳边,低声说道:“爹你在真好!”语气中充满了感叹意味。
沈铭也不由得被她逗得一笑,这个家里发生的大小事他作为一家之主他基本上都是知道的,母亲对他孩子的态度在他面前和不在他面前两个样,女儿显然也是察觉了这一点,他好笑的拍了拍女儿的背,笑道:“鬼灵精!”
他在这点上自然是舍不得怪女儿,但对老太太肯定是不能这样说的,他母亲本来就固执己见,世间事本来就不能强求,能维持表面上的平和就好了。
母亲看重他,偏爱三弟,以二弟为荣,他从小就跟着祖父长大,到了八岁往上祖父去了才到母亲身边,那是母亲已有了二弟,还怀着三弟,二弟和三弟是母亲亲自照看着长大的,和母亲之间的母子关系更为亲密。但这又如何呢?
他才是这府里的嫡长子,继承人,夫死从子,母亲以后还是要靠他的,所以,母亲在他面前才会表现出她对阿泉的喜爱,平时母亲可是最偏爱几个侄女的。
沈铭只随意的笑道:“阿泉还小呢,要多规矩呢,再说了,阿泉平时挺乖巧懂事的。”
老太太也不好再揪住这个话题不放,再说下去老大又要心疼闺女了,平白让她做了这个恶人,“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大家闺秀就要有大家闺秀的规矩体统,我也不在这倚老卖老了。”
说完看着沈铭,期待着他接着说下去,但只见他眉眼温和的垂目看着女儿和两个儿子说话,并不接过她的话题,而老大媳妇也只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不多什什么。
心里不由一阵气闷,她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盼着将来这丫头能不丢了府里的脸,看养在她身边的清湄多懂事,出去了谁不赞一声规矩学得好,但她说了这么多,老大夫妻两就是不领情又能怎么办?
其实沈清和知道,她刚生下来的时候老太太还是很喜欢她的,后来她长大了一些,又不喜欢在老太太面前讨巧卖乖,关系就淡了下来,再加上对学规矩一事的不以为然,又添了些矛盾,老太太现在最怕的就是她给府里丢脸。
学规矩这事儿,老太太是让身边的老嬷嬷教几个孙女的,一开始她还兴致勃勃,想着她穿越一回,也算是见识到了古代规矩,还挺好奇的。
可是她一到外公那里一说,外公就用了一种很鄙夷的语气告诉她:老嬷嬷和侍女就算再怎么得脸,规矩再怎么好,那也是伺候人的规矩,这不是她身为主子该学的,真正的规矩来自身边长辈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再没有和下仆学习规矩的道理。
再有一个,对有权有势有才华的人来说,再没规矩那也是豪放不羁,她虽是女子,也不要被闺中那一套给束缚住了,他是把她当关门弟子对待的,可不要让她失望。
沈清和听完就一脸恍然大悟,外公的母亲是前朝谢氏最后的嫡支,谢氏的没落和王氏萧氏不一样,谢氏是真正的人丁稀少,偌大一个氏族,到最后就剩了一个女儿。
外公的父亲一代名士,擅书画,好文赋,妻子出生世家,才华横溢,两人成亲后更是琴瑟和鸣,游山玩水,写诗作画,不胜乐哉!
外公孙彦作为二人的独子,自小接受的就是最高等的教育,父母双方皆是才子才女,他长大后正值太宗皇帝用人之际,便投效了朝廷,又得太宗皇帝赐婚,与信阳郡主也是相敬如宾,感情不错。
外公一生都是顺遂而磊落的,沈清和并不觉得外公说的一定都是对的,自从前朝没落之后,氏族大衰,勋贵与清流横行,现在的教女规矩是温顺与柔弱,而外公教导她的与这些丝毫不搭边。沈清和能感觉到,外公是把她和两个哥哥视作是一样的。
现下这个时代女子以贞静柔顺为美,但外公却不以为然,就连父亲,在这方面也舍不得责怪自己,即使他们两人常常被外祖母和母亲责怪,但还是纵容了她。
有时候她想,其实外祖母和祖母也是为了她好,毕竟贞静柔顺这才是一个女子符合世情的表现,要不要妥协一下,依了她们。
但只要一想到,我已经有了如此之好的先决条件,外公和父亲如此的纵容我,他们为我挡住了外界的声音;而我更是有了前世的记忆,我不能摒弃原来的那个我。
她就觉得不能妥协。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了一次妥协,以后就有无数次。
这已经不是现代社会了,这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古代,这是三从四德的古代,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代,自身的才学与手腕才是她立身于这个世界的资本,不能被任何人决定的自由才是她的目标。
这样想着,沈清和就知道她决不能放弃现在这个有利的情势,在古代,男女之间的地位决定着他们所学不同,也就意味着他们的眼界学识差异,而她,师从外公和父亲,这是多大的好事,只要能学到他们一二,将来即使穷困潦倒也能屹然不倒。
外祖母信阳郡主自小在皇宫长大,可以说见识不凡了,但她依旧认为,男主外女主内,女儿的教育应该是由全权母亲教导的,外祖家的几个表姐也是由外祖母和舅母教导的。而外公和父亲教导她可以说是不务正业了,外祖母就不止一次的提过反对意见,但不见成效。
对此,外祖母之后实在不知怎么的对她也有了一些迁怒,至此之后就对她淡淡的,她也实在不是一个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即使是亲外祖母,那又怎样,仅凭一点事就可以做到迁怒她的外祖母,她也不是很稀罕!
前朝世家横行,世家贵女也以才华立世,前朝重才华,凡是有点钱的人家也请夫子专门教导家中女儿,到了现在,请的大多都成了女先生,还有专门教导规矩的嬷嬷。
这些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现在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现在出门玩的大家闺秀也少了许多,经常出来的要不就是在家娇宠的要不就是武将家的闺女。
按理说,他们永安侯府也属于勋贵武将之流,她父亲沈铭现在还领着京郊大营的差事,但老太太和老侯爷都不喜欢那些粗犷的画风,就连整个府里都是以精巧秀丽为主,教导家中女孩儿更是不遗余力的打造出弱质纤纤的闺秀来。
这府里孙女辈唯一的一个例外大概就是她了,老侯爷不怎么见得着,就算是见着了也不大会管她一个孙女儿,他现在孙女都有十个了,而老太太每次见着了就忍不住说两句,她还是听着的,但照做就不必了,反正还有父亲替她撑腰呢。
老太太的气闷在老侯爷到来之后就消失无踪了,沈清和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即使在每个人说来都觉得祖父在对待原配妻子和老太太之间两个样,但祖母只要有祖父在的地方,关注点永远第一个落在祖父身上。
老侯爷一来就坐了上座,众人给他请安后见他难得露出一副不好意思来都挺好奇的,听他接下来打算说什么。
老侯爷见众人都看着他,轻咳了一声,道:“老三,就是我前阵子给你相看的那位姑娘,被我们府里连累了,现在名声坏了,外头风言风语的,我看着,还是给你纳回来吧。”
老太太一听这个,眼都瞪圆了,惊道:“名声怎么坏了?这事是怎么搞得,不会是搞坏了名声要赖到我们府里吧?”
老侯爷有些恼怒:“说什么呢?人家好好的一姑娘,名声多重要的事儿,怎么会无故败坏?你说话也忒难听了一些!”
“我哪里说错了!”老太太叫嚣起来,“好好地这件事怎么会传出去,不是这家人说出去的,还有谁?”
话一转瞄到老侯爷略显心虚的面色,话音不由得小了起来:“侯爷,不会就是你吧?”
老侯爷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下来,这时众人已经明白了过来,知道这是老侯爷露出去的口风,但那姑娘家人也是有心,否则即使是名声有点妨碍又何妨?
老侯爷此时也缓和了语气:“改天定个日子,办几桌酒席,把那姑娘迎进府里吧,也是我办事不仔细,误了那姑娘,老三,你要好好待她。”
老太太看这事是老侯爷做主的,也不再说什么了。
但李氏却着急了,这可是关于她们三房的大事,可不能听老侯爷的随随便便就把这事儿给办了,最起码得先要有个章程。
“父亲,您说这事,那姑娘家是个什么身份,她父亲在哪里高就?该给个什么身份比较合适?”李氏知道这事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索性三房已经有了春兰这个良妾了,李氏早就已经宽了心了。
老太太也看向老侯爷,这也是她关心的问题,倒是被李氏问到了。
老侯爷在大家囧囧的目光下开口,他已经这般年纪了,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也有些不好意思,斟酌了一下说道:“好歹是个官家小姐,贵妾的位置还是给得的。”
老太太听说是官家小姐后松了一口气,三房的另外两个妾侍都是奴婢提上来的,现在这个虽说一开始有些不情愿,现在也心甘情愿了。
“父亲还没告诉我们是哪家人家的姑娘呢?”沈钦也有了兴趣,既然是官家小姐,怎么会给他做妾,他还有些自知之明,上赶着做妾的也是看上他有为的两个哥哥了,怎么会看上他的?
“她父亲曾为升迁求到我这儿来,我和他闲聊了会,就谈到了儿女之事,我想着老三总没个后也不是个事儿,他就提到了他有一女,贤惠懂事。”
这个时候可不是现代,讲究的就是含蓄,说到这里,大家也明白了老侯爷的意思总归是老侯爷亲自接见的人,还是有这么一点意思的。
老侯爷又道:“前些日子我和老靖国公喝酒的时候把这事不小心抖搂出去了,你们几个商量一下办事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尽快!”
李氏和沈钦都应了,老侯爷发话,哪敢不应,就是李氏在心里抱怨了几句老侯爷真会没事找事,现在又丢开手了,受罪的是她,丢面子的也是她。
说实话,沈清和也好奇这件事,这种纳妾不纳妾的话居然当着一大家子的面说出来,还有他们这些小的,这是正常的么?而三婶的三个女儿和她两个哥哥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二叔一家马上就要到了,接下来两天她也只能待在家里了,过两天去了外公那里再去问问外公。
事情一结束,才歇了一会,就有正德堂的大丫鬟夏荷和秋菊满面喜色的掀了帘子进来,“老太太,二老爷一家到了,已经到了门房了!”
老太太当下就是一喜,嘴里只说道:“老二他们终于回来了,也不知道受苦了没,快扶我起来,冬梅,快点!”
三婶也赶紧有眼力的走到老太太边上搀住了老太太,和老太太一起走到了堂中等待着,母亲也走过去搀住了老太太另一边,冬梅这个沉默寡言的丫鬟也默不作声的退到了一边。
老侯爷也有些想念好几年未见的二儿子,走到老太太身边一起等着。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沈铭此时也不好再坐着,变站了起来,顺势也抱起了女儿,两个儿子分别站于他身侧,等着二弟一家的到来。
沈清和看到,首先进来的是一位龙行虎步的中年男子,他的面貌和父亲有几分相似,但粗狂了一些,一种豪气与英气扑面而来,二叔说来只比父亲小三岁,但他常年在福建海边风吹雨淋的,居然看起来比父亲还要年龄大一些,身材健硕,高高大大的,举止间但见豪气。
紧跟其后的应该就是二婶了,玫瑰紫牡丹花纹锦四喜如意裙,行走间但见裙摆飘摇,不见佩玉鸣鸾之声,可见是极为“规矩”的一名女子了,梳着同心髻,带着一整套嵌珠珊瑚首饰,那珊瑚红透透的,可见是极为罕见的,耳边另外别着一只檀木箜篌簪,显得格外不同。容长脸儿,细细长长的略为清淡的眉眼,唇色也淡,整个人恰如一江春水,细细柔柔的,但又有着一股温柔端庄劲儿。
跟在夫妻二人身后的是他们的一双儿女,左边的是长子,已经有十四五了,长身玉立,英气勃勃,少年人的朝气显露无遗,他面貌随了二叔,但有二婶的中和,也比二叔清秀了一些,只浓眉大眼这是丝毫没有改的,面上常带着笑容,就透着一股豪爽劲儿。
右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被他哥哥牵在手里,梳着两个包包头,带着小孩子带的绒花和铃铛,大红的袄子,打扮的也极为精细,圆圆的肉嘟嘟的脸儿,一双眼睛咕噜噜的转着,显然是对这么多人很好奇,但依旧有条不紊的跟着父母哥哥行礼,举止间不见失礼。
老太太扶住了行礼的四人,先嚷嚷出来了:“我的儿啊,我也就前年见了你几天,你好狠心啊,抛下我这个老婆子一走了之,还有我的瑞哥儿,快过来点给祖母瞧瞧,长大了不少啊。”
二叔沈钟紧紧地抓着老太太的手,哽咽地说道:“实在是儿子不孝,不能常伴在母亲身边,是儿子不好,让母亲担心了。”
老太太听了,老泪纵横,重重的拍着二叔的手,说不出话来。
老侯爷也难得的温情,拍了拍二儿子的肩膀,“你回来了就好,你母亲平常总念叨你,以后别走了。”
沈铭也道:“二弟你这次政绩不错,应还能留在京城了,以后我们兄弟二人在朝堂上相互扶持,才算个依靠。”
沈钟感动得一塌糊涂,连连道好,接着唤两个儿女前来见过众人。
见到沈清和,沈钟也一脸喜色,见她被爹爹抱在怀里,便把身上的一块独玉青龙玉佩给了她做见面礼,这个小侄女他还没见过,但见她被大哥抱在怀里,就知道挺受宠了,见面礼自然不能薄了。
接下里又见过二婶和大堂哥和七堂姐,二婶又另外给了表礼,放在匣子里,不知道是些什么,她父母亲和三叔三婶也给了七姐姐见面礼,又是一番厮见,互道了称呼,才各自坐下。
此时也到了晚膳时分,各自用过饭后,听二叔二婶闲谈了一会任上的事,天色也不早了,丫鬟婆子在前面掌着灯,沈清和被父亲抱着,一家人才回到了善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