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北平,晨光熹微。
顾弈清打开床头灯,五点了。
洗漱完毕,穿好家常衣裳,顾弈清本想去看白秋,又怕白秋没睡醒,打扰她,想到还有几份没看完的银行公文,索性直接去外书房,把公文批复后,再去白秋院子里,找她一起吃早饭。
白秋院子离得近,阿南倒完洗脸水,眼角余光扫过月亮门,一个人影经过,往前院走去。
是顾先生?不能吧,顾先生怎么可能这么早起床?
阿南跑到月亮门,望见那人的背影,是顾先生。
阿南忙去敲白秋房门:“小姐,小姐!”
白秋听到,迷糊着睁开眼,开门:“进来吧。”
白秋提前洗漱的时候,顾弈清在外书房打电话,话筒的对面是宏民银行的孙经理。
“乐家掌管居闲饭庄百年,他们当然不愿意放弃。但耍无赖,不承认合同?乐家的百年信义被他们家的人当什么了?”顾弈清好笑道。
“老爷子的儿子想和你见面。您见吗?”饭庄,菜谱才是根本。居闲饭庄的菜谱,都在乐家人手里,如果拿过来个假菜谱,也是麻烦。
“我懒得看他们耍无赖。还真以为拿个菜谱就能拿捏我?告诉他们,按合同来,下个月末,居闲饭庄和菜谱按合同交给我。”
“是。”
顾弈清挂上电话,又在记事本上划下一笔,揉揉眉头,翻开下一份文件。
君嫂敲门:“先生,莘小姐正在饭厅候着呢。”
白秋这么早就起来了?顾弈清道:“你告诉她,我马上就到。”
饭厅在第二进的小跨院,顾弈清走进院子,推开门,只见白秋坐在红木饭桌后面,一身素色衣裳,正在看《宏民日报》。
顾弈清边说:“这么早就起床了?”边把椅子挪好,自己坐下来。
白秋听见,抬头见他进来,忙笑着站起来:“弈清哥,早。”
两人入座后,通知上菜。
白秋从前听说过,顾先生是英国留学生,吃了五六年的西餐,来吃早饭前,还在想,不知道早餐吃的是什么,不会是西餐吧。如果是西餐,她又不会用刀叉什么的,如何是好。
结果,厨子提两个盒子进来,悄声问:“小姐,是吃面还是吃包子,粥?”
“粥和包子。”
早饭端上来,白秋不吃,只是对顾弈清笑。
她眉目清丽,肤若凝脂,笑颜美如芙蓉,顾弈清被她引得,也笑起来,放下筷子问道:“这么高兴?”
白秋点头:“嗯,像是又有一个家。”她十五六岁时候,那时已在玫红班,半夜做梦,梦到和爸爸妈妈一起吃早餐,梦醒后很难过,躺在黑夜里睡不着,只能听外面乌鸦叫。
想起那滋味,白秋打个哆嗦,忍不住道:“以前做梦都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日子。”她不想继续悲伤下去,转移话题:“弈清哥,你吃完饭后,做什么?”
“上班,你呢?”
“我想去个地方。”
白秋没说什么地方,顾弈清也没多问,只道:“用不用家里的车?”
白秋点头:“谢谢弈清哥。”又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什么地方?”
顾弈清眼中,白秋是人,不是傀儡,更不是牵线木偶,要把所有事都告诉自己:“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就是一点,注意安全。”
顾弈清的尊重,让白秋心生欢喜:“嗯。”
两人不再说话,饭桌上只有筷子勺子与碗的轻微碰撞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在饭厅门口停住。
顾弈清眼睛扫过,只见来人探头探脑。
“辛九,出什么事了?”
辛九走进来,道:“杨主编来了,着急见你。”
“这么着急?”大清早就来,是真有急事。
顾弈清放下筷子:“我去见他。”
白秋边吃早饭,边寻思到——杨主编?是《宏民日报》的杨主编吗?等弈清哥回来,问问他。刚才看的日报上,就有杨主编的文章,文采真好。
餐桌上只剩白秋一人,饭厅里静起来。白秋有点不习惯,想同伺候的人说话,又怕多说露怯,让人背地笑话,只能安静用饭。
饭后,阿南端过水来。
水里不知放了什么,香气袭人,白秋正洗手,听外头有拍手声,这是怎么回事?
阿南悄声对她道:“顾先生要出去。”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外头传来汽车声,静听,是往大门口开的。
白秋心中揣测,是报社出事了,要去处理?
没错。
顾弈清坐在车里,同他并坐的是个四十左右岁的中年男子,灰色长衫,领口别支自来水笔,不停擦汗。
顾弈清翻完文稿后,称赞道:“你这篇稿子写得好,青少年是国家栋梁,资助他们的学业,就是为我中华民族的未来添砖加瓦,不错,真不错。”
杨主编迟疑道:“顾先生,要不要把发稿日期挪一下,钱大少和秦主事都在印刷厂等着呢。”秦主事不必说,是老帅红人秦三爷的亲弟弟,钱大少是钱总理的长子,都是有名头的人物。
“他们要在报纸上刊登文章,也就由……”
摆手打断话,顾弈清道:“定好的东西,不能变,这是规矩。再说,资助学生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你的稿子写得也好,让它们为两个公子哥的破烂诗文让路?别的报社我不管,《宏民日报》不可能!”话语掷地有声。
杨主编只觉心中满是豪情,朗声道:“是,顾先生。”
阿南走出书房,听到有人叫自己,循声音望去,见玲子站在房后一排柏树旁,手中拿着小木棍,对自己招手。
阿南刚走过去,就听玲子问道:“莘小姐干什么呢?”
“一直在练字。”
玲子惊讶道:“吃饭后就开始练,练了快一个小时?”见阿南点头,玲子自语:“他们胆子真大,连莘小姐的坏话都敢传!”
阿南忙问道:“什么话?”
“他们说,莘小姐当年被卖到八大胡同里,整整当了五年的倌人!怎么可能,莘小姐长得这么漂亮,又识文断字,真当倌人,绝对有名气,半个北平城都知道……”
阿南打断道:“这些混账话,也只有那帮烂人才能传出来!以后这种话,可别说了。”
玲子点头:“他们真恶心!”
阿南指着小木棒道:“你这是做什么?”
“挑树上的蜘蛛网。”
“干得无聊,看我出来,就找我聊天?”阿南边笑,边又拾起一只树枝来:“我和你一起干。”
“你不去伺候莘小姐吗?”
“她一直在练字,用不着我……”
阿南和玲子关系很好,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反正,闲聊嘛。
突然,有人叫道:“阿南,你怎么不去伺候莘小姐?”
两人一惊,见到辛九走过来:“听差回报,车房里已经准备好车,你去问问小姐,什么时候走?”
“小姐练字,我不敢打扰,这才在外面干活。”阿南解释完后,才道:“我现在就去问小姐。”
白秋把“喜”字最后一横写完,放下笔道:“现在就去。”
“小姐,辛九还让我问你,带多少人去?”
白秋迟疑。
“顾先生说,怕小姐在外头,一个女孩有危险。如果小姐不愿意有人跟着,可以把车停到胡同口,不跟你进去。”
“两三个人就好。”
车缓缓开出顾家胡同口,白秋坐在车里道:“南城,纺织胡同。”
阿南没听过这个胡同名,应该是个小胡同?不过既然在南城,应该也不会太破败。
阿南的推测没错,纺织胡同是个南北向的小胡同,还是个死胡同,北面被墙堵住,只能从南面出入,房子虽小,都是五脏俱全的小三合院,青砖灰瓦,院中再种点棵树,清净自在。
白秋独自走进胡同,留下阿南和司机还有两个听差坐在车里。
阿南觉得憋气,下车走到胡同口,正有树枝探出墙外,阿南伸手摘下片叶子,青翠欲滴,忍不住深嗅,道:“小姐眼光真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
她忍不住走到北面数第二座房子那儿,从门缝向里看,只能看到院中有棵枣树,树下有只大鱼缸,坐东朝西的三间正房,看不到自家小姐的影子。
可能是在房里,收拾东西吧?
坐东朝西的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中间的屋子被收拾成书房,白秋坐在里面同邻居说话。
邻居是母女俩,母亲一身灰色旗袍,十五六岁的女儿靠在母亲身边,对白秋微微笑。
母亲接过纸条和梨君相片,对白秋道:“莘小姐,你放心,只要梨君小姐来,我马上就把纸条交给她。”
白秋谢道:“多谢多谢。刚搬来没几天,就让您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的,邻里邻居,互帮互助。”
又寒暄会儿,白秋这才离开。
上车后,司机问道:“小姐,我们要去哪里?”
“大栅栏。”
司机也不多问,直接开车。
顾先生说了,对莘小姐,就和对他本人一样,顾家的听差从来不问顾先生行踪目的,自然也不会问莘小姐。
大栅栏里有南货店,白秋选了两瓶酒并两盒红白桂花糕,对替人送货的伙计道:“别忘了,把这张便笺放在食盒外面。”
纺织胡同的邻居下午收到食盒,女儿不看美食美酒,先拿起便笺道:“妈,莘小姐字写得真好。她上面写的是乔迁之礼?”
“是有这说法,初来乍到,送邻居些糕点,意思是甜甜嘴,日后好好相处。”
女儿还是摩挲着便笺,忍不住问道:“妈,这位莘小姐上次来的时候,脸上还有十几个麻子,现在皮肤那么好,连个痣都没有,妈,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母亲拍下女儿:“别管那些!”拿出块桂花糕来:“来,吃块红色的,红红火火,明天测验,考个高分!”
女儿撇嘴:“知道了,我马上就去复习,不用这么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