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暴雨不知何时消停了下来,只给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留下一地狼藉。
云曈醒来后,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清醒过来,动作缓慢地穿衣出门。
她昨天前半夜没睡好,后半夜在暴雨声中迷迷糊糊睡过去后睡得特别香,可以说是她这几个月来睡得最舒服的一次了。
云曈从房间出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许奶奶,外面还在飘小雨,许奶奶坐在院子的屋檐下缝东西,老人看她一眼,笑着跟她打招呼。
“奶奶,今天比昨天冷了好多啊。”云曈脸上吹过一阵凉风,她微微皱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许奶奶笑得眼睛眯起来:“你要多穿点衣服,马上要入冬喽!”
许奶奶说完,还咳嗽了几下。
云曈听见了,笑道:“奶奶,你也该多穿点衣服了!”
云曈状态自然地与许奶奶说笑,眼里的笑意却在许奶奶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时淡了下来。
许是不久才用过药,屋里还残留着很重的苦涩药味,药味与微凉的雨后土腥气混在一起,闻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药不是云曈的。
云曈虽被封了灵脉,但多年练下来的身体底子在,虽然这次伤得有些狼狈,但她醒后没多久就又生龙活虎起来了,除了腿脚不方便,根本没有影响她的生活。
她的药,早在她能下地的时候就不服了。
现在这个屋里还需要用药的,只有许奶奶。
云曈问过许奶奶,但许奶奶回得很含糊,只说是老毛病,好不了了。
许奶奶未直说,云曈依然从许微竹每次看许奶奶咳嗽和喝药时的眼神表情里猜出了答案。
能麻烦到需要每日服几次药的“老毛病”,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许奶奶不想让她知道,云曈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依然控制不住,每次看见,闻见,总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云曈闭了闭眼,让自己的心情平息下来。
“这是什么?”正要再次做出笑脸,云曈余光瞥见了放在她门口的东西。
一根青翠的竹拐杖。
许奶奶回头看了眼,笑道:“那是小竹给你做的,他说你走路不方便,用拐杖舒服点。”
其实不用许奶奶说,云曈也知道是许微竹。
家里就三个人,一下就能猜到答案。
云曈拿过试着走了几步,有东西可以借力比单腿跳舒服多了。
“他不是每天都在忙吗?这是什么时候做的?”云曈拄着拐杖走到奶奶旁边,有些好奇地问道。
许奶奶想了想,说道:“竹子是你刚醒来那会砍回来,他什么时候做的,我也没看到。”
云曈突然就想到了昨晚碰见少年出门。
如果是之前做好的,肯定之前就拿出来了。
云曈低头看着青翠的竹拐杖,伸手摸了下去,竹拐杖的结节处也被人细心地磨平滑了,摸起来很舒服,云曈想着,莫名其妙地弯起手指在竹身上弹了一下——竹子内部空的,弹起来的声音很清脆。
或许昨夜许微竹也是被暴雨声吵醒了,他突然出门,不是要出去,而是去柴房做东西去了。
云曈的心情忽然就又好了起来。
“奶奶。”
正想着,人就来了。
云曈站在许奶奶后面,外面的人没走近前看不见她,少年端着东西,走到门前才发现她。
他许是没想到,突然看见她,表情有些惊讶。
云曈笑着跟许微竹打招呼:“早啊!”
她的眼睛很亮,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早。”许微竹轻咳了声,眼神移开了。
“谢谢你给我做的拐杖,我很喜欢。”云曈敲敲拐杖,声音清脆:“真是帮了我大忙。”
云曈很热情,少年的反应却有些冷淡。
“这没什么。”许微竹很平静地回了一句,从她身边走过去,将做好的早饭放在桌上。
云曈看着少年笔直的背影,心情依然很好。
今日头脑比昨夜清醒很多,对待少年的一些反应也冷静许多。
这个年纪的少年在一些情绪表达上会显得很别扭不自然,他反应冷淡并不代表他讨厌她。
很有可能只是不好意思。
她手里的竹拐杖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云曈心情一好,就犯毛病。
她看着少年,满脸期待地问道:“你想学武吗?”
她虽然也爱用灵力术法,但始终觉得那些玩意比不上一身真才实学有用,每次下山历练,一解决完妖兽魔物,她最爱的消遣就是找人打架,排在这个爱好之下的,是教人打架。
她许久未动手,真是有些手痒。
许微竹虽然没开灵脉,但能从他平常做事的时候看出他身材很结实也很有力,云曈觉得他学起来会很快。
而且,十五六岁的人,谁不想学一门功夫呢?
许微竹回头看了她一眼,反应依然很平静:“不想。”
这个人就不想。
许奶奶也在一边笑,“小云,你还会武功啊。”
许奶奶的笑声里透露着怀疑。
云曈大受打击。
“奶奶,你别看我这样,以一打十完全没有问题!”她为自己反驳道。
一直沉默的许微竹又回过头看她,只是这一次,视线在她腿上停了一瞬。
也是怀疑。
云曈大为受伤。
“小云,快去洗漱吧,待会饭都凉了。”许奶奶仍在笑她,手里的针线都慢了下来,笑道:“你不吃饱怎么以一打十啊?”
云曈出去的时候都在不甘心地碎碎念:“我真的能,就算两条腿都断了也能打……我连蜉蝣山的老妖怪都打得过……”
许奶奶看着她走出去一路嘴不停,忍不住笑:“这傻丫头,还在念。”
许微竹慢吞吞地咬了口饼,想起了见到云曈时的那阵杀死狼群的金光。
她或许,真的做得到。
云曈在桃花村过了一段很是轻松平静的日子。
白天没下雨的时候,许微竹会出门,云曈则在家里陪着许奶奶。
若是白天碰上雨,许微竹就会待在家里,虽然他在家时不怎么参与云曈和许奶奶的说笑,但云曈和许微竹的关系也渐渐默契的日常相处里好了起来。
两人独处时气氛虽不至于热切,却也不像从前那么尴尬了。
日子慢慢过去,天越来越冷。
立冬时,一老两少围在火炉边烤板栗红薯。
许奶奶要做的东西还没有做好,坐在火炉边上一边烤火一边做着针线活,坐在许奶奶对面的许微竹拿着小刀在给板栗划口,云曈坐在他们中间,负责盯着放在火边的板栗红薯,时不时给它们翻翻面。
云曈手里的活最轻松,这让她时常走神,一会儿和许微竹一起划板栗,一会儿看看许奶奶缝的花样,顺便帮许奶奶穿针。
云曈刚帮许奶奶穿好一根红线,见了许奶奶下针的位置,眼睛亮起来,高兴道:“奶奶!这只鸟是我吗?”
布面上白色的小鸟仰着脸,神色张扬,姿态轻松地站在青竹上,许奶奶把穿了红线的针落在小鸟的眉心,手一起一落,红线穿在那里,活似一抹红点落在了白鸟眉间。
和云曈眉心朱红一模一样。
“现在才发现啊,”许奶奶笑着介绍布面的图案,指着白鸟道:“你喜欢穿白衣服,又整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跟小鸟一样。”
许奶奶咳嗽了一下,又指小鸟旁边的青竹:“小竹名字就是竹,这当然就是小竹。”
云曈看过去,许奶奶绣的青竹修长挺拔,竹叶低垂,若掩去竹间白鸟,只看竹景,一派清静高雅之色。
若不掩,白鸟站在青竹的一截细长枝叶上,看白鸟张扬的神态好似要在枝叶上大肆扑腾,将竹叶闹得晃荡不停。
仅用针线也能看出白鸟活泼灵性。
“奶奶绣得真好。”云曈忍不住感叹,又好奇问道:“我是白鸟,小竹是竹子,那奶奶呢?奶奶在这上面又是什么?”
布面上还有许多精致好看的花草小兽,云曈有眉心红,许微竹名字很明显,他们两个的都好认,但许奶奶的,云曈一时想不出。
许奶奶还未说话,独属于少年的清脆中带着沙哑的声音就先响起了。
“奶奶是旁边的花。”
许微竹不知何时走到她们身后,伸手在布面虚虚一指,给云曈指了方向。
云曈的视线先在少年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停了停,然后顺着少年指的方向看过去。
青竹白鸟的另一边,有几株淡紫色的花从暗灰色的石缝间长了出来,花枝细长,花叶做摇曳之态,像是这几株柔弱漂亮的花朵在被轻风吹拂着一般。
许微竹道:“这是‘不见月’,是奶奶最喜欢的花。”
“不见月……”云曈轻声念了一遍,“真好听。”
“是啊。”许奶奶收起了针线,伸手抚上淡紫花朵,眼神柔软下来,“不仅名字好听,不见月还是最美丽漂亮的花。只是,我也只见过它一次,不知道绣得对不对。”
云曈第一次看见许奶奶露出这样柔软思念的神情,意识到这花对奶奶很重要,奶奶或许要说些什么,声音下意识轻下来。
许奶奶笑了笑,缓缓说出了关于不见月的故事。
在云曈安安静静盯着奶奶认真听的时候,许微竹默不作声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接下了被云曈遗忘的盯住火边板栗红薯的任务。
少年翻动着板栗,挑出几粒熟得裂开的,好像一点也不怕烫似的,直接伸手拿来剥。
温热的火光照在少年脸上,让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睛显得更亮了,漆黑的瞳仁里,好似有一簇热烈燃烧的火,压下了他眼底过于淡漠的黑暗。
那个故事,也和他有关。
其实是个很短的故事。
少女天生目盲,还身患顽疾,时常咳嗽,成婚后反应更俱,每每发作,都厉害得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去。
少女的爱人爱妻如命,如何看得下去,为了夫人四处奔走,遍寻药方,
可不管什么药,都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煎熬之际,一个江湖游医出现在这对年轻的夫妻面前,给了他们一点希望。
传闻在大山深处,不见日月的地方,有一种美丽的花朵可以医治这种病。
丈夫如获至宝,重谢了那名江湖游医。
不见月稀有,丈夫对妻子的爱惜之心更重。
寻找数年,终于找到。
不见月确实有奇效,但依然不能彻底治愈妻子的顽疾。
“它没能治好我的病,却治好了我的眼睛。”许奶奶咳了几声,又温声道:“它是我见到的第一朵花,真的很美。”
“因为它,我终于可以看见二郎,看见一切。”
二郎,是她的丈夫。
少年少女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两人之间最大的遗憾是少女的眼睛和咳疾。
当年的少女睁开眼看到的第一样事物是稀有美丽的不见月,她适应着光线,终于见到丈夫的模样。
“他真好看,比不见月还要好看。”提及爱人,已白发苍苍的老人像是回到少女时期,眉眼带笑,语气轻柔。
“可是……”
不见月稀有,能找到它的人寥寥无几,所以也没人告诉他们,不见月生长的地方围着的那些青藤有剧毒。丈夫被划到的伤口只是几条细线,起初没有在意,等发作的时候,已经无药可救了。
不见月让她见到丈夫的模样,又让她失去了丈夫。
“我以为我会讨厌它,会厌恶它。”
许奶奶的手点触着布面上美丽柔弱的花枝,轻轻叹了口气。
“可每一次想起它,都能让我想起二郎。”
想起那个满脸紧张,比谁都希望她幸福快乐平安健康的少年。
年岁渐长,少女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黑发已染成了白发,眼角长满细小的皱纹。
可数年不变的,是她对丈夫的思念,一年又一年,十年又十年,她不停地思念他,也不停地想起它。
“我真想……再见他一次。”
说话时,许奶奶的眼睛一直盯着布面上的不见月,可云曈却觉得,许奶奶说的是另一个人。
这么多年过去,对许奶奶来说,不见月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二郎”的化身了。仿佛,只要再次见到不见月,就能再次见到那个世上最珍爱她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替她寻药的丈夫。
云曈垂眼,心情有些低落。
“其实也不全是坏事。”许奶奶看了一眼许微竹,又道:“若二郎还在,我不一定能碰见这么懂事的孙儿。”
云曈这才知道,当年许奶奶与丈夫并没有子嗣。
“那天是清明……”
丈夫的墓边有一片竹林,许奶奶落了东西回去取,却在返回的途中见到竹林里的小孩。
四五岁的孩子,瘦得不得了,穿着一身烂衣服,正狼吞虎咽地吃着许奶奶给丈夫带去的祭品。
年迈的老人遇见了瘦弱的小孩,彼此都拥有了最重要的亲人。
板栗香和甜丝丝的红薯香气渐渐溢满整个屋子。
而那个故事,也慢慢到了尾声。
是不见月的故事,又不只是不见月的故事。
许微竹将剥好的板栗递给奶奶,奶奶笑眯眯地接过了。
两个与故事有关的人情绪正常,云曈这个听故事的人却仍沉浸在其中,眉目间惋惜伤心之色久久未消。
过了会,云曈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回过头,看见了烤得正好香气扑鼻的红薯,少年还贴心地给她在红薯下面包了帕子。
许微竹问她:“吃吗?”
云曈与少年对视了许久,才愣愣地伸手接过。
她爱吃甜食,烤红薯很甜,恰合她的口味。
可云曈却高兴不起来。
许奶奶是笑着说出来的,许微竹刚刚看她的眼神也是干净坦荡的,可他们表现得越是自然,云曈就越是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心里是这样想,脸上却不能这样做。
云曈张嘴,猛地咬了一大口烤红薯,被烫得龇牙咧嘴。
许微竹探头看她,笑了,问:“好吃吗?”
这是云曈第一次看见许微竹笑。
少年的眼睛很亮,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垂下一片阴影,却掩不住他眼里的光。
亮晶晶的,像是星星。
许微竹本来就长得很好看,只是不爱说话,显得格外沉静,少了几分少年该有的活力。如今眉眼带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遮都遮不住的少年朝气。
怎么能对着这张脸说扫兴的话。
云曈面目狰狞地吞下嘴里的烤红薯,哪怕口齿不清也要回答他:“甜!”
少年又笑,云曈这才发现他还有一颗虎牙。
尖尖的,被他藏了好久。
“你笑起来真好看。”云曈看着许微竹,也轻轻笑了起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这一次,换许微竹愣住了。
还没等云曈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许奶奶就深感满意地赞同了起来:“说得不错!我们家小竹可是桃花村最俊的!”
“小云啊,你是没见过,我们小竹小时候就长得格外漂亮,跟个小姑娘似的,他小时候啊……”许奶奶说到兴处,直接拉着云曈聊了起来。
因此云曈没看到许微竹的反应。
少年愣了许久,直到听见她们的说笑时才反应过来。
他静神听了片刻,皱了皱眉。
奶奶在说他小时候的糗事。
只是,少年看向身边的女人,看她高兴了笑得弯弯的眉毛眼睛,莫名其妙的,原本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笑容很淡,但确实存在。
许奶奶的眼睛很快地从许微竹身上扫过,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和云曈说话。
只是看向云曈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柔软的笑意。
火炉温暖,板栗粉糯,红薯香甜。
到了时辰,许微竹去准备许奶奶的药时,许奶奶和云曈说了故事最后的一个小部分。
“我问小孩,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以为我是坏人,恶狠狠地盯着我,跟我说,他是孤儿。我以为他没明白我的意思,就又问了一遍,问他有没有名字,他就告诉我——”
许奶奶忽然咳起来,咳了好久才缓过来,看着少年离开的方向,心疼地呼了口气,声音越来越轻。
“他告诉我,所有人都叫他孤儿,孤儿就是他的名字。”
……
“既然如此,那奶奶给你取名字,以后你跟奶奶姓,跟奶奶姓许,以后奶奶照顾你。”
瘦骨嶙峋的小孩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那以后我叫许孤儿吗?”
“哎呦!这名字可不行!”许奶奶呸了好几声,把小孩脏兮兮的脸擦干净了,抱着他往村里走,“奶奶回去给你取名字。”
小孩:“可我有名字。”
许奶奶:“不许说了啊,那算什么破名字,不算数,不算数。”
最后,这个许奶奶在竹林捡到的孩子,有了属于自己的、真实的、不加任何讽刺和嘲笑的名字。
许微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