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这天,一切和平常没有区别。
许微竹出门时,云曈还在门口看了他许久。
少年个高却瘦,如一枝青竹,他依然不喜欢多说话,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是在送自己出门才闷闷地出声:“我走了。”
今日天色阴沉,虽没下雨,冷风却刮得格外厉害,一大早就在呼啸,云曈在少年身后,看冷风把少年浅色的发带吹得乱飘,她眨眨眼,按捺住想要上前拉住的手。
他走出几步,一个壮实的身影快步赶上他,路过云曈时还热情地挥手打了招呼,云曈也笑着回应了。
这个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是李大哥,云曈刚醒那会儿收到的果子就是李大哥的女儿送的。
李大哥声音洪亮,走出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听起来,许微竹和李大哥似乎一直在聊天,云曈忍不住纳闷,许微竹和李大哥这么能聊,怎么和她就没那么多话呢?
云曈没想多久,随手捡了地上的树枝就回了院子。
在桃花村待了快两个月,她的脚早好利索了,伤好了就觉得浑身轻巧,迈门槛时她直接跳过去了。
捡来的树枝手臂长,才小指粗细,握在手里轻得不得了,跟云曈平日里耍的东西完全挨不上关系。
但对云曈来说,这就够了。
女人身姿轻盈,衣袂翩跹,一个旋身挥出手里长枝,长枝携力,发出嘶嘶破风声。
云曈闭眼,在脑海中想象出自己的对手。
她手里的树枝似剑一般锐利,剑势快且狠。剑意凌厉,挥剑的人却格外安静,动作干脆利落,好似一片羽毛飘过,轻飘飘地擦过脸际。
只是这片羽毛太过锋利,容不得一丝犹豫,稍晚半步,就会被取下头颅。
许奶奶出来时,云曈正与自己斗到兴处,越是兴奋,动作越快。
长枝变成了虚影,许奶奶根本看不清云曈在做什么,直至云曈被许奶奶的咳嗽声叫停,微喘着气回过头,许奶奶才隐隐有个感觉。
她的眼睛太亮,气势太足,有些东西根本就藏不住。
第一眼看见的时候,许奶奶被吓了一跳。
可女孩看见她来后立刻就弯眼笑了起来,笑容灿烂,目光坦诚,声音也轻快得过分。
“奶奶!我厉害吗?”
不遮也不挡,把自己坦然地展现许奶奶面前,好像在告诉许奶奶:不用担心,不用害怕。
许奶奶也笑起来,对云曈点点头。
看着许奶奶欣慰夸赞的表情,云曈想起什么,有些可惜地摇了摇手里的树枝,说:“只是这东西不是我最擅长的,今日使得不是很好。”
她用得最好,最擅长的武器,不是剑,也不是拿来装剑用的树枝。
“这还不够好?”许奶奶惊讶,这才发现云曈手里的只是一根树枝。
在许奶奶沉默的时候,云曈去厨房取奶奶的药了。
放下树枝的时候,她还有些可惜地用双手虚空握了握,好似这样能重新感受到她那两把灵器。
船翻落水那日,尽管云曈昏迷前死死拽着,她的行囊还是掉进河里了,她的灵器,也在里面。
灵器虽然不在身边,但云曈不担心它。她的灵器识主,不管掉在什么地方,只要她催动灵力呼唤,灵器就会回到她手里。
她现在烦恼的,是灵脉封了,她根本使不出灵力招回自己的灵器。
虽不急,但云曈也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能解开血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自己的灵器。
这都是自己造的孽,云曈叹气,不再去想。
在云曈拿药的时候,许奶奶在院子里看地上破碎的落叶,风大,把外面的叶子刮进来了。
许奶奶看的地方,是云曈刚刚站的地方。
落在这里的叶子已经没有叶子的形状了,不知碰到了什么,被割成小片小片的,像是被极快极锋利的刀削到了,切口平滑得不可思议。
可云曈拿的,明明只是一根普通的树枝。
“这丫头,真不得了!”许奶奶小声念着,眼里笑意依然温柔。
许微竹出门时,云曈就在家陪着许奶奶,这一天也是如此。
天光初暗时,许微竹没有在平常回来的时间里出现,许奶奶开始并未注意,因为许微竹偶尔也有回来晚的情况。
天越来越黑的时候,村子里的人才渐渐发现不对劲。
今日出门上山的人,都没有回来。
李大哥的妻子着急地找到许奶奶,问许微竹有没有回来,问有没有看见李大哥。
许奶奶满脸凝重地摇头,将妇人和跟在妇人后面的小姑娘一起邀进屋。
“前些天就听说隔壁村子里有人失踪了,大家还以为是骗人的消息,都不信,可是现在……许奶奶,我,我该怎么办……”
妇人掩面,担心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许奶奶一边安慰着她,一边给一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姑娘递点心。
心急的妇人被许奶奶安慰了许久才终于冷静了些,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她们三人。
妇人这才发现不对劲,她还没开口,身边的小姑娘就已经问出来了:“奶奶,小云姐不在家吗?”
“小云啊,”许奶奶的目光沉了沉,声音轻了几分:“她去接你小竹哥哥了。”
小姑娘还想再说,却被妇人捂住了嘴。
小孩子看不懂,可她看得懂,老人眼里那沉重的担心,不比她少。
云曈是在天刚暗的时候上山的。
她嘴里对奶奶说着不用着急,心里却直觉有点不对劲。
临出门时,许奶奶还有些犹豫。
“奶奶,你不用担心我,好好在家休息。等奶奶休息好了,我和小竹就回来了。”
云曈知道许奶奶心里担心,她认真看着奶奶,语气珍重得像是在起誓:“奶奶,你信我。”
我会把许微竹带回来,也会把自己带回来。
说了许久,直到云曈提起自己白日练的那几招,许奶奶才终于接受,让云曈出门。
话说得好听,云曈心里却没那么踏实。
她在昏天黑地的山里走着,冷风从她身边呼啸而过,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现在有个大问题。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上山,她不知道许微竹在哪,也不知道许微竹平日上山会去哪,更不知道这座山到底要怎么走。
要是灵脉没封,她就能用灵力直接去探山上的妖魔之气,好判断许微竹现在遇险的可能,也能更快地找到他。
可她现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确定,她只能瞪大眼往前走,不放过路上一点蛛丝马迹。
她这边一无所知,另一边胆战心惊。
矮小的洞穴藏两个人藏得很勉强,尤其是在一人还受伤的情况下。
洞岩有水,滴答滴答地坠下来,满是荆棘的藤蔓似是好奇,伸过来看,枝叶有一瞬从洞穴边际擦过,让躲在矮小洞穴里的两人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出来。
他们能听见洞穴上方有沉重的爬行声,像是什么体型极大的怪物在地上挪动着向前走,一边前行,一边放出藤蔓去寻找逃跑的猎物。
一旦被它找到……少年脸色惨白,抿住呼吸,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少年身后受伤的中年男人也是如此,一手死捂住嘴,一手按紧腰上的伤口。
躲藏的两人正是许微竹和李大哥。
两人上山没多久就碰上了这只怪物。
鬼魅似的藤蔓悄然出现,猛地将他们拽进深长的山洞里,闻到洞口臭气的一刻,他们失去了意识。
幸而他们清醒得早,若动作再慢一点,就会像排在他们前面那只野狼一样被怪物吞食了。
龇牙咧嘴的丑陋怪物,张嘴吼叫的时候甚至能看见它卡在尖白牙齿里带着毛发的怪异血肉。
许微竹险些被那股腥臭味熏吐。
那绝对不是他能对付的东西。
在怪物被其他动静吸引的一瞬,他立刻拽起身边的李大哥逃跑。
他们的反应已是极快,怪物的藤蔓却丝毫没有落下,几次拍到他们身上,衣服被划开烂口不算,李大哥的腰还被一根藤蔓重重地拉扯过,被拽出一道狰狞的血口。
怪物将他们拉进山洞,却没有拿走他们身上捕猎的武器。
他们费了好大一番劲,削断几截藤蔓枝叶才勉强有了喘息之机,在空旷得看不见尽头的山洞里寻到了一处可用以躲避的洞穴。
听见怪物声音走远,许微竹的呼吸才终于放松几分。这个山洞黑黝黝的,还大得可怕,他们跑了这么久都没有跑到终点,里面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和小洞,也多亏了这些才让他们得以躲过藤蔓追捕。
李大哥也忍到极致,被伤口疼得控制不住地低吟出声,许微竹侧开身子,用微弱的光看了眼李大哥的伤——匆忙扎紧的布条已浸满了血,鲜红的一片,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若再不医治,就凶多吉少了。
他们得离开这里!
可是……
怪物虽已走远,藤蔓在墙上爬动寻找的声音却没有消失,依然在蹲守他们。
许微竹心慌得厉害,面上却一分不显,他撕下一截衣角重重包紧李大哥的伤,让血液渗出的速度再慢些,他强装镇定地低声安慰着李大哥,用低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李大哥,也提醒自己。
“我们能回去的,我们一定……能回去。”
李大哥血流得太多,脸色苍白,说话都是气音,轻得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都快听不清:“怎么……回去……”
怎么回去,他们要怎么回去?
连对藤蔓他们都这么艰难,若是碰上那个怪物呢?
他们要怎么回去?
怎么回得去?
真的能回去吗?
李大哥在问,许微竹也在心里问自己。
可他不知道答案。
他不知道。
李大哥似乎也想不到答案,他艰难地拉了拉许微竹,轻声道:“小竹……要是……要是我没能回去,你……你替我……告诉你嫂子,我,我对不起她……还有小——”
这是在准备遗言。
许微竹果断摇头:“不,要说就亲口去说,我不做这种事。”
他固执地拦住李大哥的话,死死按住李大哥的伤口,声音颤抖:“别说这种话,我们能回去的。我们能回去的。”
嘴上不肯认输,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想:如果他死了,奶奶怎么办?她呢?她又会怎么样?
连放松都没时间,他们只说了几句,矮小的洞穴外面就传来了藤蔓磨蹭扭动的声音。
在向他们这里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两个人瞬间安静下来,紧张得像是连心脏的跳动都缓了几分,寒毛卓竖,连眼睛都不敢动。许微竹挡在李大哥前面,握紧手里的刀,呼吸都停下来,死死盯着洞穴外面的动静,势如彍弩,一触即发。
枝叶已经探进来,许微竹举起刀,却没有如意料之中一样看到扑上来的藤蔓。
轻轻的脚步走近,那点探进矮小的洞穴寻找的藤蔓枝叶被一只白靴踩住,许微竹和李大哥用刀都砍得艰难的藤蔓,白靴一脚踩烂,坚硬的藤蔓枝叶化做一摊烂泥,被白靴主人嫌弃地踢开。
来人动作轻松得,就像是走在路上碰见了挡路的石块,直接一脚踢开。
许微竹的刀迟迟没有落下,他望着眼前熟悉的靴子,满心不敢置信。
这双靴子是前几年奶奶做给他的,但因为尺码不合适一直收在柜子里,直到她出现,这双靴子才终于有了合适的主人。
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见到自己熟悉的人,许微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信任她,在意识到是她的一瞬,所有害怕和恐惧都消失了。
她来了。
女人举着火折探进来,弯下身子看他们,确定是他们后轻轻笑了下,漂亮的眉眼在温热的火光显得更为惊人。
眉间朱红也似火,烫得许微竹心跳加速,愣愣地盯着她,一眼也不想错过。
“终于找到你们了。”云曈的眼睛在火光下格外亮,和许微竹对视也不移不躲,“我是来接你的。”
她来接他了。
手里的刀松了下来。
一直围绕盘旋在心上的焦虑不安和恐惧,都在看见她的这一刻被奇迹般的安抚下来。
“李大哥……受伤了。”
“别急,我带了伤药。”
许微竹避开身子让她看李大哥的伤势,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她。
原先安慰李大哥时的镇定沉静全都从他脸上消失了,见到她之后,少年脸上终于出现了脆弱不安的神色。
他的害怕和不安,只有在看见她的时候才会不用掩饰地显露出来。
少年举着火折帮她照光,安静地看着她检查李大哥的伤势,眼神是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专注。
她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许微竹一惊,莫名有些不自在,遮掩似的扭开头。
可有些东西,却再也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