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去吗?”男人盯着少年,皱眉问道。
少年脸色苍白,眼神却清明,格外坚定,“非去不可。”
“那是无上宫,汇聚了蜉蝣山里最厉害的妖怪。你一个才开灵脉根基都不稳的人,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呢?”风衍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解释了一遍,“你没听见他们说的话吗?她原是寒崖仙君的弟子,她与旁人不一样,不会出事的。”
寒崖仙君、寒崖仙君的弟子……
出来的这一路,许微竹不知听过多少次了。
“她是寒崖仙君的弟子,她有办法,她绝不会出事。”
“她是寒崖仙君的弟子,为何先前不救我们?为何不直接杀了那个妖怪?这么久才来,平白让这么多人死了……”
“我只知道蜉蝣山通缉榜第一人叫云曈,却不知她竟是寒崖仙君的弟子,真是长见识了。”
“那就是寒崖仙君的弟子,瞧来也没这么厉害,不也被那妖怪压得死死的吗?”
“怪不得会被寒崖仙君赶出去,被妖怪打成那样,真丢寒崖仙君的脸……”
“那妖怪杀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杀她?”
“听说她入魔了,会不会她跟那群妖怪是一伙的?”
全是废话。
“做了寒崖仙君的弟子,难道就成了仙吗?”许微竹皱眉,低声道。
“你说什么?”风衍没听清,问道。
脸色苍白的少年只默默地收回视线,后退一步,和他们分开。
“不必管我,你们快些下山罢。”
少年转身就走,风衍急了,想追上去,却在离开前下意识先看了一眼其他人的反应——或有疑惑担心,但无人阻拦。
唯有先前被抓又跑了的那名女子格外着急,紧张地向前几步,似要叫住少年,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回去,准备速速离开蜉蝣山。
风衍也不啰嗦,快步追上少年,“走这么快,你知道怎么走吗?”
许微竹也没说话,眼睛却盯向了另一边——远处有一只拱树的猪妖,还没有注意到这边。
“你想让它们带你去?”风衍明了,“罢了罢了,还是我同你一起去。”
“本人倒霉,也去过两次无上宫。你跟我走,我带你过去。”
走了两步,没听见后面的人跟来,风衍疑惑,转头看见仍站在原地,不由问道:“怎么了?”
少年明明看着比风衍小几岁,资历也远不及他,可此刻少年面无表情,唯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与这双眼一对视,就让风衍一阵背凉。
虽是年少,压迫感却十足。
“你说你认识她,你是谁?”
许微竹的声音微带沙哑,问道:“天霁山,还是青山宗?”
“你疑心我?”风衍静了片刻,忽地笑了,“你放心。我是云曈的朋友,我不会害她的。”
“朋友……”许微竹低念出声,却并没有放下警惕。
听见这两个字,他首先想起的却是此人在那座诡异祭台下与他说过的话。
——“她没事。”
——“她绝不会出事的。”
许微竹沉默片刻,问道:“那你为何,也认识我呢?”
祭台之下种种,他早就觉得怪异。如今这人直说出云曈的名字,更叫他觉得不对劲。
风衍不止认识云曈,也知道他。
“看出来了?”风衍笑,摇头道,“看来我的伪装仍有不足。”
“我也不瞒你。我确实与云曈是朋友,不止是朋友,还是老友,她七八岁时我们便认识了。我也确实认识你。你们刚进蜉蝣城我就注意到你们了,悄悄跟踪了两回。”
见许微竹面露不悦,风衍赶紧补充道:“我跟踪过你们这事云曈知道,就是因为她生气我才不露面的。”
许微竹:“……”
风衍发誓道:“云曈和我们有自小相依为命的交情,我虽对你有隐瞒,但对她绝无恶意,我真是来帮你们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乎。”许微竹向前一步,淡声道,“我只想见她。”
“如果你知道无上宫怎么走,麻烦你,带我一程。”少年脸色苍白,眼神却清亮,容不下一点污秽,“在下,感激不尽。”
风衍再一次提醒道:“你灵力如此微弱,要是进无上宫碰见了那老妖怪,不等见到她,你就已经死了。”
“那就死。”许微竹不假思索,说道,“这是我的事,我愿意。”
比起留在某处盼着那句“她绝不会出事”,他宁愿自己死在寻她的路上。
风衍瞧着他,意识到这少年和自己先前以为的很不一样。
前两日跟着他们时,风衍不觉云曈身边这位少年有何特别之处。这少年模样气质是好,胆子也大,但太过依赖云曈,看着完全是依云曈的主意和想法在动。
云曈这个人,嘴硬心软,爱捡些路边小兽。许微竹在风衍眼里就是云曈捡的一条“小狗”,乖巧安静,只会跟在云曈身后走,毫无杀伤力。
可现在看来,他完全错了。
比起“小狗”,这更像是一只“小狼”。
他的獠牙藏了起来,可一旦主人不见,便不再掩饰。
和她真像。
风衍不再多话,带着少年避开山里的妖怪往无上宫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云曈盯了紫云香炉许久,直至那香炉中飘出来的淡淡紫雾飞向她,一点一点将她包围,像是吞噬,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很难睁开眼睛。
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后,彻底陷入幻境。
再睁开眼时,大雪飘飘。大雪将她的头发吹得高高仰起,冷风透进脖子,不管怎么躲藏都躲不过。云曈微一张口,口中便冒出一阵热气,但又很快被冷风吹散。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但云曈知道自己在哪。
都说孩童时的记忆容易忘,她却一点都没能忘掉。
云曈向前走,近乎麻木地再一次经历了一遍从前经历的事。被驱逐,被追赶,被发现灵脉,最后被关在笼子里,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等待着拍卖。
直到铁笼被打开,发出一串难听嘎吱摩擦声。她才终于看见,被人推进笼子里的那几个小孩。
衣裳破旧脏污的人堆里,有一个女孩的身影格外突兀。她脸颊红润而干净,头上戴着亮闪闪的蝴蝶发钗,衣裙是鲜亮的粉色,她在这个笼子里,如一枚闪耀的宝石跌进了泥潭。
很不般配。
但她哭得满脸的眼泪和鼻涕与这个铁笼倒是挺配的。
云曈没见过这样的人,几岁的脏小孩也不知道去掩藏自己的视线,她好奇,对她感兴趣,就一直盯着,一直看着。
女孩哭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视线过于执着,也过于明亮。以至于女孩眼泪停下来时,第一眼就看向了她。
那漂亮的,像她见过的春枝上的桃花似的小姑娘盯着她,憋着眼泪,结结巴巴,哽咽地问道:“你,你盯着我干什么?”
云曈还没说话,女孩身边那个高个子的男孩就怒瞪了她一眼,厉声呵斥:“你看什么?!”
云曈本想安慰那女孩的,被这小子一瞪一吼,瞬间就改了口,同样瞪了回去,道:“我就要看。”
“你!”
“小风……”
男孩想说,手臂却被旁边的女孩拉了一下,女孩拦住他,不让他继续和云曈吵。
两人坐在一块,不和其他人挨在一起。笼子里其他的小孩神情麻木,已习惯了这幅画面,并不理会这两人。偏云曈得了兴处,非但没有收回视线,还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女孩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男孩个子高些,或许大她们两岁。这两人明显和她不一样,虽也被关在笼子里,衣裳上也沾了些血污,但衣袍讲究,发饰也与普通人不一样。他们看起来和云曈见过的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很像。
“小风,我们会死吗?”安静了一会儿,女孩还是没忍住,小声地问身边的男孩。
“我们不会死的。”
“肯定会死啊!”
两个小孩的声音混在一起,答案却截然相反。女孩被云曈的声音吓了一跳,紧张地拉住了身边的男孩。
那个叫小风的男孩彻底怒了,气冲冲道:“你胡说些什么!”
“什么胡说?”云曈不解,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仰头与小风对视,“关在这里的人,不就是在等死吗?”
女孩又哭了起来。
“你!你胡说八道!我们不会死的!”小风手忙脚乱,一边瞪云曈,一边安慰身边的女孩,“小姐,她骗人的,我们不会死的,她是故意吓我们的。”
“我没骗你们,我说的实话。”听女孩哭得难受,云曈上前一步,想要看看,“吓到你了吗?”
女孩满脸都是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直在哽咽,在颤抖,云曈见她发上那只漂亮的蝴蝶发钗快要掉下来了,下意识伸手去扶,想要帮她戴好。
手才刚伸出去,便被人狠狠拍下——“滚开!臭乞丐!别碰我家小姐!”小风挡在女孩身前,不让云曈靠近。
云曈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她觉得有点疼,好像被打红了,可她的手很脏,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变了。
本来有些生气,可看一眼女孩的脸,觉得自己的脏手确实不应该碰她。于是云曈收回了手,难得地没有回呛小风,还很温顺地应了一声,“好。”
“你!”意想不到的回答,小风原本的话被憋了回去,一脸难以形容地看着她。
看了很久,女孩的眼泪还没有停,云曈第一回见人哭这么久,不免有些好奇,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一直哭呢?”
小风又要骂人,却被身后的女孩叫住了。
“小风……别凶她……”她自己哭得哽咽,话都说不清楚,却还结结巴巴拦住小风。
女孩转回来,看了云曈一会儿,哭声停了一下,又更加厉害起来。
云曈一惊,张大了眼。
脏兮兮的小孩凑在干净漂亮的女孩面前,仰着脸看她,满眼都是好奇,天真得近乎愚蠢。
“我,我——”女孩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就是哭声,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却让人无法打断她,“他们都死了!”
“阿爹……阿娘,都不在了!”
开了口就控制不住,女孩和云曈对视了片刻,把所有都说了出来。
原来和她一样。只是顺序稍有些变化。被发现灵脉,被追赶,最后被捉到这里。
云曈听了,不知道怎么说,只能说道:“你真惨。”
小风又不高兴了,斜着眼睛盯着她,好似咬紧了牙。
“那你想出去吗?”忽然,一身破旧的脏小孩道,“我不想死,我要出去。我和他们说过几次,他们都不理我,你要和我一起吗?”
小风和女孩怎么都没想到她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女孩哭声暂停,盯着她,小声哽咽道:“我们出得去吗?”
“不知道。”云曈一点不犹豫,直接答道。
女孩又要哭了。
小风却似下定了决心,不再与她斗气,紧张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没一会儿,三个脑袋便聚在了一起。
“真的可行吗?”计划说完,小风又犹豫起来,“那,谁去动手呢?”
“我去。”云曈道。
“如果失手,你……你会死的。”女孩红着眼睛,拉住她的手臂。
“如果什么都不做。也是要死的。”云曈被她拉住,有些别扭地动了动手,“反正都是死,我想拼一把。”
计划就这样短暂而仓促地决定好了。
在等待的时间里,女孩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她看着云曈,有些后知后觉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云曈茫然,“我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呢?你几岁了?”一旁的小风插嘴问道。
云曈听见他说话就不高兴,没理他。
她不喜欢这个问题,故而没有再说话,自己玩着自己的衣袖,翻过来又翻过去,习惯性地戳了两下衣袖上那几笔凹凸不平的针线痕迹。
女孩看见了,叫住了她的动作,“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女孩指着她衣袖上那几笔,终于有些高兴了,弯起了红红的眼睛,小声念了出来衣袖上的两个字——“云曈。”
“真好听。”
“我们是一样的。”女孩笑起来,翻过自己的衣领,先是笑,后想起什么,又开始哽咽,“我阿娘也在我衣服上绣了我的名字,阿娘说……她说名字绣在衣服上,万一走丢了别人也能知道我是谁家的人。”
想起阿娘,女孩就又忍不住哭起来。
云曈听见了一个陌生的称呼,她没看女孩,有些呆呆地摸了摸自己衣袖上的那几笔绣线。
阿娘……这是她阿娘绣的吗?她也有阿娘吗?
小风一边安慰女孩,一边看云曈,“你都不知道那是你的名字吗?”
“不知道。我不认识字。”云曈的眼神还定在衣袖上的那几笔横竖上,头也不回道。
没一会儿,她又抬起了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女孩,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询问旁人的姓名。
女孩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的痕迹,红着眼睛,对云曈说道:“我叫钟玉,你可以叫我小玉。”
*
无上宫在蜉蝣山最深处,风衍在前带路,许微竹跟着后面,一边盯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观察风衍的举动。
山的另一边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崩塌声,像是有人在打斗中击塌了一处山坡,碎石倒塌,震得许微竹这边都颤了两下。
风从声响方向扑来,犹如打斗时被荡起的狂风。冷冷地吹过,凉得像是夹着雪。
许微竹皱眉,视线一转,看见了风衍被风吹得露出来的小臂。
尽管风衍很快就放下了衣袖,许微竹依然看见了他手臂上那个狰狞的刻纹。
一笔一划,像是用刀生生划破皮肉刻上去的,长出了暗色的疤。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已足够看清那一个字——
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