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曈十六岁时,随几位好友一同去了蜉蝣山。那时她刚拿下宗门比试魁首,张扬潇洒,狂妄地觉得世上之事都不过如此,无人可敌她,亦无人可困住她。
少年意气,在那次历练中尽数成了血剑向她刺来。
她的灵器洞穿了蛇妖的胸口,烈火将那座血腥的宫殿烧得一干二净。
她明明赢了,却比输还叫人痛苦。
蛇妖功力高深,纵云曈刺穿她的妖魄也无法彻底灭了她。于是她收了蛇妖的妖魄,藏了起来,让蛇妖折了百年修行,被迫沉睡。
“放了他们,我便把妖魄的位置告诉你。”
“老东西。”云曈轻笑,瞧着映月,唯眉间朱红愈发明亮,“你要,还是不要?”
见映月不语,云曈笑道:“怎么?你不信我?”
“若我骗你,你杀了我便是。”云曈直勾勾地盯着映月,“你不敢吗?”
“你当本君蠢吗?”映月冷脸,目光从云曈手臂擦过。
“你一直不动我,竟是因为它。”云曈明了,嘲笑道:“莲花金印不过才带了寒崖仙君的几分功力,堂堂蜉蝣山山主,竟也会怕?”
映月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反驳。
“若你怕我反悔,我可在此立下血誓——只要你将这些人平安送出蜉蝣山,我云曈定将妖魄位置告知于你,让你亲眼看见。”她并起三指竖于额侧,说道。
“好啊。”映月沉默许久,忽然笑着应了。
“放他们走。”
慢慢地,祭台上便只剩她们两人。映月竖瞳紧盯着云曈,“好了,现在将我的妖魄还给我!”
祭台的台阶上还有一人,他受了伤,因而动作缓慢,也许是好奇,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像是害怕,又像是担心。
云曈未动,直等着他彻底离开祭台才重新看向映月,“将那些妖怪都召回来。”她指的,是跟在那些人后面的吞心鸟。
映月应了。
“我的妖魄呢?”映月等不及,问道。
云曈看着她,没有说话。
约摸着那些人已走远,她才回映月的话,“你已经看见了。”
“什么?”映月皱眉。
云曈静静瞧着她,想不懂为什么蜉蝣山的山主会是眼前这个蛇妖。
“你的妖魄,就在你眼前。”
当年她和映月斗得昏天暗地,根本没有机会去藏那三分妖魄,她又偏不愿让蛇妖如愿,思来想去,只能放在身上。而她身上,也只有一处可承受这只百年老妖的妖魄。
映月仔细看她,看她的表情,看她手臂的莲花金印,最后,视线定在她眉间的血印。
“你这个天杀的玩意!”映月彻底想通,怒骂道,“你竟敢把本君的妖魄放在你那肮脏的凡人灵脉里!”
“那怎么办呢?”所有人都已离开,云曈不再笑,也不再掩饰,“你那高贵的三分妖魄,就是敌不过我这肮脏的凡人灵脉。在我身上放了这么久,你半点都没看出来,实在叫我想笑。”
映月怒极,却只能凶狠地盯着她,厉声道:“解开!”
知晓妖魄位置又有何用,血印封住灵脉,自然也封住了灵脉里的妖魄。
“我若能解,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好好的站在这里吗?”云曈笑道。
“子书玉会的你不可能不会!”映月一把拽过云曈,冷笑道,“我倒真想问问你,你这么看重子书玉,是怎么舍得出天霁山的?”
“一下是解血印,一下又变成了寒崖仙君。映月,我真不明白你到底要什么?”
白衣染血的女子笑着与映月对视,直视带着怪异妖气的青绿竖瞳,漂亮的脸上沾了一点鲜红的血,血意与她眉间朱砂相衬,英气逼人。
映月冷眼看着,讥讽道:“都说我魔族妖族不知廉耻,本君瞧着,你们这些肮脏可笑的凡人也没比我们好多少。”
“待本君夺回妖魄,第一个杀的就是子书玉。本君要将他开膛破肚,挫骨扬灰。”
云曈眼底的杀意愈发重了。
她看着这个狂妄的蛇妖,一句一句,轻笑道:“我伤你妖魄你都不愿杀我,而那些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却能狠心折磨。你放言要杀寒崖仙君,却连寒崖仙君留下的金印都不敢破,只敢在他背后叫嚣凶狠。”
“说到底,你也知道自己只是个不入流的老妖怪。只敢欺软,不敢斗硬。若寒崖仙君真来了,恐怕你就只知道求饶逃跑了。”
“莫说杀他。便是要伤他,凭你——”云曈顿了一下,冷笑道,“一个连他的弟子都打不过的废物,也敢在此妄想。”
映月脸色已难看到了极点。
“闭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此置喙本君!”映月气急,一掌拍向云曈。
掌风携着巨大的灵力,直将云曈击飞,重重地摔在台阶上。
喉间腥甜,云曈咳出一大口血,满地鲜红,她却视若无睹,直看向台上的妖怪。
目光灼热,永不畏惧,永不退缩。
“死疯子。”映月冷脸,侧身示意吞心鸟,“绑起来,送到无上宫。”
无上宫,是映月的宫殿。
云曈彻底累了,懒散地往后一靠,任妖鸟捆住她的手脚。
只是……被关在地牢时,云曈仍在想一个人。
不知道许微竹现在怎么样了?
她看见他受伤了,不知伤得重不重,疼不疼?现在有没有顺利离开吞心鸟的洞穴?
吞心鸟绑了这么多人,一次全出去了,薛泠就在山脚,必然会有所察觉。凭谢初一那狗鼻子,找到他们应是没问题的。
只要和薛泠她们碰见,就会没事的。
云曈劝自己不要多想,靠在墙角,终于有闲情低头去看一眼自己的手——被映月捏断的左手虚虚放在身侧,手腕处青紫,格外吓人。
先前不觉得,现在看了一眼,真疼。
云曈不敢碰,轻轻叹气。
映月不可能给她治手,莲花金印保护她的性命,但并不会被这些并不致命的伤触发,那老妖怪只会吊着她的命,等着取她灵脉里的妖魄。
云曈不想让自己静下来,只要安静,身体上的痛便格外明显,让人麻烦。
地牢里什么都没有,昏暗且空荡,她想找个东西瞧瞧都找不到。
地上脏污,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裙子全弄脏了。不过……反正早就被血染了,脏不脏也无所谓了。
血污让她回想起了祭台上的画面,少年安静苍白的脸一闪而过,云曈心愈担心,止不住地想他。
那血淋淋恶心的画面他从前从未见过,不知有没有吓到。
这也是蜉蝣城城主设下结界阻止未开灵脉的普通人进入的原因。蜉蝣城里尚且还有规矩和法纪,可蜉蝣山却只论实力。人、妖、魔,无论是否开了灵脉,是否掌握了妖气魔气。
只要沾了一个弱字,便就成了玩物。
如蜉蝣般不堪一看的玩物。
云曈垂下眼,长睫颤动着,在模糊不明的视线里把玩着衣裙一角。
纤细白皙的指节里翻动着血色的衣角,白衬着红,分外突兀。她轻眨眼,指尖一转,血色的衣角转过来,上面沾了几滴妖物绿色的血。
人是玩物,妖又何尝不是玩物呢?
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地牢里响起,云曈看过去,几只肥硕的老鼠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四处打量,毫不怕人。
映月的确有本事,当年被她一把火烧毁的无上宫又重建起来,地牢还比当年更埋汰污秽。
当年几只瘦小的老鼠钻出来时已把他们吓了一跳,现在的无上宫地牢连老鼠都长得油光水滑,半点不惧人,可见“伙食”之丰厚,作恶之多端。
云曈坐在墙角,姿势和当年一样,静静地看着老鼠,并不为其触动。
她不怕这些东西,现在不怕,当年也未曾怕过。被几只突然冒出的瘦小老鼠吓得跳起来的是另一个人。
“风衍!快将它们赶走!”少女提着裙摆躲在她旁边,神情紧张地催促着一边懒散的少年去赶走老鼠。
“师姐,你不是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吗?怎么连几只小小的老鼠都不敢见。”少年调笑着她,一边动作迅速地赶走了老鼠,还不忘在地牢周围撒一圈药粉,防止老鼠和其他虫蛇再靠近。
少女瞪他一眼,抱住云曈手臂,和她靠在一起,“我要和小云在一起,小云会保护我的。而且小云不会像某些人一样,话这么多,听得人烦。”
少年被说也不恼,笑着坐在她们身边。就算被少女念叨也不气,笑盈盈的,果真和少女说的一样,话多得不得了。
他们两个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吵,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根本不给旁人插嘴的机会,也不给旁人一点休息的时间。
云曈想的事完全被他们的声音扰乱,火上来了,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
少女望着她,却又不敢说,只憋屈地拽拽她的衣服,更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
这就是她的小“报复”。
云曈不免轻笑,下意识睁眼看向身边——手臂冰凉,身边空无一人。依然是无上宫的地牢,那个会时时环住她手臂的少女却不会再出现了。
笑容僵硬,云曈慢慢地收回了笑,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直至有狼尾人身的妖怪端了个样式古怪刻着云纹鸟兽的香炉进来,她的神色才终于有了几分变化。
她对着妖怪问道:“映月是不是疯了?”
紫云香炉,善诱人入梦。
还有一传言——紫云香炉制造的梦境,可解心魔。
为了取被血印封住的妖魄,映月都想帮她解心魔了。
妖帮人解心魔,实乃奇事。
云曈失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