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得太快,云曈停下时,险些向前冲去。幸有一只手牢牢拉住她,不让她往前。
“小心。”少年声音微沉,轻声提醒她。
云曈笑笑,拍拍他的手臂,示意自己无事。
云曈打开从谢初一手里拿来的瓷瓶,下意识闻了闻里面的药味,然后被里面的苦味熏得皱眉。她将药递给许微竹,叫他收好。
离谢初一远了,耳边舒服不少。云曈随便找了个干净的草地,席地而坐,准备与许微竹介绍薛泠开的药方。
许微竹想起她方才与那位薛泠前辈的动作,在云曈展开药方时问道:“都是很难寻的药材吗?”
云曈拿了个碎石压住药方四角,被许微竹的声音勾去视线,瞧着他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担心我们找不到?”
“相信我。”云曈拍拍胸口,放下狂言,“只要是我想要的,就算要上天入地也难不倒我。”
她轻挑眉,极狂又傲,却不让人讨厌。或许是笑容太过明媚,放出狂言时的语气也坦然自信。让人看见她这幅模样,心里只觉得喜欢。
好喜欢。
许微竹轻轻嗯了声,算是回她的话。
少年静静看着她,浑然不觉自己方才在心里说了什么。
云曈按住周围被风吹来的杂草,一指点去,从第一味药介绍起来。
“清心草,你应当认识,随便一座山头和草地都能看到。 ”她指向下面,将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这就是柳涯花,不止有解毒的作用,做成香囊还有安睡静心的用处,只是颇有些难养,故而价高。”
许微竹点头,摸了一把她手里的柳涯花。
柳涯花形同柳枝,长长枝条,末尾结着一簇暗金色的小花,甚为灵动,似一个铃铛坠在枝尾摇晃。
只是一眨眼,那灵动的铃铛便被一把捋下。
见许微竹微愣,云曈解释道:“柳涯花有用的只是花,枝条无用。”
她毫无辣手摧花的愧疚,当着许微竹的面,动作迅速地将手里三株柳涯花的花都捋了下来。将碎花收好,她又看向药方,介绍下一味药。
“食人蛛,顾名思义,是会吃人的妖怪。蛛丝可为药可练器,用途甚广。食人蛛极其嗜血,却又胆小。”
“见到不通灵力的凡人时,它是这般模样——嚣张狂妄,好像什么都不怕。”云曈捡起一旁的柳涯花枝条,使劲抖动着,做疯狂之态,以表达食人蛛的痴狂。
枝条抖动间,许微竹走神了。
青绿的枝条晃了晃,飘落了几片绿叶,绿叶吹走,脸前猛地贴上来一张脸。
许微竹一惊,却在看清时冷静下来,不再躲避,任她凑前吓人。
云曈眉眼全皱在一起,做出鬼脸,龇牙咧嘴道:“若你不当心,食人蛛会把你包成茧子,一口吞了!”
“怎样?怕吗?”她收起鬼脸,很高兴的样子,眉眼带笑,问他。
许微竹静了一下,低声道:“怕。”
“你无需怕它。”云曈捏住枝条,一点不怜惜地将其揉成一团,笑道,“食人蛛极惧灵力,只是远远闻见灵气气息,它便会迅速躲起来,缩成一团,叫你连见都见不着它。”
她初次下山时曾碰见一回,那食人蛛躲得极快,竟叫她都追不住,气得她连追了几日,偏那食人蛛还极爱往山林里转,追得她刮破了一条裙子。
那可是她那时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云曈想着又有些来气,丢了手里乱糟糟的枝团,不再玩笑,将剩下几味药说来。
千年雪莲,生于雪山之巅,一瓣千金。
冰鳞蛇,据说是魔族圣女最钟意的宠物,听着像是生在寒冷之地的魔物,实则怕冷喜热,多出现在酷暑时节。其毒性很强,魔气也极重,触而入魇,见之噩梦。
薛泠要的报酬,便是冰鳞蛇蛇胆。
“至于寒崖雪水……”云曈顿了一下,轻笑道:“此为寒崖山山顶所化的雪水,格外昂贵,价同千年雪莲。”
“是寒崖仙君闭关的那座寒崖山吗?”忽然,许微竹问道。
骤然听见熟悉的称呼,却来自最意想不到的人。云曈微愣,静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应道:“是。是寒崖仙君闭关的寒崖山。”
“不过,你是如何知道的?”控制不住,问出了口。
“寒崖仙君和寒崖山,会有人不知道吗?”少年不解,无意识反问道。
是了。云曈摇头,笑自己实在是笨了许多。
寒崖仙君子书玉,修真界第一人,亦是除魔卫道第一人。
谁人不识?谁人不知?
眉间朱红微亮,又很快被云曈压了下去。她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收好药方,叮嘱许微竹记好,准备回客栈。
“回去收拾收拾,我们明日再来。”云曈利落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
“再来?”
云曈轻笑,将那些烦人的情绪摇开,转身往身后看去。
那黑黝黝的山林中扑腾出来几只乌鸦,狂风忽作,将她似雪般明亮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震得许微竹也看向了她所望的方向。
幽深的黑山安静得令人生怖,只站在山脚虚虚一眼也觉得心怵。似一个瞧不见底的深洞,要将人吞食殆尽。
心底不安,越是不安,就越是想看她。
少年视线偏斜,清亮的眸中映出白衣女子高挑的身影。
她回头看他,衣袍仍在飘晃,脸上却带着笑容,比身上雪白的衣袍还要亮,衬得眉间那点朱砂似血一般赤红。
“此山,便是蜉蝣山。”
冰鳞蛇和食人蛛这等魔物妖怪,若在外面,寻来极为麻烦,费时费力费钱,还需几分运气。
可他们现在在蜉蝣城里,一切便不一样了。
“蜉蝣城中蜉蝣山,万宗妖魔聚一堂。”她轻念出儿时听过许多次的童谣,看着许微竹,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明亮,“小竹,你打过架吗?”
“若是幸运,说不定能直接在这山里找到冰鳞蛇和食人蛛。”潇洒地摆了会姿势,云曈被风吹得冷了,抱紧双臂,以肩撞许微竹,让他退后。
“先回去准备准备,蜉蝣山里鬼玩意多,我回去再教你几招,我们明日再来。”
她话说得快,动作也快,根本没给许微竹回答的机会。许微竹跟在她身后,踩着她走过的脚步,一步一步,慢吞吞地,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的碎碎念。
她心情好时,话也多,一句接一句,有用的和没用的闲话夹杂在一起,常会让许微竹反应不过来要回哪一句。但相处久了,他便发现她其实并没有非要他回答。
就算他不说话,她也并不会厌烦或无聊。
少年眼里带笑,跟上她的步伐。
“你知道薛泠为什么非要住在这鬼气森森的蜉蝣山脚下吗?”行至一半,她忽然回头问。
“为何?”
“我给你两个选择。”云曈竖起两根手指,笑道,“一是她的爱徒吸食魔气妖力,她为了徒弟留在山脚;二是她看中入蜉蝣山之人少不了中毒受伤,她在山脚方便赚钱。你觉得,是哪一个?”
吸食魔气妖力……许微竹脑中一闪而过那个追着云曈跑的女子,犹豫了片刻,伸手点了点云曈竖起的第二根手指,“我选二。”
“错了。”云曈笑,两根手指都收了起来,“正确答案是三,她喜欢蜉蝣山的风景。”
许微竹还没说,云曈就抢先说了,“是不是觉得我耍赖,明明给两个选择,答案却是第三个。”
云曈本以为许微竹不会答,他一贯是纵容她玩笑,看着她逗弄,哪怕面对的对象正是他自己,他也很少出声,只安静地应着她的话。
可这一次,少年答了。
声音清脆,微微沙哑,像是青竹碰撞的声音。
“是。你耍赖。”
明明没什么好高兴的,云曈却觉得心情越来越好。
“你得知一件事,”云曈笑道,“当你来到妖魔之物遍地跑的地方时,无论遇见什么,看见什么,都得心存几分怀疑,不可轻信表象。”
“你今日见到的薛泠和谢初一,她们不是修士。”
许微竹似有所悟,与她同时出声——“也不是人。”
“嗯。”云曈点头,“她们并无恶意,但其他的东西并不会都像她们一样。在这里,万事都要留心。”
云曈停步,待少年走到她身边时仰头看向他,笑吟吟道:“若我从你眼前消失,再见到你时,你也不可轻易信‘我’就是‘我’,明白吗?”
时机正好,云曈毫不迟疑,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可用灵力辨别妖怪魔物的方法教给了许微竹。
“一般的妖魔是够用了,实在看不出,便立刻要跑。”云曈认真看着他,语气严肃,“你辨不出,要么真是人,要么掩藏能力极好,功力高于你。”
“打不过时,咱们就得跑。”
云曈一点不惭愧,一派正经样,与许微竹说道:“面子里子都是屁,活命最重要。”
叮嘱许微竹时,看见少年真挚的眼神,云曈心里闪过几丝微弱的心虚。
打不过就跑这件事,她很少奉行。她一贯的作风,是打不过拼了这条命也要让那人脱层厚皮,叫那人午夜梦回也会被她吓醒,听见她的名字都觉得心怵。
现下如此嘱咐少年,云曈难得地对自己以往的做派有了些摒弃的意思。
她那种行事风格,多少有点顾着自己爽,叫身后人流泪的不负责。
从前没觉得,现看着许微竹瞧她的眼神,云曈真做不来了。
她要再出事,他便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了。
“得活着。无论如何,还是活着好。”她又重复,不知在提醒谁。
若他们真碰见打不过也跑不掉的,就叫他们死一块吧,让她和许微竹投胎入地府都有个伴。
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云曈正想跺几脚,腰间一紧,视线猛地一转,整个人都翻了一圈,天旋地转,好似飞天了一般。
“云曈!”少年急促的声音犹如支点,让云曈的视线有了着落的地方。
瞧着那个追过来的小人,云曈有些没反应过来地想:许微竹何时变得这么小了?他身后怎么会有这么多鸟在追他?这是什么鬼鸟长得这么大?
想得有些乱,手里剑却使得极快,她握着剑柄,毫不克制,凶狠地刺向紧抓着她的东西。
剑尖微有阻力,她狠狠施力,猛地一划——耳边传来尖利的吼叫,手上沾满了温热的血和不可名
状的软物。毫不心软,一点不迟疑,又一把手里剑横刺过去,直接将束缚她的妖物分成了几块。
身体急速下坠,锐风刮过耳边,不待落地,又一只妖物飞向她。
锋利的鸟爪勾住了她,这只妖鸟看见了她对待同族的凶狠,有了预备,一抓住她便猛扇翅膀,将她手里的两把手里剑直接震了出去。
手里剑没了就直接上手,云曈撕扯着妖鸟的羽毛和皮肉,完全不肯罢休。
旁边的妖鸟见到了,直冲过来,疯狂用翅膀和爪子拍打她。脑子被拍得嗡嗡响,混乱中云曈看见了被另一只妖鸟抓上了天的许微竹。他和她一样,在反抗,还一直挣扎着回头看她。
云曈忽地张口,大声叫出了两个名字——“薛泠!谢初一!”
毫无反应。
住这么近,还什么都听不见。
不待她想,巨大的妖鸟又拍来一翅膀。
失去意识的一刻,云曈还不肯松手。
脑中最后浮现的,是两瓣泛着金光的莲花印。
她就知道,离蜉蝣山这么近,准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