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青竹 第24章 蜉蝣城（四）

“是你！”

白纱掀起，云曈在打量薛大少爷，薛大少爷也瞧见了她的脸。

薛大少爷脸更臭了。

云曈身后的人没看见他们之间的动作，也没能看见云曈的脸，他们只看见薛大少爷气冲冲地叫回了仆从，火气很大地离开了客栈。

而云曈也在薛大少爷吸引走众人视线的同时拉着许微竹走了。走的时候还听见了许多声音，感受到了许多好奇的目光。云曈全当看不见。

蜉蝣城的热闹来得快走得也快，多走了个路口换了间客栈，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和打量的目光就消失了。

只是，因为在之前的客栈定了两间房，已没有足够的钱再在这个客栈里定两间了。云曈将钱袋塞回许微竹怀里，最后决定只定一间。

提着匆忙拿出来的行李，云曈开始思考回去的时候要不要找点活干了。不然凭他们兜里现在的钱，肯定无法支撑他们回到桃花村。

她想着这事，身边沉默的少年却想着另一件事。

两人都不说话，房里安静了许久。直到放好最后一件行李，许微竹终于忍不住了，“你不问我吗？”

他指的，是他和那位薛大少爷打起来的事。

“问什么？”云曈还在想钱的事，完全在状态外，回头看见他认真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轻笑道:“有什么好问的。我都看到了啊。”

“全部，你都看到了?”许微竹有些疑惑。他明明记得她是在薛大少爷动手的时候出现的，她说她看到了，难道她之前就在?

“没有。”云曈诚实摇头。

要是她看到全部，薛大少爷那把剑就别想拔出来了。

许微竹道:“那你为何不问?”

“为何要问?”云曈摘了帷帽，随手一放，整个人放松下来，趴在桌子上，声音懒洋洋的，“事情很简单啊，他欺负你，而我想打他。”

少年仍不满意这个答案，又问道:“你不问我怎知是他欺负我，如果今日是我在挑衅他呢？”

女人趴在桌子上，头都不抬，十分干脆道:“那我也打他。”

“原因对我来说不重要。小竹，我不管是别人欺负你还是你挑衅别人，只要有人对你动手，我就扁他。”

这一句话让许微竹静了下来。

“对了！还有这个。”女人忽然抬头，从袖里拿出一包点心，塞到许微竹手里，“好像碎了，但应该不碍事，尝尝吧。”

云曈将点心塞给许微竹后便又趴回了桌上，她放松地伸直了腿，头埋进手臂里，准备休息下。

许久未动手，猛地出力，感觉手脚都累了。

许微竹捧着点心，站了许久。待他想要再次与她说话的时候，她也安静了下来。

她睡着了。

云曈的睡相很安静，闭着眼，半张脸藏在手臂里，许微竹只看得见她的额头和眼睛。她的呼吸平稳而轻柔，显然已睡沉了。

这几日，她总说事都是他在做，是他在照顾她。

明明不是。

少年看着她，动作很轻地放下手里的点心，轻轻地半蹲在她身边。

微一抬眼，就能看见她的眼睛。如扇一般的睫羽照下一片阴影，在随着她的呼吸而微微起伏。这样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人，和他拥有同样脆弱敏感的血肉，和他拥有相似的呼吸和心跳。

如果……真和他一样就好了。

心跳得很快，许微竹低头笑了笑，心想:这或许是最不一样的地方了。

忽然，云曈动了一下，一只手放了下去，露出了整张脸。

许是趴下的时候未注意，她脸颊靠近耳朵的位置压了几缕长发，发丝被压揉着贴在脸上，让人想要伸手替她理顺。

少年这样想了，也伸手准备这样做了。但少年的指尖触碰到女人的脸时猛地收了回来，他像是被突然烫到了一样，急急地收回了手。

好险……

稍一放松，就会做出不该做的事。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冷静了下来。少年才又伸出手，小心地理出她耳后的长发，动作很轻，只拉出头发，没有碰到她的脸。

做完，少年慢慢走开。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她随手放下的帷帽，理好被压出褶的白纱，轻轻地放到一边。

收好帷帽，少年才打开她送的点心。

酥饼很香，确实碎了一些。许微竹咬了一口，发着呆慢慢咀嚼着，最后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把视线又望向了她。

酥饼是什么时候买的?专门为我买的吗?酥饼碎了是因为之前的客栈因为我和那个薛什么的人打架导致的吗？

有些放空地乱想了一堆，许微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了她很久。

这好像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他看着她，望向她，等着她，并隐秘地期待着她回望过来的视线。

吃了两块酥饼，许微竹将点心又包好，认真而仔细，包得严严实实的。

一边包，一边还小声地说话。

“我没有挑衅他。我和他吵起来是因为我下楼的时候挡住了他的路，他觉得我碰到了他，弄脏了他的衣服……”

少年小声地将客栈里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提到那人嫌弃他脏时微垂下眼，又很快掩去情绪，神色自若地接着往下说完。

他在客栈里等着心慌，就没忍住想下楼看看，却碰见了薛大少爷……薛大少爷不准他走，要让他长教训，再然后，她就出现了。

少年抬眼，清亮的眼睛盯着她，犹如瞧见了珍贵的宝物一般，片刻都舍不得移开。

“你好厉害……”少年望着她，呢喃道。

这一声夸赞很轻，很淡，却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

她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

如果今日她没有出现，他不一定能全须全尾地离开那家客栈。

离开桃花村后，她一直都在护着他。

他想象不到，如果她不在，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云曈，”忽然，少年轻声叫了一声。

她仍未醒，他的声音又很低，因此这一声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云曈。”少年安静许久，又轻轻唤了一声。

明明没有人听见，这就是他的自言自语。可这简单的两个字还是让少年的耳朵慢慢染上绯红。

云曈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房里未点烛火，只有窗沿边际有一点外面的光。云曈睁眼适应了一会儿，本想开口，刚说一个字就被自己还没从睡梦中恢复过来的嘶哑喉咙吓到。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

云曈半眯着眼，手在桌上摸索着，想给自己倒杯水润润嗓子。

没摸到冰凉的茶杯，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云曈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她睁大眼，认真看了才放心下来，拍拍自己的胸口。

是许微竹，他也趴在桌上睡着了。

因为一瞬间的紧张，云曈心跳得很快，她缓缓放慢自己的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放轻自己的脚步，点亮许微竹身后的烛台。烛台光亮微弱，仅够视物，不够照醒睡梦里的少年。

他的睡相和平常冷淡的模样不一样，看着很好接近，温顺安静，像只小兽，毛茸茸地窝成一团。

云曈看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嘴角已经勾起了微笑。

许微竹睁眼看到的就是她的笑脸。眼睛一抬便与她笑盈盈的眼睛对上，许微竹只觉脸上又冒上热意，他掩饰似的伸手摸摸脸，思考着该说些什么。

“醒了啊。饿吗？”云曈瞧他睡得人都迷糊了，笑道，“蜉蝣城夜市很热闹，要去看看吗？”

“嗯。”少年只安静了一下，很快应道。

出门前，云曈把原属于她的帷帽给了许微竹。

遇见风衍让她想通了。她这张脸遮了也没用，认识她并且会找她的那群人手里都是有点东西的，只有碰见，她怎么藏都会被看出来的。而且……云曈想起“薛大少爷”，心想:露出来说不定还能吓跑些想惹祸的人。

蜉蝣城的夜市云曈逛过许多次，却都未有今日陪许微竹的兴奋。她拉着他的衣袖，一路走一路说，叽叽喳喳地给他介绍这里的每一处。

“这里本来有只卖肉的猪妖，后来被他的同族打跑了。”瞧见一个空着的摊位，云曈顺口对许微竹说了一句。

许微竹往那里看了眼，下意识问道:“为什么被打?”

云曈本来想拉他去看另一边的花灯，被他问了就下意识想了想，然后沉默了下来。

许微竹疑惑:“怎么了？”

云曈:“……他卖的是猪肉。”

许微竹:“……”

云曈:“……”

从前未觉得有什么异样，被许微竹问了一句，云曈忽然反应过来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皱着脸，把许微竹转向另一个方向，“走，我们去那边，那里有花灯！”

云曈使劲夸着花灯，试图用花灯盖住刚才的小插曲。

少年被她推着往前走，偶尔偷偷回头看她一眼。

她心情很好，眉眼带笑，眼睛亮得不可思议，比周围精致的花灯还有漂亮。声音也轻亮，周围人声嘈杂，他却只听得见她的声音。

明明是见过数次的风景，云曈和许微竹说起来时却觉得周围一切都很精彩，都很有趣。

小时候她来这里，往往是羡慕地盯着其他人，还要躲避着一些怪物。后来长大了，再来这里，往往都带着任务，来去匆匆，毫无欣赏的心思。

同行之人也有初次来的，但从来没有人给过云曈介绍的机会。他们总对她有顾忌，在她面前放不开。为了让大家舒服些，云曈会主动离开。

但和许微竹在一起时不一样，他虽然很少搭话，但一直都有在关注。每一次云曈和他说完，都会看见他亮晶晶的眼睛看过来。

他真的在认真地听她的话，认真地看她介绍的那些关于蜉蝣城的有趣或无趣的小地方。

这让云曈很有成就感。

他们的周围有许多人，许多模样奇怪的精怪，在看不见的地方，大概也站着许多贪恋热闹的鬼魂。

在这些“人”里，云曈和许微竹实在是很不起眼。他们完全融入其中，和蜉蝣城的气氛贴合在一起。

许微竹终于有自己已经离开桃花村的实感了。

他看向身边笑得很开心的女人，黑亮清澈的眼睛里映出她和她背后灯火的样子。

这一刻，他绝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