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奶奶是笑着离开的。
云曈过去时,温暖的阳光还未消失,如金纱笼罩在老人和少年身上。老人闭着眼,面带笑容,像是沉睡在美梦之中。伏在老人膝上的少年似乎也睡着了,他闭着眼,牵着老人的手放在额头上,仿佛老人依然在温柔地摸着他的头一样。
周围安静得可怕,云曈连鸟雀叫声都听不见,她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缓慢又沉重,尖锐且剧烈,一声一声,在警告着自己。
可她依然要前行,依然要走过去。
她要叫醒他。
“小竹……”声音嘶哑,难听得让云曈不愿意再开口。
可她必须这么做。
“小竹。”又一声,依然嘶哑,却更加坚定。
或许是梦太美好,两声都没有唤醒少年。
云曈颤抖地呼了口气,望着沐浴在阳光下不肯离开老人的少年,再一次,不放弃地,固执地叫出他的名字。
“许微竹。”
一字一字,分外认真。
这一声格外响亮,少年无法忽视,终于从梦中醒来。
他仰着光看向云曈,不顾阳光的刺眼,不躲不避地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云曈垂眼望着这双漂亮的迎光而来的眼睛,耀眼的太阳在他眼里缩成小小的光点,站在太阳之前的人,是一个大大的她。
就好像,这双眼睛,只看着她。
将他唤醒,让他面对。
“许微竹……看着我吧。”云曈向他伸手,轻声道:“我们约定过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一起面对。”
少年望着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手指终于轻轻动了,可他的手一收力,老人摸着他额头的手就滑了下来,僵硬而无力地,垂落在少年身上。
少年瞳孔一颤,他无助地伸出手去握住老人的手,可一触到,那刺骨的冰冷就让少年的手指缩了回去。
有声音在耳边嘶吼,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
少年很安静,连泪水都很安静。
他没有握她的手,云曈没有退缩,她向前走,又靠近了少年一步,蹲在他身边,伸手慢慢擦去他脸上的眼泪。
我知道你的痛苦,你的害怕,你的无助。所以就算你不愿意接受也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
我会找到你,陪着你……保护你。
少年的眼泪好似擦不尽,云曈的眼睛也慢慢红了,酸涩得让人难受。
后来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
葬礼,石碑,木棺。
云曈看着许微竹麻木地处理好这一切,那天过后,他就好似换了个人一样,不再流泪,也不再说话。
葬礼结束之后的第五天,担心着他们而前往探望的村民开始来得少了。
许微竹没有说话。
第六天,只有李大哥和李大姐来了。
许微竹依然沉默。
第七天,一个和许微竹一般大的小姑娘带着吃的过来探望。
许微竹还是安安静静的。
第八天,住在隔壁村的程文过来了,云曈和他说话时许微竹从他们旁边走过,面色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仍然没有开口。
第九天,没有人来。
屋里安静得可怕,空荡荡的。
没有人来,没有声音,云曈也没有了再说话的理由。
一整天,屋子都安安静静的。
云曈坐在院子里等了一天,等到天黑下了小雨,都没有等到许微竹。
他已经,连房间都不肯出了吗?
云曈终于感受到了愤怒,她连蜡烛都没点,任屋子里黑漆漆的,一掌推开了许微竹的房间。
他的房间,也是漆黑一片。
没有声音,没有光,哪怕她推开门也没有一点动静。好像根本没有人存在一样。
可云曈知道他在。
“许微竹!”满腔的愤怒,却还是做不到指责,只能大声地喊出他的名字。
本以为又要重复一遍之前的循环,听不见他的声音。
却意想不到地,得到了他的回应。
“嗯……”
就只是一声,短暂而轻,连风都能吹散。
云曈却在瞬间哽咽起来。
“我,我看不到你。小竹,如果你愿意和我说话,就让我看看你,让我找到你。”她对着黑暗轻声劝,拼命地压住自己颤抖的呼吸。
她能感受到他在哪,可她想要他的回应,想要听到他的声音。
再一次,再多一次。
许微竹,只要你愿意,只要你需要我,只要你肯看着我……
轰隆一声,雷光一闪,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暴雨。
嘈杂的雨声掩盖住了其他的声音,仿佛天地之间唯有滂沱大雨和剧烈的雷电声。
而少年的动静,悄然无声地淹没在了暴雨声里。
迟到的回复撞上了不凑巧的雨,像是在预示他和她。
少年垂下眼,不再开口。
在他放弃闭紧嘴的那一刻,眼前忽然出现一簇明亮的火。像是太阳,却比太阳还要耀眼,一眼就夺去了他全部的思考。
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不知何时点了火折走到他身边来的年轻女人,盯着她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眉间比火还要炙热的朱红。
只此一眼,荡魂摄魄。
“许微竹。”她勾唇轻笑,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泛着水光,像一泓清澈的泉水,清晰地映出他的脸,她笑着说:“我找到你了。”
恍惚间,许微竹仿佛回到了山洞那夜,在他惴惴不安地躲在矮小洞穴里,无助而绝望的时候,她握着火折笑着出现他们面前。
只要看见她,所有的恐惧和无望都会消失。
那时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手上一紧,许微竹无意识地缩了缩手,却动不了。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像是在害怕他逃跑一样。
手腕被紧紧扣住,连动一下都做不到,许微竹甚至有种感觉,此刻他整个人,都被她牢牢锁住了。眼前是她,手上的温热是她,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她。
他被她逼入死角,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紧迫攀上喉咙,似捏紧了他的咽喉,要夺走他的呼吸,他的手脚,他的心脏,他的一切。
如此迫切,许微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僵硬的身体终于瘫倒,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坚硬的墙,任她靠近自己,任她握住自己的手腕。
甚至任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微偏了偏头,让她能更好地动作。
在喧嚣的暴雨声里,少年安静地望着她,轻声唤出了一个名字。
“云曈。”
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温柔得过分,因为太温柔,还险些被暴雨声吞没。
但她听见了。
云曈伸手在袖中摸出一个东西,轻轻递给他:“这是奶奶让我给你的,她说,这是她给你准备的,十六岁的生辰礼。”
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孩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可在和老人相遇之后,他拥有了和其他小孩一样的,会被关心被惦记的生辰。
八月十五,中秋。
这个寓意着团圆美满的日子,是老人对那个孩子最珍贵的期愿。
“本来不该现在给你的,可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
“那天中午,奶奶和我说话的时候,每一句——”云曈停了一下,声音微颤:“都和你有关。”
她看着许微竹,轻声道:“你是她在这世上最关心最在乎的人,如果你过得不好,奶奶又怎么会放心呢?”
少年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用云曈手里的火折光来看,轻翻了面,在看清上面的花纹后眼神定住了。
白鸟青竹和不见月,这是奶奶做了很久很久的那个布袋。
原来是做给他的。
少年呼吸滞住,眼角泛红,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压抑,克制,掩饰。
这不该是他。
许奶奶走后,她再没有听见过他的哭声。
“想哭就哭吧。”她抚平他额角的碎发,柔声道:“我陪着你。”
许微竹紧握着布袋,有些迷茫地抬头看她。
“你不是一个人。”云曈的手从少年手腕握住手掌,她用自己温暖的掌心包住他的手,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给他,“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决定怎么做,我都陪着你。”
她注视着少年,犹如注视着数年前的自己。
举目无亲,踽踽独行的滋味他们都尝过了,已经受够了。
许久,少年盯着她,低声道:“你会走吗?”
他的眼神带着些许怯意,些许期待,还有难以察觉到的几分不安。
云曈温声道:“别怕,我不会走。”
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一直在。
“从此以后,我保护你。”
这一句话,她说的格外认真,珍重得,像是誓言。
许微竹静静地看着她,这几个月围绕在心中的浓雾终于开始消散,那些被刻意压抑住的情绪也再也控制不住地释放出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我保护你。
我保护你。
云曈记不清许微竹是什么时候靠在自己肩上的,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反握住她手腕的,握得那么紧,比她还要用力,好像很害怕她离开。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少年在暴雨声中抵在她肩膀上的无声哭泣,是他紧紧握着她手腕,带着颤抖的哭泣声叫她不要离开。
“不要留我一个人……永远……留在我身边……求你了。”
因为暴雨,也因为许微竹的声音很轻,云曈并没有把他的话全部听清楚,她听见的,是许微竹叫她不要留他一个人。
她当然不会留他一个人。
于是她答应了他,怕他听不清,还格外重复了一遍。
“我答应你,我不会留你一个人。”
云曈在桃花村又多了一件忘不掉的事。
她忘不掉这场悲伤的大雨,忘不了和蔼温柔的老人,忘不了在暴雨声里靠着她无声哭泣的少年。
许奶奶离开时,对她说,请她照顾许微竹。
老人说时,眼中有愧疚,似乎是觉得自己说了麻烦为难的话,但又不得不说。
但云曈并不觉得这是麻烦,那天她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
她想保护许微竹,不是因为奶奶最后的嘱托,是她自己。
是云曈,想要保护许微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