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
又一个月后的深夜,云曈捉到了一个不爱说实话的“犯人”。
她举着火烛,倚靠在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去的少年。
烛火在黑暗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耀眼,女人的眼睛也格外亮,冷冰冰的,不带一丝笑意地盯着许微竹。
瞧得人背后生寒。
云曈向来是好相与的,眼里总带着柔和的笑意,这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冷漠无情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许微竹呆了片刻,可还未来得及解释,女人的眼神就又变了。
云曈眨了眨眼,眼里的寒冰就化为了春水,水光潋滟,笑看着许微竹:“臭小子,你想不带我?”
女人笑眼弯弯的模样叫醒了许微竹,他这才意识到,明明是该睡觉的深夜,女人却和他一样穿戴整齐,像是要出门一样。
他忽然明白了。
她都知道。
“要找就一起去找,你休想一个人顶着。”云曈说着,轻轻走近许微竹,把他手里的刀抢走了,小声道:“刀给我了,算是你不叫我的惩罚。”
许微竹垂眼看她,轻声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是。”云曈干脆地应下,她抬头看许微竹,丝毫不躲避少年的眼睛。
她本想再强硬些,再凶狠些,好好警告他吓他一次,可一看到少年柔软脆弱的眼神,表情就忍不住放松了,不忍吓他。
在奶奶面前,他藏着掖着,眉眼间总带着几丝笑意,不让奶奶看出他半点的憔悴和不安,现在被云曈捉住,总算看见几分真容。
眼睛下的乌影深了,眼里的神采却淡了。依然俊美,却失了几分少年的朝气活力。
而且这两个月,许微竹瘦了好多。
他穿着这一身素袍,云曈瞧着,觉得撑在衣服下面的只是几根骨头,一动衣袍就晃,袖袍空荡荡的,看得人心疼。
“你前两晚出去的动静,真以为我没听见吗?”云曈望着他,有些无奈:“前两天是找不到人帮忙照顾奶奶,才让你走的。”
今晚拜托了李大姐帮忙,云曈才放心出来。
“走吧。”见他还站在原地,云曈小声叫道:“再不走,就要吵醒她们了。”
不再犹豫,两人快步离开。
走到看不到房屋的地方,确认自己的声音吵不到其他人,云曈终于忍不住啰嗦起来。
“你不能再这样一有事就避着我了,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做一起担。”她盯着许微竹,眼神灼热得让少年躲得躲不开。
许微竹和她并肩而行,轻声应了下来:“嗯。”
他应得太快,太过乖巧,弄得云曈有些措手不及。
她惊讶得又瞧了他好几眼,直到少年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望过来,她才急急忙忙地收回自己的视线。
“总之……”
她说了太多,自己后来也没想起来到底叽里呱啦了些什么,就记得每次她说完,许微竹都很捧场地应了。
他态度反常,让她控制不住地一说再说,说了一大堆自己都想不起来的废话。
云曈不知该对自己说什么。
那天可以说是云曈和许微竹在桃花村时关系最融洽的一晚,直至见到他们深夜出门也要寻的那个东西。
淡紫色泛着浅光的花苞,嫩绿纤细的花枝,漂亮得不可思议,握着手里轻得可怕,仿若无物。格外罕见,只生长在不见日月的地方。云曈和许微竹寻了一整夜才发现,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它取下。
这个东西,叫不见月。
带着不见月回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虽然亮了,但因为下雨,天还是雾蒙蒙的。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头发,衣服上也沾染了水雾。进屋之前,云曈看向了许微竹。
因为摘取不见月,两人的衣服都或多或少地被勾破弄脏了,但就算是穿着一身破烂,许微竹这张脸也撑得起。
少年脸上碰了些脏污,暗灰色的一块挂着少年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云曈用袖子帮许微竹擦了,看他异常苍白的脸色,担心道:“还在疼吗?”
许微竹摇头,“不疼。只是有些难受。”
许微竹又道:“你先进去吧。我收拾一下再去见奶奶。”
云曈视线在他刻意背在身后的右手上停留了片刻,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点头应了,先进了屋。
进屋就看见了李大姐,李大姐见她也并未多问什么,只和云曈说了许奶奶的事情。
奶奶刚喝过药,正在床上休息。
和李大姐道完谢,又给李大姐家塞了些零嘴蔬果给她家的小丫头,云曈才换了身上脏兮兮的外袍,准备去见许奶奶。
她进去的时候,许奶奶正躺在床上看一个精致小巧的布袋。
这个布袋就是许奶奶做了许久,缝了不见月和白鸟青竹花样的东西。
“奶奶,想我了吗?”她走过去,向往常一样头抵在床沿边上看许奶奶。
只是现在,老人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伸手摸她的头了。
两个月,奶奶的身体差了很多。
手脚乏累,浑身酸痛无力,连下床走路都很艰难。
“你个小丫头,跑去哪里玩了啊?”许奶奶咳嗽了一声,轻笑着看向云曈,语气亲昵地和她开着玩笑。
云曈如今快二十一岁,除了许奶奶,没人会叫她小丫头。
她性格好强,又天赋异禀。刚入门时师兄师姐们还会因为她年纪小担心她,出去历练几回,在师兄师姐们面前出过手后,便没谁会去刻意顾着她护着她了。十六岁拿下宗门比武会魁首后更不必说了,他们觉得她刀剑不入,无所不能,再没有人会把她当普通小姑娘看待。
只有许奶奶,她都这么大了,许奶奶还把她当小姑娘。
云曈又靠近了奶奶,轻笑道:“奶奶,我可没去玩,我就是睡了个懒觉,起得晚了而已。”
许奶奶笑了笑,手指了指云曈,故意笑道:“骗奶奶的臭丫头。”
笑完,许奶奶问道:“小竹呢?”
“小竹……他,他待会就来。”想起许微竹,云曈顿了一下,但很快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笑了起来,和许奶奶说话。
她和许微竹说好了,许奶奶的身体不好,那件事,只他们两个知道就够了。
就算努力做到面色如常,一想起来,云曈心里仍然像坠了重物一样焦虑不安。
为了对付那个玩意,她在山上教许微竹开了灵脉,体内灵脉一开,灵力通贯全身筋脉,大概能压制几个月。
只是……灵力并非万能,亦并非无尽。没有解药,终会崩溃的。
心中压了太多事,沉重地让云曈喘不过气来。
可这一切,在看到许奶奶见到不见月时的眼神后,被通通丢至脑后。
不只她这样想,许微竹也是如此。
老人握着轻飘飘的不见月,如获至宝一般,眼神柔软而带着光。
而凝视着老人的少年,在看见老人脸上的笑容后,终于弯眼轻笑了出来,眼睛亮晶晶的。
只是看着他们,云曈就忍不住也跟着笑。
这两个月,许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云曈和许微竹想要满足奶奶的愿望,让奶奶不再有一点遗憾。
彼此并没有聊过,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见月。
因为许奶奶时常抚摸着布面上她亲手缝下的不见月,云曈和许微竹也不止一次地看见过许奶奶对着那枝美丽的花露出思念的神色,偶然的时候,许奶奶还曾对云曈和许微竹叫过一个人。
二郎。
许奶奶年少时早逝的爱人。
美丽的不见月,是稀有罕见的珍宝,也是年少时为自己思虑奔波的爱人。
“你们两个……原是寻它去了。”许奶奶颤抖地抚摸着手里的花,声音越来越轻:“好孩子,好孩子……”
“我一直都想……再见他一次,最后一次……”
与不见月相见,便是与年轻的爱人重逢的时刻。
那天,许奶奶睡得很早。
许微竹找了个竹筒放不见月,奶奶睡觉时,泛着浅光的不见月就在奶奶床边的木桌上。
月亮升起,月光拢着不见月的柔光倾斜,皎洁的光芒贴上老人的眼角,仿佛落下了一个吻。
第二天是大晴天,云曈揉着眼睛洗漱完,正准备去看下许奶奶,人就站在房间门口愣住了。
她盯着房里的人,几乎不敢相信。
许奶奶站在房里,看她呆愣的样子笑,“傻了?”
许奶奶可以自己下床了。
云曈终于反应过来,欣喜若狂。
天气难得晴朗,云曈扶着许奶奶出去晒太阳,许微竹在做饭,厨房里时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许奶奶坐着竹椅,云曈在许奶奶身边坐着小木凳。
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时候,许奶奶开口叫了云曈。
“小云……”
静静地听完许奶奶的话,云曈沉默了许久,她握紧老人的手,强烈的不安让她觉得马上就要失去什么。
许久,老人才轻轻拍拍她,安抚着她。
“小云,这个东西,我只想给你。”老人摸着她的手,语气温柔得让人不忍拒绝,“奶奶知道,这不是件小事,可除了你,奶奶谁都不放心。”
“小云,就当是——”
“奶奶!”云曈打断老人的话,弯眼笑了,“我答应你。”
她看着许奶奶,握紧许奶奶给她的东西,一字一字,无比认真:“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不会忘记。”
“好孩子,谢谢你。”许奶奶望着她,再一次重复道:“谢谢你。”
“那……我,我去叫小竹过来吧!”云曈努力地维持好脸上的微笑,却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嗯。”许奶奶笑着点头。
云曈不敢回头看,因为她怕自己一回头便会哭出来。
她艰难地走进厨房,叫住了那个因奶奶身体好转而高兴地准备了许多菜肴的少年。
英俊清瘦的少年回头,眼里的笑意在触及到云曈表情的一刻凝固。
云曈知道自己没有做好,可她真的做不到,她没办法在已经察觉到什么的情况下还在许微竹的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小竹……奶奶叫你。”
少年意识到了,在云曈嘶哑的声音响起的同时跑出厨房,飞快地走到奶奶身边。
云曈侧身望去,能看见耀眼温暖的阳光下,少年仰头紧张地看向老人。
老人不知说了什么,摸了摸少年的头,让少年的眼睛一瞬变得通红。
云曈收回视线,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