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跨越他的海岸 第3章 「3」

7

温克多曾经告诉莱安娜，父母是不能在孩子的成长中缺席的。

莱安娜在霍尔韦德长大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霍尔韦德独立得太快了，他太有想法，以至于谁的话都不听。

他要去维也纳学念艺术学院，想要做许许多多离经叛道的事。

他要办理签证离开法国去别国游学，远走他乡发展事业。

谁也拦不住他的脚步，她开始慌张——唯一的儿子终于离她越来越远，他就像是被辗转多人之手的风筝，她再也追不上了。

突然，她自私地希望霍尔韦德能回来，不论以任何代价和手段。

两个骄傲的人偏偏是母子关系，他们不能拼得你死我活，任何委屈只能默默咽下。

“我的腿能好么，母亲。”

他是怨恨的，却又无处发作，他想质问他的母亲，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你应该回家了。不出此下策，你会回来么？”她言之凿凿，不给儿子一丁点退路，“奥利维亚家族已经落魄了，你的逃避把整个家族百年的荣光都抛进了臭水沟里，你也不想当一个懦夫吧？”

逼迫不意味着百分百的妥协。

“但愿能如您所愿。”霍尔韦德冷冷地抛下这句话，他吃力地转动轮椅，想要尽快离开母亲的视线。

“那是维拉伯爵家的孩子，你最好离他远点儿。老伯爵娶了一个爱涂得花里胡哨的东洋女人，我不喜欢她，当然，在这个圈子里，没人喜欢她——他们家的赌场是世界上最肮脏的泥潭，哪个孩子的手上没沾点血？”她叫住了霍尔韦德离去的身影。

莱安娜单薄寡情的语调，将人尽皆知的真相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霍尔韦德抿唇，沉默的半晌将嘴唇咬得微微泛青：“我知道。”

“亲爱的莎士比亚先生，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亲爱的洛尔西亚和他们不一样，他只是一朵娇滴滴的花儿，养在温室里，天天靠着阳光和水分生长吧。”莱安娜略带讽意的笑像一只冰锥，她习惯性地对他下达命令，“姑且不谈家业，我不希望你跟他们家有密切的往来。”

霍尔韦德没有理睬，下午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台阶前，绿荫一抹，团团簇簇倒映在白色大理石台面前。

“你听见没有？”莱安娜强调道，她的声音高了一个度。

惊飞的鸟雀哗然，扑腾着翅膀往林子深处钻去。

霍尔韦德置若罔闻，他们这一次不欢而散。

洛尔西亚从一众流离失所双亲无依的孤儿里被养母相中，毕竟就他一个人通过了残酷的考验。

他兢兢业业地活到这么大，为了讨好上位者什么苦都吃过。后来养母让他接手一家赌场，他做得很好，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

洛尔西亚告诉自己，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怕死，要么是别人的手沾他的血，要么就是他握紧他人的命脉。

这是很不体面的活法，血债垒砌的地位和尊严岌岌可危。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金珀公馆的花园里。

“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霍尔韦德先生。”他的神色裹挟着麻木和不舍。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那双瑟缩胆怯的眼睛几乎要将哀求的话呼之欲出。

他的呼救于无声处，一双溺毙的眼眸像无穷无尽的黑洞。

温克多死死摁住他，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洛尔西亚最后被带走了。

“不行，我要他。”霍尔韦德坚定地对莱安娜说。

莱安娜睁大了眼，震惊道：“你疯了？”

“我一定要带他走！”霍尔韦德转身跑了出去，他恢复得不错，跑起来带风，这样的人儿狼狈起来是易碎的，因为美丽的瓷器也有这样的特点。

莱安娜没有拦他，孤独的母亲第一次看见儿子身上鲜活的颜色。

尽管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但这并不是太重要——她太厌倦霍尔韦德半死不活、半截身体快入土的状态。

他明明不需要背负什么重担——家族的未来、家族的传统产业……这些通通不需要霍尔韦德操心，可他偏偏被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压垮。

8

“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带走他？”

女人穿着和服，嘲讽生硬的表情像亘古不化的冰川荒野，“只是一个空有贵族头衔的家伙，你有什么资格？”

“家族走向衰败，就像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谁都挡不住。霍尔韦德少爷，这个头衔在我这儿一文不值。”

霍尔韦德的脊椎好像被一把冰刃刺穿，在这样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好像被脱了个干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羞辱。

还好洛尔西亚不在这儿，难过了一瞬，他察觉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摧残。

“我可瞧不上你们。”霍尔韦德第一次搬出自己的老钱派头，他吝啬展现出自己的谦卑，在这个女人面前咄咄逼人，“你又算得上什么？我才不稀罕和你们这样的家有交集。”

女人冷笑了一声，粉脂擦满的脸显得有些可怖。

“那么，请您离开。”她礼貌地指向大门。

她的表情像极了浮生绘扭曲了的图案，浮夸晦涩的颜色让他感到不舒服。

霍尔韦德只感觉一股热气往上涌，他矜贵地端着架子，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洛尔西亚是赌场老板的养子亦或是私生子，总之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您最好想清楚，要是有一天你们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他拿着枪指着你，请问，您会接受这样的事实吗。”女人自以为是地强调着，温柔得令人发指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他不会那么做的。”霍尔韦德坚定地说道，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几乎是给予对方最大程度的信任，“洛尔西亚不会那么做的。”

“霍尔韦德少爷，您还不明白，他怎么做取决于我，”女人刻薄地笑出了声，“而我，并不喜欢你。”

霍尔韦德冷静下来，俨然端着风度翩翩的模样，“我可不能保证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爱我，包括您，您不喜欢我，我当然知道。洛尔西亚喜欢我就好，做人可不能贪心不足。”

女人冰冷的笑意戛然而止，唤来关押的洛尔西亚。

红丝绒的布被拉开，洛尔西亚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沉重，脸色阴沉。

她是一个较真的女人，她将枪塞进洛尔西亚的手里，温声逼问道：“洛尔西亚，告诉我，是不是我让你杀谁你就杀谁。”

洛尔西亚抿唇，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顺着她的目光，他看见了霍尔韦德多愁善感的眼睛。

“是的……母亲。”洛尔西亚眼眶发酸，他哽咽地咽回喉间的浓重血味和苦涩。

世间所有的声音，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尾声

直到有一天，霍尔韦德在赌场的门口看见了冷风里站得笔直的洛尔西亚，他的脸庞沾了血，看上去受伤的不是他。

他麻木地端着冰冷的枪，在橙色暖调的路灯下如一座不近人情的冰冷雕塑。

霍尔韦德在楼梯上站了许久，而洛尔西亚也终于注意到了他。

“我宁愿你骗我一辈子。”雪花落在霍尔韦德长长的睫毛上。

悲伤的湖泊几乎结成了冰，一眼望不见底的深邃像一个吞噬世界的黑洞。

他吸了一口冷气，头也不回地钻入冷风里，将洛尔西亚远远地甩到身后。

洛尔西亚没追上他，他知道，就算是追上他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她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霍尔韦德养好了伤，再次离开了巴黎。

他不知道洛尔西亚永远地倒在铺满白雪的血泊。

那是一个不见尽头的深冬，严寒降临，再也见不到光的严冬。

“我会帮你杀任何人，除了霍尔韦德先生。”

洛尔西亚的声音轻得像漫天飘洒的鹅毛，大片的雪花落在他苍茫无一物的心头，那一处荒凉的心田寸草不生，充斥着悬崖峭壁一般的危机。

“乖孩子，你会为你的任性付出代价。”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不听话。

血浸染了一层层白雪，那妖冶的红是最致命的曼珠沙华肆意绽放。

雪还在下，失去温度的身体彻底与地长眠。

莱安娜对儿子的决定十分不满，她不屑于维持表面的关系，于是随便扯了个理由，懒得亲自送他，霍尔韦德当然也不在意这些——飞机离开这座城市直到于另一座城市落地时，一场梦终于醒了。

后记

这个故事起源于一场无厘头的梦，醒来后过了很久还记得。两个人截然不同的人生，虽二者皆不幸，但不幸的程度有所差异。正如同，有些人的切肤之痛，于另一个人而言仅仅只是蹭蹭皮毛。

霍尔韦德从小没有父母的陪伴，无论做什么事母亲都不愿意支持他。文中提到的旧房子，代表着霍尔韦德并不满意在法国生活的那段时间，他憎恶虚伪，冠冕堂皇的贵族生活于他是累赘。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喜欢待在令人喘不过气的旧屋子。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得益于莱安娜的声望和资产。他想要的太多，这导致他在成长过程中，他习惯性地将悲伤刻在骨子里。当他意识到了母亲的缺席，久而久之不再奢求情感的施舍，他毅然决然选择了远走高飞，作为坚定的实践者，他的脚步从不停留。他享受过世界的纸醉金迷，也在摸爬滚打里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事业——尽管这些事业于他的家族而言只是「无用功」。他车祸后双腿骨折，不得已回到法国，遇见了另一家顶着贵族头衔的年轻人洛尔西亚。

洛尔西亚不仅没什么地位，经常辗转于权贵之手，还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做着不入流的勾当，上位者不愿手上沾血，于是他成了那个操刀人。他杀过该杀的不该杀的人，做了伤天的害理的一些事。他隐约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对，但没人教他对错。他只知道，不这么做他可能会死。

洛尔西亚遇见了霍尔韦德，他的思想开始转动，驱使着他重新找到人生的意义。但他渴望的自由这一辈子也难以实现，从而最后选择做一个殉道者——为自由和爱而死。（虽然我觉得其中并不包含明确的爱情，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相遇更多的是惺惺相惜）

故事的结局比较单一，这一趟法国之旅对他而言只是人生无数个日夜里最微不足道的一段时光和经历，最后霍尔韦德坚定地为自己而活，当然他也不会知道洛尔西亚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不知道洛尔西亚最后时刻对世界的控诉和挣扎，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对霍尔韦德是虔诚的。洛尔西亚平静赴死，伴随着霍尔韦德的背影消失在雪夜，他闭上眼，奔向了自己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