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本来就饿,此时胃里的馋虫被白糖的甜味一勾,肚子竟然咕噜咕噜地响起来。
魏琛颇为惊奇地看他,问:“你没吃晚饭?”
江逾白摇头,说:“没胃口。”
魏琛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意外发现很重,而江逾白的手心已经被勒出了红痕。
“你去过我家了?”魏琛问道,同时转身往病房走。
江逾白跟上去,与他并肩,说:“我跟周婆婆说我是你同学,代表全班来探望你,她告诉我你这里,还拜托我把粽子给你送来。”
魏琛轻笑一声,却说:“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笨。”
“嗯?”江逾白不甚疑惑,问道:“你什么意思?”
魏琛侧脸看他一眼,语气有三分调侃:“假装我同学套别人的话很聪明,老老实实地帮周婆婆送这么重的粽子却很笨。”
江逾白一愣,脸上浮现一丝尴尬。
二十多个粽子,就算天天吃也吃不完,况且医院里也没有冰箱可以储存,过个两三天就会变质——江逾白这才意识到不对,他本可以只帮周婆婆送几只粽子来就行,剩下的大可让她等魏琛妈妈出院后再送到她家里。
“笨蛋。”
江逾白听到魏琛轻轻地说,他一晃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向他确认:“你刚才说我什么?”
魏琛嗤笑道:“骂你的话,你没听清楚就算了。”
然而,江逾白也笑了起来,说:“怎么,怕我听见了揍你啊?”
魏琛不以为意,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怕?再说,你打得赢我吗?”
江逾白不服气道:“我们都没打过,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赢……”
话还没说完,魏琛忽然停下,身体挡在江逾白面前,说:“饭都没吃,肚子饿得直叫,还有力气想和我打架呢?”
离病房还有三步,江逾白明白魏琛为什么拦住他,便说:“刚才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妈妈看见我的。”顿了顿,又说:“我走过一个个病房,只是想在里面找到你。”
魏琛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回想当初在楼梯上纠缠、要挟自己的江逾白,当时他只想让江逾白快点滚,可是现在他却不再这么想。
魏琛想了想,对江逾白说:“你去一楼大厅,那里有候诊椅,你坐那等我。”
江逾白眨眨眼,说“好。”转身要走,却又被魏琛叫住。
他转回身,只见魏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口罩,手指牵着耳绳帮他戴到脸上,然后对他说:“饿了就拿个粽子去吃,别干等着。”
江逾白手指捏弯口罩的鼻梁条,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桃花眼,睫毛浓密,瞳孔里闪烁着点点亮光。
夜里,住院部里走动的人很少,一楼大厅更是空无一人。
江逾白找了个位置,摘下背上的琴盒,把它轻轻地放在椅子上,然后自己坐到旁边。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粽子。粽子是三角粽,用棕榈叶捆着,拿在手里时仍然温热。
剥开粽子,里面是白色的糯米,江逾白在中间咬了一口,尝到了软糯的红豆和香甜的蜜枣。
没过多久,江逾白就看见魏琛从楼梯上走下来,手里拎着东西,肩上好像背着书包。
住院楼大厅里没开灯,显得魏琛整个人都很灰暗,直到他走近到面前,江逾白才借着从外面照进来的灯光看清他的脸。
魏琛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俊朗而瘦削的脸露出来,表情淡然。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他吸了吸鼻子,问:“怎么不开灯?”
江逾白嚼着嘴里的粽子,一双墨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却来不及说话。
魏琛见他这副饿狠了的模样,生怕他一说话就咬到自己的舌头,于是不等他答,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他坐的位置,伸手打开了旁边墙上的开关。
两人的空间瞬时明亮。
江逾白眯着眼睛适应光亮的环境,感觉到魏琛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便问:“你妈妈还好吗?”
“病情在好转,但需要多休息。”魏琛把手里拎着的一碗甜粥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又从背后把书包翻到身前,“我回病房时她已经睡着了。”
江逾白联想那晚的事情,眼底有些许暗淡,愧疚道:“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那么晚回家,差点……对不起,都怪我。”
说完,江逾白仔细观察魏琛的脸色,却见他神色淡然,一边翻开刚从书包拿出来的作业本,一边说:“这和你没关系,我不怪你。”
“真的吗?”江逾白感到既意外又开心,眼睛亮起来。
“当然是真的。”魏琛在看题的间隙看了江逾白一眼,看见他亮晶晶的眼睛,与过往那黑沉沉的模样大不相同。
他默默地想,如果非要怪罪某个人,那也只能怪他自己。因为无论是去器材室阻止江逾白还是带他去旅馆,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没人逼他这么做。
尽管赵博死了,郑昊失踪,自己进了公安局,但路既然是自己选的,对错都要自己扛,苦果也应该自己受。
当然,如今这个苦果实际上也没有那么苦,至少沈晴醒了,江逾白也没有杀人,自己还可以在晚上安安静静地写一会儿作业,粥如果不够甜就多加一些糖。
一切都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就像今年的秋天,万物凋敝,亦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不一会儿,身边的江逾白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琴盒,将小提琴拿在手上,笑着说:“你想不想它?”
魏琛抬头,仰视着站在他面前的江逾白,目光停驻在他手中的小提琴上。琴的质地很好,加上这些年保养得当,琴身此刻泛着美丽的光泽。
仿佛与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重逢,魏琛看着这把琴,心中五味杂陈,好似有一腔肺腑之言,却像块石头堵在心间,难以言表。
江逾白把琴交到魏琛手里,鼓励道:“你要不试着拉一段,听听它的音还准不准。”
魏琛似乎被他的鼓舞有所打动,修长的手指抚摸过琴身,手指划过琴弦时,指尖上仿佛重新长出了厚厚的琴茧。
这是错觉,却又令人感到真实。
他把手心翻过来,当初的琴茧早已褪去,这双手每天都在拿笔做题,已经许久不曾用来拉琴。
魏琛左手握琴首,右手拿琴弓,缓缓站起来,看着江逾白,问:“你想听什么?”
江逾白特别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后说:“沉思。”
魏琛沉吟片刻,“沉思……”
见他犹豫,江逾白担心他不愿意,便说:“我只听过你的沉思,如果你想拉别的曲子也很好啊,我想听。”
然而魏琛却轻轻摇头。
“不,沉思……它是我最喜欢的琴曲。”
“最喜欢”三个字说出口时,江逾白却在他的脸上看出几分落寞,仿佛这份喜欢里还夹杂着许多遗憾和痛苦。
魏琛轻叹一口气,像释然一般,扬起下巴,熟稔地将琴放在左肩锁骨上,然后微微垂首,身体站得挺拔而放松,右手则轻轻地抬起琴弓,搭在琴弦上。
江逾白沿着光线看去,魏琛的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眉眼低垂,小扇子般的睫毛投下两片阴影,原本清冷的感觉减弱,徒增了几分忧郁的气质。
优美的旋律缓缓响起,很熟悉,亦很动人。
夜色包裹着光明,分不清界限,音乐犹如银河般流泻,在身边环绕,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一把星星。
音乐从抒情的第一段进入第二段,多次转调和变化音让它听起来很不平稳,仿佛平静的海面骤起波澜。
江逾白专心致志地听着,内心犹如坐在一叶小舟里,随着音乐起起伏伏,甚至忘记了坐下。
医院里,四处静谧,少有人走动,此时只有这一处有音乐在静静流淌,像一场小型演奏会,而江逾白是魏琛唯一的听众。
琴曲进入第三段,涌动的思绪复又归于平静,最初的旋律再度出现。魏琛手指揉弦,在结尾推向高音,然后逐渐减弱,最后以泛音的微弱声响慢慢消失而结束。
一曲终了,魏琛放下琴弓,情绪却一时难以平复。
第一次听《沉思》的时候,老师问:你听到了什么?
魏琛说他听到了“挣扎”。
为什么?
因为苦难而沉郁,因为矛盾而挣扎,最后归于宁静,却不像得偿所愿,反而像终于在毁灭中寻得了解脱。
老师沉吟片刻,又问:为什么喜欢它?
当时魏琛没回答。
因为具体什么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喜欢听沉思?”
魏琛好奇江逾白会怎么回答。
江逾白没思考多久,说:“我觉得它能安慰我。”
“安慰你?”
“音乐就像人的心,尽管内心有挣扎,有不开心,但它们最终都会消散。”
魏琛不禁又问:“你经常觉得不开心吗?”
话出口后他又后悔了,觉得不该问江逾白这样蠢的问题。
可江逾白好像并不觉得哪里奇怪,略显青涩的脸上反倒露出笑来,“以前总是不开心,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笑很有迷惑性,就像小白花伸出花蕊,散发甜甜的花蜜,让人想要凑近了看一看,闻一闻,甚至直接摘下来。
夜已渐深,天空寥廓而深邃,难得星光漫天。
值夜班的护士从大厅经过,看见一排排的候诊椅中间有两个人,再一看,发现是两个学生模样的男生,面对面站着,距离却有些过分靠近了,像是……像是要接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