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雨接到电话时,飞机还在滑行。她坐在窗边的位置,夕阳的光照正好映在她的脸上。她不知道忽然奔涌上来的泪意,是因为电话里那人的语气,还是因为这刺目的瑰丽。
三天前老袁趾高气昂回到办公室后,整间报社的人就知道,程亮已不再是秦社长面前的红人。池雨没见程亮回来,知他不愿接受现实,本欲通过电话安慰几句,却始终未能接通。
程亮没有回家。
在接下来三天里,池雨找遍了程亮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地方,包括白马镇,甚至公安局,结果都失望而归。今天一早,她只能登上飞往他老家的飞机,试图在那里找到他。他母亲对她的到来深感意外,为了不让老人担心,她只得胡乱编了个借口就匆匆告别。
到达安河区公安局时,黄昏才刚刚谢幕。一个穿着警察制服,体型偏瘦的男人拖着身后长长的影子,站在门口等她。
“池雨?你好,我是之前跟你通过电话的庞志宇。请跟我这边走。”
他的话不多,其余信息早已写在充满同情的表情上了。池雨内心却仍暗暗抱有侥幸,不会是程亮,一定不是他。
进了门,有个老男人佝偻着身体坐在椅子上,节能灯管的光正好打在他的头上,将他那泡肿了的黄花菜一般的脸照亮。池雨没有将目光多做一丝停留,哪怕那老男人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她。跟着庞志宇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她听见自己一步快似一步的脚步声,和愈发急促的心跳。正在走廊尽头踱步的男人听见脚步声,连忙转头迎上来,是老袁。
“你终于来了。小池啊,要不是我……我这人有胃病你知道吧,看了那种场面要吐的呀。小刘在路上了,要不要等他来陪你?你一个女人……”
池雨却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仍然径直向前。
不过,老袁没有像说得那样跟上来。庞志宇只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被池雨催着带路。
下楼,左拐,庞志宇带着她走进了一个气温很低的屋子。一位身形干练的短发女警等在那里,“你好,我叫裴荔。麻烦你做好心理准备。”
池雨心口涌上一阵憋闷,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这里躺着的人明明不会是程亮,需要她做哪门子的心理准备!
第二排第三个抽屉被拉开,裴荔掀开掩在尸体身上的白布,露出一个头部被砸变形了的男人。无数条血痕好像蜈蚣,从他的脸上爬进了发根,一路流到衣领里。脸部和头皮绽开数十道伤口,翻卷出里面的血肉。镜片已经碎了,他闭着双眼,似乎极度隐忍,对生前遭受的苦难闭口不言。
“他的牙齿全被敲掉了,可能很难认……”庞志宇提示道。
“不,很好认,这就不是他!程亮的头是圆的,这人头这么扁,怎么可能是程亮!”池雨木着脸连退了五步,回到门口。
“请你冷静一点,再仔细核对一下死者的身体特征。”裴荔出言提醒道。
池雨只好又麻木地走了回来。尸体的皮肤已经变得苍白,几乎只需微微侧头就能瞥见那左侧脖颈处一颗圆小的黑痣,那颗在无数个夜晚被她抚摸过的黑痣。尸体身上穿着的蓝色条纹衬衫虽然粘了斑斑血迹,她却能一眼认出,只因那是她曾为他亲自挑选的生日礼物啊。
是他。
池雨紧紧闭上了眼睛,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面,还好裴荔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起。
“还要和你过一辈子呢!”
从来未曾食言的程亮这次却没法再践行诺言了。
不管如何伪装,心底巨大的悲恸和脆弱还是从池雨眼里泄露了出来。仿佛有无数根针直直刺进心口,密密麻麻的疼瞬间传到她的全身。
原来这就是失去爱人的感受啊!就像人生下来就会呼吸一样,只要是经历过的人就会自然而然知道。
她曾在新闻稿里把生离死别写得那么动人,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终于知道这原来跟作为旁观者的感受完全不同。程亮的骤然离去生生在她心上剖出个血淋淋的洞,她从此都不再完整了。
“程亮啊!”这名字从心脏冲破血管,割破喉咙,然后凄哑地在冒着寒气的房间里响起。锥心蚀骨的悲恸来得太过猛烈,池雨一时难以承受,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如风中的落叶,汹涌而来的泪意令她看不清身旁那两个陌生人,也看不清躺在冰冷抽屉里早已面目全非的程亮。所有过往刀子一样在反复剜着她的心,她听见自己的嘴巴哭嚎出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裴荔和庞志宇无声地交换了眼神,确认了此次认尸的结果。
程亮的脸上满是血迹,池雨不容许灵魂这样干净的人最后如此狼狈地死去。可为什么,她怎么擦也擦不掉啊!
“拉住她。”裴荔对庞志宇下了命令,将池雨带离了房间。
那是他的血,她怎么会害怕!可她呜咽着,没能再多说出一个字。结果尘埃落定,已然无法更改。她瘫在椅子上,感受到心脏正违背她的意愿,将血液输送到麻木的身体各处。渐渐地,那麻木的感觉又被难以言说的疼痛所取代。
裴荔细心地递上了纸巾,“我们是两天前在C钢废旧厂房里找到的他,从身上携带的记者证,和厂房外面的烟头,我们基本确认了死者身份。当然,亲友认尸也是必要环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谁杀了他!”池雨双眼血红,情绪仍然十分激动。
“经法医鉴定,程亮的遇害时间是4月20日晚上8点到10点之间。根据现场采集到的证据、周边监控,以及他最后的通话记录,我们初步认为是嫌疑人打电话约程亮到C钢旧址,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打斗。凶手用刀杀害程亮后,逃离现场。目前我们还在积极抓捕……”
“告诉我,凶手到底是谁!”池雨突然站起,谁料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裴荔又一次扶住了她,“案子还在侦办阶段,恕不能告诉你更多的信息。”
“裴警官,程亮他之前报道过一件贪污案,涉案金额不小,十多个大小官员受到处分。之前他在调查过程中出过车祸,遭受过殴打,所以这次的事很可能就是来自那伙人的报复!我也是个记者,那次的调查我参与了,如果你不告诉凶手的身份,我遭到了同样的报复怎么办?!”
庞志宇见裴荔没有接话的意思,冲口而出,“这应该不太可能。嫌疑人沈炜我们查过,他只是……”
他剩下的话,被裴荔一个厉眼瞪回去了。
池雨的表情却一下子僵硬了,“他是江川医院的医生,我认识他,但为什……”一个想法突然击中她的大脑,“原来真的是他……你们看过白马镇安居堂的报道吗?程亮最近在追查白马镇无主坟的主人,查到了其中一个女死者可能是沈炜的女朋友。也许是程亮查到得太多,沈炜急了!”
裴荔表情柔和了一点,劝慰道,“我们正在努力,也许很快会有结果。”
“快去查啊!查他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我们在你来之前,连他老家都走访过了,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外面还坐着他爸爸,等着我们第二轮讯问呢!”庞志宇焦急道。
“人渣!自己犯了案要父亲来承担责任……”池雨越说越激动,再之后的时间仿佛被跳过了一段。
再次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了地板上,周围声音仿佛被吸入了真空,眼前出现两张放大的焦急脸庞。她努力地辨认,终于想起他们的身份。在他们的身后,天花板的灯正发出暖黄的光晕。
而身着蓝色条纹衬衫的程亮背对着她,即将步入那光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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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在车子两侧快速移动,池雨疲倦地发现,原来现在已经8点33分了。
可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三天前的晚上8点到10点间,也许就在现在同样的时点,程亮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如同此刻窗外平静的江面,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想哭就哭出来吧。”刘岳林主动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余光却瞥见池雨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其实,别说是你,就连我都觉得太突然了,”刘岳林努力调整措辞,尽量不要出动池雨敏感的神经,“警察有没有给出结论?”
城市的流光溢彩照进池雨湿漉漉的眼里,“警察说,是凶杀案,但凶手逃逸了。”
“凶手是谁?”
“沈炜,就是我们都认识的那位沈医生。”池雨话音未落,眼泪又落了下来。
刘岳林倒吸了一口凉气,方向盘一扭压过了实线,“程亮最近在忙着追查白马镇无主坟的事,虽然被报社叫停了,但以他的性子是不会住手的。但沈炜……我实在想不出他和程亮的恩怨。”
“程……”程亮两个字已经成为禁语,哪怕只是听其他人说起也能激起一阵心碎。她只能适时调整了主语,并感受到强烈的泪意即将涌上眼眶,“他发现其中一个无主坟的骨灰里混有一个刻有SW的节育环,虽然他后来没跟我提过调查的进展,但这样的结局,让人没法不怀疑沈炜是因为他正在调查的事有关而采取了报复。”
车子经过匝道,驶向内环快速路。刘岳林一面减速避让从左侧超车的心急车主,一面劝解道,“你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全讲给警察,相信他们会调查出真相。”
“我说了,但调查没什么进展,我想自己……”
“千万别学程亮。”
“为什么?”
刘岳林张口欲言,却临时改变了注意,“只是个建议。”
“有话直说吧,我现在很累。”
“我知道程亮平时像个斗士一样,身披一副名叫勇气的铠甲,为正义盲目,我也知道他在你心里分量有多重。但那身铠甲已经重得把他拖入海底,把他像虫子一样淹死了。我表达得够清楚了吗?”
池雨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别生气,小雨。其实报社里绝大多数人对程亮,都抱有和我一样的看法。我承认,勇气的确是一个人可贵的品质,但如果不能正确评估自己的能力,这勇气最终会变成一腔孤勇……”
前方道路拥堵。刘岳林拉起了手刹,把脸侧过来,却发现池雨整个人蜷缩在副驾驶的角落,脸朝向车窗。
“我想你说得够清楚了,我听明白了。”池雨的声音闷闷的,不悦之意显而易见。
车流开始缓缓前行,刘岳林松开手刹。车厢里有几分钟的静默,他的理智最终败给了情感,“但如果这是你坚持要做的事,与其让你一个人犯险,我宁愿陪你一起。”
池雨没有回答。
十几分钟后,车子摆脱车流独自驶下匝道,不一会就开进前方黢黑的隧道。地面上的划线年久褪色,有几处要借助远光灯才能看清。
池雨怔怔望着车前的那束灯光,想起程亮也曾这样照亮过她的人生。可惜多年后的今天,她已无力挽留那道光,帮她驱散前方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