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雨选择听警察的话,开始忐忑等待,为此还请了大假。
常年的规律作息和健康习惯,令她本来拥有不错的睡眠。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她简直不能入睡,入夜便开始期待天亮,不受控地一次次按亮手机屏幕查看时间。她甚至不敢闭眼,怕程亮最后的模样会浮现眼前,更怕悲伤在孤独的暗夜里毫无顾忌地释放。
枕边就放着手机,每晚播放着一个孀居多年的外国女性讲述如何独自在异国对抗孤独的故事。那蹩脚的中文遥远得像是来自外星的声音,不停搅动着池雨早已支离破碎的梦境。
手机和她形影不离。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就连上厕所的时候,她总会产生手机铃声响起的错觉。
可期待的来电却从未出现过。
她开始疑心手机坏了,一遍遍地解锁,又重新锁屏。
也许是对每天不停的询问不耐烦了,池雨第三天打去的询问电话被庞志宇一句话怼了回来——“程亮家属,请你耐心一点,给我们警方充分的信任和办案空间可以吗?”
池雨继续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却在晚上接到庞志宇的电话。
“抓到他了吗?!”池雨难以掩饰内心的欣喜,连庞警官的称呼都忘记叫了。
庞志宇语气却有些为难,“啊不是,我只是通知你把程亮遗体领回去,尽快火化,让死者入土为安。”
池雨急了,“可凶手还没抓到!”
“池小姐,程亮的遗体勘验早就结束,警方已经没有继续保存的必要。这次是通知你,尽快领回遗体。”
放下电话,池雨失魂落魄。领回遗体就意味着筹办葬礼,而葬礼则意味着要向所有人宣布,程亮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整场葬礼,池雨都浑浑噩噩的。前来吊唁的人占了半个房间,她却还恍如梦中,只记得待会抽空要再给警局打个电话。
裴荔带着庞志宇是趁着半夜出现在她面前的,就在葬礼结束前。他们对着程亮拜了三拜,带来了和之前一样的消息——对不起,我们还没能找到沈炜的踪迹。
池雨从前情绪稳定,礼貌谦卑,可程亮的离去如同一道利刃,彻底割碎了她的耐心,她的一切。
在即将对两人破口大骂时,孟季春的电话适时承接了她的情绪,“回家吧,妈妈在。”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池雨差点哽咽出声,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答应了孟季春,三个半小时的飞行回到了老家。
第二天。在阳光漫过手臂,即将跳到下巴的时候,池雨才迟钝地从床上起来。隔着厚厚的门板,她清晰地分辨出吸尘器此刻的工作地点是客厅的沙发。
走出卧室的时候,孟季春正背对着她,把干枯的文竹塞进黑色垃圾袋。那文竹枝柔叶软,在窗台上风吹日晒了几年还绿意融融,没想到今年却突然缺水死了。垃圾袋封口的时候,出现了一声不为人知的叹息,但池雨听到了。
听见开门的声响,孟季春停下了手里的活。客厅光线昏暗,池雨发现了源头,一把将纱帘拉开。
孟季春凑了过来,从嘴唇的一翕一动,池雨费力读懂了她正在说的每一个字——“程亮死了,整件事都不对劲。”
池雨转身走进厨房,从锅里取出鸡蛋,来到饭桌,“别瞎想。”
孟季春越过立在餐桌旁的拖把,追了过来,脖子伸得老长,力图将每个字都准确传达到女儿的耳朵里,“当初我就叫你不要做记者,你偏不听。你那死鬼爸爸也气人,一辈子没管过你,偏这事举双手赞成。后来我又叫你去跑政府宣传,你还是不听。调查记者有什么好?你看,程亮这不就被报复了?我跟你说,C市不能呆下去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就这次回去痛快把工作辞了!”
鸡蛋脱离控制,沿着桌面滚啊滚,最后啪叽一声掉在地上。池雨弯下腰去,努力不去直视那一对嵌在肿眼皮里望向自己的眼睛。那眼神,就像雨夜路边故障车子闪烁着凄楚求助的光。
她暗自将情绪尽数压下,故作轻松地开了口,“妈,做记者是我的理想。这次我保证好好处理,不让你担心,好不好?”
“不听我的是吧?”母亲向靠背一倒,虚弱地长叹一声,“唉,可怜我啊,担心你到每天是吃不下也睡不着……”
“你看你,何必老担心那些没发生的事,自寻烦恼。”池雨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妈!我正跟你说着话呢,你老瞟窗外干嘛?”
“你给我小点声!被人听见不得了。”
“妈,你到底在怕什么?是怕我在C市出事?还是怕别的什么?”顺着孟季春的视线,池雨发现对面无甚特别,只是七楼的老头正在阳台晾衣服。
母亲冲到窗边,将纱帘重新合拢,音调已经开始气急败坏,“非要把纱帘拉开,是要把妈逼死吗?”
“这纱帘挂了多久了?”
“不要你管!”
池雨一阵愕然,脚下如同发出巨响,开始坍塌,但她仍旧一个字都没再多说。直到孟季春头痛回卧室休息,她才敢打开手机网页,屏住呼吸以确定猜测。
输入症状,不消一秒,诊断界面瞬间弹出——【被害妄想症】。池雨浏览完整个页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产生自我意识之后,她其实一直在苦苦对抗着母亲的控制,以寻求人格的独立。母亲偏执的个性由来已久,与父亲决裂顶多算是诱因。其实,顶着孟季春女儿的身份,池雨从小就被严格控制和干预一切活动与思想,这使得她虽然学习成绩秀出于林,但每每与那些能够独立为人生做选择的朋友站在一起,那天然形成的怯懦、敏感、缺乏主见的性格就会暴露无遗。不过幸好,对此池雨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识,这也给了她无数次回头检视自己的机会,并走上了异常艰辛的自我蜕变之路,以求解开那深刻在童年里的枷锁。
如果做家长有资格考试就好了。当身边人能轻松说起好多童年的趣事,独池雨挖空心思,也难回忆起一件开心的事例。究其根结,是因为在孟季春的世界里,每一项事迹的落成必须服务于其壮丽的意义。于是孩子沉迷童话成了危害事件,池雨不得不在字都没认全的四五岁就开始阅读寓言故事,并复述每一个故事背后自带的那段发人深省的道理。
上了小学后,要求加码,每科池雨都必须考满分。但凡与孟季春的理想有差距,必会迎来一份异常严肃的逼问——“错了的这题,你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起初池雨不懂她这样问的缘由,老实回答说自己会,结果遭到好一顿打骂。好在池雨足够聪明,只一次便长了记性,在再次被逼问时推说自己“不会”。“为什么别人会,你却不会?!”结果依然是挨打。池雨这才明白过来,在孟季春那里,无论会与不会,她都只能,也必须做那个一百分的争气女儿。
被压制太过的结果就是缺乏主见,孟季春又会反过来嫌池雨太过懦弱,“跟你爸一样,耳根子软,谁的话都听。”
作为母亲,孟季春事无巨细的关心堪称典范,可对女儿打压式的教育却使得池雨失去了直面失败的勇气。认识程亮之后,池雨才知道原来世界不只是孟季春口中的那个样子。在其他人的眼中,世界原来是宽容的,博大的,一切失误是可以被包容的。她遇事渐渐接受了并不完美的自己,并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中成功爬起。
于是,在母女彼此熟知如掌纹的二十七年岁月中,池雨都很难用正向的情绪去面对孟季春。遇事后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条件反射式的反抗,可惜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她不得不逼迫自己将一切负面情绪悉数咽下,从而伪装出一派母慈女孝的场景。
母亲应该从未意识到,并始终坚定认为池雨依然是那个在外面为自己挣足脸面的好女儿。在惨淡的一生中能有一个永远顺从于她,视她如神明的女儿,她这一生算是胜利了。却没想过,女儿只是表面的妥协,内心却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分道扬镳,只是没有走出那决裂的最后一步罢了。
网页上清楚地写着——【被害妄想症患者非常需要家人的支持与关爱。】
池雨搓了搓额头。她感激着孟季春的养育之恩,可以付出该有的支持与关爱。但因着心里的那块疤,也许她此生都很难和母亲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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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池雨做了几个菜,孟季春却拒绝进食,原因是怕人入室下毒。
池雨屡劝无果,一腔怒火无从发泄,便摔门回房写了一篇关于沈炜杀害程亮的爆料帖子。里面的措辞违背了记者还原真相的初衷,充分借鉴了网红爆料贴的写作方式,动用了大量极具煽动性的词句。
一觉醒来,孟季春的状况没有变好,反而更加疑神疑鬼,连直视池雨说话都无法做到了。池雨心急如焚,急欲拉她去医院检查,却遭到强烈反对。孟季春最后紧锁了房门,把女儿和求救的路径统统锁在门外。池雨在客厅苦劝不下,只能流着泪在孟季春门口徘徊。
掏出手机,机械地滑动着联系人页面,她却不知道该去找谁帮忙,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劝得动孟季春。突然社交网站弹出个通知,是系统提示她是否想登上热搜。她下意识点了进去,却看到那篇帖子下寥寥的转发和回复量。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现实要这样惩罚她,偏要她件件事与愿违。
激愤之下,她在系统提示下一步一步转账过去。可钱付出去的那一刻,情绪又瞬间被后悔和愧疚占据。她明明那么讨厌网暴,如今却成了施暴者的一员,这不禁令她悲从中来。
几小时后,她那原本无人问津的帖子已被推上了热搜。话题持续发酵,引发无数回复和关注。
这样也好。如果舆论都不能令沈炜露面的话,她就助上一臂之力,帮他做留名热搜的那只缩头乌龟。
可还不够。
至少这点伤害,用来偿还对程亮的伤害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