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急速升温,让江面下降了一大截,露出江心的白色礁石。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炎热的气温似乎正在压迫着每个行人,迟缓他们的行动。程亮锁了车,眯起眼走在清晨的日光里。滚烫的阳光熨烫着他裸露的脖颈和胳膊,令他不觉又生出一层细密的汗。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感觉稍稍能透过气来,却险些被后方抢占人行道送餐的外卖摩托撞到。
今天绝对不是个好日子。
一个小时前,老袁打来电话,叫他上班后就直接去社长办公室。
程亮出了电梯,一步不停,接下来的情景几乎可以预料。一个月前,他曾在会议室里据理力争,完全不顾老袁的气急败坏。他知道,自己凭借的是秦长生的偏爱。然而直到现在,他也没能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报道,这不但让老袁气焰更加嚣张,也让秦长生面上开始挂不住了。
程亮此刻站在秦长生眼前,感觉自己好像一根刺一样突兀。
“你即刻从白马镇回来,那车也收了。”秦长生和预料中的一样,斜了他一眼,颇有些不耐烦了。
而坐在秦长生对面的老袁则翘起了二郎腿,假装不着痕迹地把掉落额头的碎发捋回去,“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有点成绩就开始骄傲,我是不是早说了,你去白马镇,就是白白浪费人力物力,成本啊会大大……”
“你说这些,是想证明之前我放手让他在白马镇查无名坟是错的吗?”
秦长生目光钉子一样扎在老袁的脸上,吓得他慌得连忙起身,“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太不懂事了,辜负了社长的一片苦心栽培。”
程亮反驳道,“可我已经查到其中一位女性墓主的相关信息,还找了相关的人证和物证……”
“所以结论呢?今天下午就能给我吗?”秦长生提高了音量。
程亮垂下了目光,“还需要一些验证,我不能没经过验证就……”
秦长生耐心耗尽,提高了音调,“那就是一无所获!我马上要开视频会议,你们出去吧!”
老袁见状赶紧起身,见程亮还杵在原地没动,就上手拉了他一把,走时还不忘为秦长生关上房门。
沉重的木门在程亮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好像曾经紧握在他手里的机会一样,在无限迫近的关键时刻,却眼睁睁从他手中溜走了。
烟瘾犹如小虫般噬咬着程亮的意志,他气急败坏地走下楼,掏出烟盒,点燃其中一支。可明明已经吸了一口,为什么还能感到阵阵空虚?
“走那么快干嘛啊,来,到我办公室聊聊?”老袁的声音在走廊上方回荡,满是得意的味道。
“不了,我这就去把车钥匙拿上来,交还给你。”程亮厌恶极了,借口脱口而出。低头的瞬间老袁那得意的脸又浮现在脑海,于是他狠狠吸上一口,让烟雾瞬间弥漫在狭窄的楼梯间。
老袁快步追了上来。他平时是不抽烟的,只好屏气将眼前的烟雾赶走,“干嘛这么固执己见呢?难道还想再犯一次错误吗?”
程亮停下了脚步,额头青筋明显,“你想说什么?”
老袁也不示弱,“那个张润,你把他忘了吗?”
“你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程亮心里像被浇了一滴油,怒火腾的一下蹿了起来。
老袁却像没有听见一样,开始了长篇大论,“四年前,一个母亲来登报,说自己的儿子叫张润,离家出走半个月了。你那时刚入社不久,登了报后,根据市民线索,花了很久才在一家汽修厂找到他。可张润明明跟你说自己离家出走是因为被那女人长期家暴,你却因为相信了自己的第一判断,硬把他送回了家……”
“别说了!”程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粒烟灰掉落到手背竟也浑然不觉。
“可惜啊,你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连那女人只是继母的身份都没调查清楚。”
“我叫你别说了!”程亮像只困兽般嘶吼着。
袁伟民却乐在其中,依然自说自话着,“所以一周后,才刚满十五岁的少年被逼得跳楼自杀。而那个继母呢?则拿到了死去丈夫的全部抚恤金。”
程亮倏地把头低下,嗫嚅道,“别说……别说了……”
“你说说,你是不是先入为主认为孩子必然是叛逆的,母亲必然是无辜的。这么自以为是还做什么记者啊?”
程亮不自然地抬起头,试图逼回泪水,“我承认,那件事是我错了。所以我拼了命地弥补,听取当事人的每一句话,保持冷静客观……”
“做记者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学会对抗自己的偏见和偏执。诶,你还别不服气,给无名坟找主人明显就是没有结果的事,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当然了,不放弃也得给我放弃!这家报社,还轮不到你做主!”
老袁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他撞了下程亮的肩膀,径直走下了楼。
程亮沉默不语半晌,突然举起手机对着墙壁狠狠摔了下去。随着一声巨响,屏幕登时四分五裂。他沉着脸把手机重新拾起,突然手心一震。屏幕早已看不清来电人,程亮只有心烦意乱地将手机踹回裤兜。
麻木地一路下到一楼,右手指尖忽然一烫,他才发觉原来烟已燃尽。扔掉烟头,他才想起报社的车子就停在五十米开外的路边。程亮几乎没有多加思考就坐上了驾驶位,一脚油门猛地开了出去。
没有目的地,车子来回在车流间穿行,他却仍觉得不够刺激,也许只有风驰电掣的速度才让他感受自己还活着。
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认输了吗?
甘心吗?
无数个问题挤在程亮的脑子里,搅得他更加心烦意乱。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驶了二十分钟,在等待湖心路的红绿灯时,前方一个正在过马路的男人却突然闯进了程亮的视线。
是沈炜。
3,2,1,绿灯亮起。程亮第一个冲出路口,开到最近的路口,猛地调了个头。
不!只要他还没认输,一切都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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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杀害那个死者,却不忍将死者丢在荒郊野岭,选择亲手埋葬,这是典型的补偿行为。那么,凶手大概率是在极其严格的道德约束环境下成长。】
夕阳坠落,夜色逐渐吞没大地。程亮关闭车前灯,继续与前方驶进小巷的黑色轿车保持三个车位的距离,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大学时曾经看过的犯罪心理书中的那段内容,气得又猛敲了好几下方向盘。
如今真相将现,烟瘾再次袭来。
他掏出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根。趁着红灯间隙快速点燃,凑到嘴边狠狠嘬了两口。绿灯亮起,烟盒被攥成一团,接着又被顺手丢进车子的储物盒。
他掏出手机想要报警,却发现手机被摔坏了,根本拨不出去任何电话。事到如今,只能靠他自己了。想到这里,他就不由自主地激动到全身战栗。
黑色轿车七扭八拐,最终驶向了那个荒无人烟的工业区。这里本是全市支柱——钢铁厂的所在地。早在十一年前,曾经名噪一时的钢铁厂就因环保问题搬迁至主城边缘的无极县,在原地留下了连片的空厂房。之后的数年,政府曾对工厂空置的旧址地块进行过无数次招标,但都收效不大。去年,两家地产公司联合拍得旧址最大地块的开发权,可惜因资金短缺等问题,迟迟未对工厂旧址进行动工。
再之后,这块地就一直空着,还传出了几次闹鬼的事件。周边的摄像头都坏掉了,这更加让人对闹鬼的说法深信不疑。
十一年了,这个城市真是处处日新月异,又处处一成不变。
黑色轿车开进厂区之后就没消失了踪迹,程亮只好把车停在工厂外面。他扔掉烟头,从后备箱翻找半天,将一把扳手藏在身后,以备不时之需。
穿过废旧的铁轨,绕过高炉,小虫子开始在丛生的杂草里喋喋不休,像是搜不到信号的广播沙沙作响,令人心头发慌。前方旷荡的厂房里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程亮下意识伏低了身子,贴着砖墙蹑手蹑脚走了进去。满月高挂天空,给了他足够的光线辨认门窗的轮廓。门口散落着一地碎石,他一个不小心,就踩出了清脆的碎裂声。
像是发现了外来者,里面的说话声随即停止。程亮不敢再动,黑暗中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月光透过锯齿状的破碎窗户,发出冷冽的寒光。厂房的上方是空空如也的天车轨道,似乎可以想象之前忙碌热闹的模样,而如今这里却早已人去楼空,只余风声在四壁回荡。程亮等了许久,没见有什么动静,就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
借助月光透过石棉瓦碎裂的缝隙,程亮看清了高处那人的脸,和他手上仍在滴血的木棒。
程亮心知自己已无路可退,待看清放在男人身后的东西后,恐惧更如兜头淋下的冷水,令他立刻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