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席有着自己的一套准则,他授课的时候虽然一板一眼的,中途休息却是从来不插手管教的。
之前有两位纨绔子弟在休息时出手打斗,宋西席坐在台上也是一声不吭,直至到了授课时间,才判了两人罚。
萧安澜回到轩内的时候,发现之前空着的位置上坐了人。
秦归远竟然还是来了。
西蜀葛相的事情,这轩内的人多少都听到些风声。
秦归远作为西蜀送来的质子,早些年在旧都的时候还常被针对,自打来了这洛阳城后,反倒是有不少士官私下和他保持着联系。
这也难怪,迁都的时候正是西蜀第二次北伐大胜,眼见就要兵临城下了,大司马当机立断带着小皇帝来了这洛阳城。
虽然西蜀这第二次北伐最终还是败了,但人都想给自己再多留条后路,说不定就多留了条生路。
大司马对有些士官私下和弘意保持联系这事多少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萧安澜的步子慢了下来,缓缓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余清桦此时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多半又是跑到轩中小亭和佳人私会去了。
萧安澜的思绪早已飘走,余清桦时常不着调,但对时间的把握还是相当不错的,休息结束前定会赶回来了。
他透过长窗望着窗外轩内的景色发着呆。
书韵轩是当年先帝设下的书院,原本的意图旨在让贵族豪奢家的儿女静心学学东西。
后来到了大司马监国,不少士官也想将子女塞进来结识权贵子女。
再后来到了洛阳,书韵轩一度沦为摆设——大司马开办了太学,权贵的子女又都送去了那边。
士官见风使舵也就将子女尽可能地往那边塞。
如若不是迁都时,书韵轩的轩主还是当朝前太尉,如此闲情雅致的地方绝对轮不到书韵轩。
这地方哪哪都让萧安澜觉得不痛快,偏偏这地方又是为数不多能让萧安澜感到放松的地方。
萧安澜的视线远眺洛阳城中王宫的位置一言不发。
这摇摇欲坠的大炎,让人惶惶不安,休息的时间里,就连这书韵轩内的学子都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时政了。
如今的大炎,内里已然**不堪,外部还有两只虎狼环伺。
现在可能只剩下一只了。
如此说着的学子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秦归远的方向。
大司马年轻的时候,一方枭雄,倒是把名字打得响亮,直至如今依然能震慑八方,唯有那西蜀先帝和他们葛相不惧。
今日西蜀先帝和葛相已然驾鹤西去,虽西蜀不成大患,但他陈大司马又还能多活几日?
他死了,大炎又该如何?
真要靠那四岁的稚子治国不成?
轩内讨论时政是被允许的,就算传出去了,可整个洛阳城谁不知道书韵轩的学子皆是附庸风雅之辈,皆是一派胸无大志又闲云野鹤之徒,再有的刻板印象无非就是皇亲国戚远亲家的纨绔之徒,对政事能有什么见解?
况且学子论时政,就算说得谬以千里,顶多贻笑大方罢了,真要用这种由头将人送入掖庭,多半也是遮盖真正的缘由。
萧安澜听着,其实这些同窗说的也并不是毫无道理可言。
他望向台上端正坐着的宋西席。
没从对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转念一想,今天轩内还有一人,正准备扭头望去,台上的宋西席拿着戒尺敲了敲桌案,休息时间结束了。
刚才还有些哄乱的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各学子调整好坐姿,端正面朝宋西席。
萧安澜顿住将转不转的身子,稍稍调整了体态,在整个室内倒不显突兀。
余清桦果然对时间很有把握,在宋西席戒尺敲桌之前就回来了。
后半堂课宋西席说了什么,萧安澜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他的思维早就飘散了。
想着想着,他突然意识到弘意和乌鹊南似乎并不相识。
萧安澜料想两人相遇多半很有感同身受。
自打九年前昭化侯病逝,整个昭化侯府就只剩下他一个九岁的幼子。
大司马假借乌鹊南年幼为名,不仅不让乌鹊南承袭爵位,还打着代替义兄教导的名号,将乌鹊南接进宫中教养。
乌鹊南这一入宫就是整整九年。
当年昭化侯病逝本就突兀,不少人都猜测是大司马怀恨在心,暗中毒杀。
大司马将乌鹊南接入宫中的举动也更像是在对昭化侯府赶尽杀绝。
萧安澜记得上一次听到有关乌鹊南的事情,还是八年前的事情。
说是昭化侯世子替大司马挡下暗箭,生死未卜。
再之后,无论是在旧都还是到了洛阳,他都未再听过乌鹊南的名字。
他真以为幼时交心的好友命丧黄泉,还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了无人烟的地方给他烧过纸钱。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干了件极大的蠢事。
只希望这事永远不被捅出来的才好。
想着想着就想远了。
等到宋西席宣布授课完毕,布置课业的时候,萧安澜才堪堪回了点神。
“……我知你们对朝堂没有野心,对柴米油盐酱醋茶也毫无兴趣,但人在世间,多了解些总不会有错。前两日,大司马令人颁布的《租调令》想来你们也多少有些耳闻,下次授课前,每人交上一篇有关《租调令》的赋文……”
轩内众学子闻言,气氛陡然一沉。
只有萧安澜身后坐着的余清桦举着手,语调懒洋洋地,“西席,我对《租调令》闻所未闻,这赋我做不了。”
宋西席只是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在堂下扫了一遍,“这次课业是额外的,若有学子不愿作,不能作,可在稍后授课结束后告知我,不影响年前的考核成绩。”
话落,宋西席的目光还是落在了余清桦身上,眼神犀利,仿佛看穿了余清桦的灵魂,“余学子自不必再跑一趟,我已知晓。”
刚才稍有沉闷的气氛俨然散了个干净,不少学子侧目偷偷朝着余清桦看去。
萧安澜心中苦笑,季平这是要和宋西席斗争到底了。
一整个上午都是宋西席的赋文讲授,终于到了午休时间。
余府的小厮早就在余清桦休息的室内布置好了一桌饭菜。
等到宋西席走后,余清桦伸了个懒腰,“快走快走,我昨日同母亲说想吃她做的炙烤羊肉,想来今日送来的定有。”
萧安澜起身,并未在轩外看见萧家的小厮。
余清桦急不可耐般上前握住萧安澜的手腕,“不走快些,羊肉凉了腥得很。”
还没走出轩室,两人皆都听到一阵急促地咳嗽,余清桦心心念念他的炙烤羊肉自然不甚在意。
萧安澜下意识地回头,又对上乌鹊南那毫无血色脸。
奈何余小公子心中只有炙烤羊肉,拽着萧安澜快步离开了轩内。
乌鹊南止住咳嗽后,哑声吩咐身后的人,“跟上他们。”
身后的小厮安福是当年从侯府跟着他一起进宫的,人不聪明,但衷心老实。
在皇宫那个虎狼窝里,聪明的人最是没用。
得了乌鹊南的吩咐,安福一言不发就推着素舆跟了上去。
余夫人做的炙烤羊肉确实很香,两人离着余小公子的休息处还有些距离都能闻到。
等到安福推着乌鹊南到了余家的休息处门口,余清桦和萧安澜将半只乳羊分食得差不多了。
听到下面人来秉,余清桦着实意外,到底还是让人进来了。
余清桦从未把萧安澜当做外人,每每余府人禀报什么的时候,从未让萧安澜离开过。
自然也有能让余清桦知道的事情,多半不是什么重要事情的因素在里面。
听到乌鹊南要进来,萧安澜暗暗开始收拾仪表。
余清桦不着调惯了,尽管允许了乌鹊南过来,注意力也没从炙烤羊肉上分开片刻。
乌鹊南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余清桦对着桌上剩下为数不多的炙烤羊肉进行着销毁,萧安澜坐在一旁有些局促。
乌鹊南皱眉。
之前听说萧安澜和余家那个不成器的交好,吃口羊肉都战战兢兢的交好?
室内又传来急促的咳嗽声。
咳嗽声之急促连满心满眼全是炙烤羊肉的余清桦都蹙眉望了过来。
这家伙不会要死在自己这里吧?
余清桦一想到这个可能顿时精神了。
好在乌鹊南的咳嗽声很快又止住了。
余清桦抓住机会就问,“不知世子来找本公子何事?”
乌鹊南手持着帕子,掩了掩唇,“宫内今日有事没送吃食来,偶然路过余小公子休息处,一不留神就冒犯叨扰了。”
余清桦上下打量了一下乌鹊南,突然就乐了,“本公子倒是没想到,世子也是这般重口腹之欲之人。”
乌鹊南收起帕子,不甚在意余清桦口中的嘲弄,口气平淡,“将死之人,今日不尝试尝试,谁又知道明日还可有机会。”
余清桦脸上的神色瞬间就顿住,明显还有些懊恼。
一旁一直未出声的萧安澜闻言心下一紧。
他曾见过神采飞扬的乌鹊南,也曾无数次试想过,倘若他没有死,又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而现在,乌鹊南真如他无数次试想的那般活着,可却被疾病缠身,困顿于这素舆的方寸之上,他反倒是觉得乌鹊南一死了之说不定才更好。
余清桦看着桌上剩下不多的炙烤羊肉,还都是他们二人吃剩的残羹,着实开不了口邀请乌鹊南一同品尝。
但余小公子向来直来直往,“今日算我慢待,改日等我和家母说明清楚后,再向世子赔不是,到时候一定让世子吃个过瘾!”
萧安澜闻言有些意外地看向余清桦,这算哪门子的慢待?难道不是乌鹊南不请自来在先?
让萧安澜意外的还在后面,他听见乌鹊南答道,“多谢余小公子,子辅却之不恭了。”
从乌鹊南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到现在不过短短半日,萧安澜已然在心中做出了判断——
乌鹊南是真的变了。
至少变得不要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