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层层幔帐,云重再次站到了芷妃面前。
他对芷妃行礼,解下随身的褡裢放在床侧的木几上。屋子里仍萦绕着那股经久未散的腐香之气,让云重微微皱起眉头。
他对一旁的汀兰说:“屋子里久不通风,并不利于芷妃的恢复。”
汀兰闻言就要行动,“那我让人将门窗都打开。”
“不用。”云重连忙拦住她,“每日晨起和午膳后开窗一盏茶的时间便好。”
“云重神医费心了。”芷妃的声音从幔帐中传出来,带着些沙哑,听上去竟比昨日还要虚弱许多。
云重奇怪地看了账内,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清瘦的人影倚靠在床头坐着。他坐到床侧,拿出银针,正要抬手去撩幔帐,却被一旁的汀兰拦下:“云重神医,这、这于礼不合啊。”
坐在幔帐中的白芷紧张地看着云重的动作,他也很想拨开面前碍事的白纱,仔细看看分别十年的弟弟如今是何模样,又担心被云重看出端倪,便更难送他离开了。
他看着云重的手抬起又落下,一颗心也跟着酸酸涨涨起来。他听到账外的云重客气又疏离地说:“草民无意冒犯芷妃。”
“无碍。”白芷应了一声。
“我在江湖中肆意惯了,并不清楚宫中的规矩,芷妃不见怪就好。既然这幔帐不能掀开,还请芷妃躺平,将小臂伸出账外。”
“好。”白芷躺平身子,又将宽大的衣袖撩起,探出瘦伶伶的小臂。他感觉到云重温热的手指按在他的小臂上,突然想起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白芷,他叫白行之。那个时候,云重也不叫云重,而叫白行云。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村子里的疫病刚好,云重便整日不见人影。
虽是亲兄弟,但两人的性格却大不相同。白芷自幼体弱多病,从不像云重似的,会跟着村子里的疯孩子到处乱跑。他更喜欢坐在窗前,将从镇上教书先生那借来的书册一看再看。
云重一连几天不着家,白芷也未在意,他只以为是云重又跟狗蛋那群人研究出了新的玩法,只是叮嘱他太高的树不要爬,太深的水不要下。云重仰头,将碗里的稀饭一口气喝光,含糊地应了几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句。
这样大概过了一个月。某天傍晚,云重兴冲冲地回来,拉起白芷的手就要给他把脉。少年温烫的手指落在白芷微凉的腕间,抬起又落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白芷看他认真又纠结的表情,忍不住轻笑一声。云重抬眼瞪他,“别笑,把脉呢。”
云重第一次给白芷把脉,并不很成功。他青涩稚嫩地小脸皱成一团,盯着白芷的手腕不服气,“不对啊,白天给墨柯把脉的时候明明可以。”白芷这才知道,原来这些日子云重是在跟着那位外来的游医学习医术。
他心里温热熨帖,抬手摸了摸云重的头发,让他不要着急,慢慢来。此后一连数天,云重每天晚上都要给白芷把脉。又过了大概一个月,只是把脉已经满足不了云重了。
那日,天都黑透了,云重也没有回来。白芷有些担心,正准备和父亲一起出去找找,却见云重小跑着鬼鬼祟祟地进了院子。
父亲刚要开口责骂他,云重便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把白芷和父亲一同拉进屋子里,面带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摊开在桌子上,“我把墨柯的针灸袋偷回来啦!”
里间的白氏听到声音出来,正好见到云重手里捏着一根银针就要往白芷胳膊上扎。她被吓了一跳,大喊一声上前抱住了云重。白芷也心惊胆战地往后退,主动离云重远了一些。
被抱住的云重在母亲怀里挣扎,“你们要相信我的医术,墨柯说我很有天赋的。”
白芷一时不知该怕该笑,只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怀疑他学医学坏了脑子。
锐利的针尖刺破皮肤,白芷微微蜷了下手指,听见云重隔着白纱问,“痛吗?”
“不痛。”他摇摇头,感觉到云重将数根银针稳而有力地刺入他小臂的穴位中。
他看着云重的动作,在心中苦笑,心心念念想给他针灸的云重竟在十年后,在他自己毫无所觉的时候,完成了小时候的夙愿。
这便是命运弄人吗?
幔帐外,云重看着扎在芷妃小臂上的银针,突然叹了口气。白家村那场大火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那时的他还未得到墨柯的允许可以给哥哥施针。
若哥哥如今还活着,定不会像当初那样一看到自己捏针就吓得到处躲了。
“云重神医为何叹息啊?”躺在床上的白芷听到云重的声音不由发问。他与云重分别数年,不曾为他做过什么,此时听到他叹气便跟着难受起来,想着若是能为他做些什么解他心中不快也不枉这一次阴差阳错的重逢。
他巴巴地望着账外,却听云重轻笑一声,“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故人罢了。”
“说来也巧,我的那位故人和芷妃娘娘的病症极为相似。只可惜,他未能等到我学有所成,便因故去世了。若不是他,我今日大概也不会坐在这里为您施针了。”
白芷只以为云重是在宫中遇到了什么难事,不成想云重的叹息竟是因他而生。想到此时此刻,云重正与他追忆着同一段时光却不能相认,便觉心中蓦地一痛。
未施针的那只手将身下的被褥揪在一起,白芷咬着下唇,生怕泄出一点泣音。许久,他才看着账外那怅然神伤的身影缓缓开口,“云重神医不必伤怀。想来那故人泉下有知,也定会感念你为他所做的一切,更不忍心看你因此难过的。”
“嗯。”云重侧头看向账内,“多谢芷妃开解。说句可能于礼不合的话,我虽只隔着幔帐与您见过两面,却总觉得您格外亲切。皇上的心意我是懂得的,可若这次我真的医好了您的心疾,想来我那位故人也定会倍感欣慰。”想到哥哥,云重不自觉多说了两句。
“只是......”只是七天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云重神医不必为我费心至此。”白芷欣慰云重一片良善之心,可他实在不愿云重继续留在宫里。
宫中势力盘根错节,他有太子相护尚且胆战心惊,何况云重并无人可倚仗,随便一个人一句话都能要他性命。
白芷猜测云重入宫也有探查当年真相的意思,可白家村一事牵连甚广,背后之人难以撼动。即便云重知道了真相也不过徒增痛苦罢了。
他已经在大仇不可报的痛苦中挣扎了数十年,又怎么忍心让云重也落得这般。
“我知云重神医医者仁心,可这‘仁心’不该出现在这深宫之中。云重神医还是多多为自己打算才好。”
云重盯着躺在床上那一片纸似的人影,不知他此话何意。他遇到那么多病人,从来都是别人小心翼翼央求着他治病救命的。可听这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并不把自己的病情放在心上。
想起今日在御医院看到的那株丹参,云重暗自叹息,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吗?
取针的时辰到了,云重不再同白芷多说,静下心来将银针依次取下,叮嘱道:“一个时辰之内,不要见风也不要碰水。”
“奴婢记下了。”一旁的汀兰连忙应道。
云重从床侧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汀兰,“芷妃平时可有用药?”
“有的。芷妃平日里一直喝着御医院孙御医给开的药。”
“有药方吗?取来我看看。”
汀兰闻言立即去取了药方递给云重。
药方倒是没什么问题,用的还都是些顶名贵的药材,只是孙御医给出的药方重点在养不在医,对芷妃的心疾见效过缓。云重这些年一直留意研究着治疗心疾的药方,当下便让汀兰取过纸笔,在原有的药方上进行了删减。
他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汀兰,“按这个方子,将药材研磨成粉,每日取半两混着蜂蜜冲服即可。”
“是。”汀兰连忙将方子收好,又问,“今日的药已煎好了,可还要再服?”
“既然都煎好了,便给娘娘喝下吧。”云重看了眼账内,行礼之后正要退下,转身却碰到前来送药的小太监。
刚煎好的药热气腾腾扑了他一脸,他习惯性地仔细闻过,却无意捕捉到一股不该出现的味道。他拦下送药的小太监,拿过他手中的药喝了一口,瞬间皱起了眉。
“这药是谁负责煎的?”云重问。
“这、这药是孙御医的药方,从御医院抓好送过来,在这边的小厨房里煎的。”眼前的小太监垂着头,语速很快。云重却捕捉到他语气间有些慌张。
一旁的汀兰也连忙开口,“云重神医大可放心,这药平日里都是我亲自看着煎的,断然不会有问题的。”
“嗯。”云重应了一声,不再多说,只是目光又落到了账内那人的身影上。取完针后,芷妃便没再同他说过话,像是已经睡了。他转身迈出屋子,对身后的汀兰说:“芷妃刚睡不宜唤醒,这药倒掉吧。”
明明过来的时候还是晴天,此刻的天空却阴沉沉的,飘着雨丝。春寒未过,这雨落在人身上,让人遍体生寒。
汀兰撑着一把伞将云重送到宫门,“这雨越下越大了,我找人送您回御医院吧。”
“不必。”宫门内外,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云重这才看见秦牧川正撑着一把伞站在宫外,细雨如纱笼罩在他身侧,显得他愈发冷淡疏离。
“我刚好下值,送你回去。”
汀兰看着秦牧川撑伞走近,脸上立刻染上一抹薄红。她对秦牧川行完礼,便慌慌张张地跑开了,连手里的伞都忘了递给云重。
看着汀兰娇羞着跑远的背影,和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云重只能任命迈进秦牧川的伞下。
口中的苦涩尚未散去,云重想着自己刚刚喝的那口药,心事重重的。那药虽是按照孙御医给出的方子煎的,却多了一味用量极少的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虽有平喘止咳、解痉定痛的功效,但本身却具有毒性,因此也常被拿来制成迷药。服用曼陀罗花是会影响人的心跳并导致人长时间昏睡的,白芷本就有心疾,服用少量的曼陀罗花便更难查出了。
只是这曼陀罗花会是谁的手笔呢?
云重心里想着芷妃的事,未曾留意秦牧川的目光一直往他身上落。直到他听到秦牧川问,“芷妃的病情很复杂吗?”
云重回过神看向秦牧川,却发现他的半边身子落在伞外,细密的雨丝正不断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