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为首起身后,其他的夫人姨娘马上屁股离开坐椅。程溪见这架势,以为宋言殊不是来敬茶,而是来视察。
夫人们都以为宋言殊昨晚未去洞房,今日一早又在外头办案,这敬茶必定不会来。望着厅堂正座处的两把太师椅,已然空荡荡。
程溪抬眼望去,宋言殊穿着一袭绣着锦鸡图案的绯袍,是二品官员的官服。不禁暗叹这锦鸡绯袍少见,穿在意气风发少年郎身上,就更是少见。
怪不得能镇住这厅堂里叽叽喳喳的声音。
宋言殊踩着院落树影斑驳,走进正堂,依着礼乐仪式,毕恭毕敬地行礼敬茶。
夫人们脸上笑意堆生,虽然同住一府,但平日里是见不到宋言殊的,毕竟他常年要不在都察院、要不就在书房、要不就在府狱。今日好不容易得见,这吹捧的话语就没停过,夸相貌的,称赞其气质出尘,相貌端正;夸仕途的,年纪轻轻天子跟前大红人,羡煞旁人;夸德行的,刚正不阿的名声在外,震慑京都;实在找不到夸的,就说其武功好,走路身轻如燕。
宋言殊并未理会滔滔江水般的奉承之语,只解释道:“我因公事繁忙,便先让程溪过来敬茶。”
这时夫人们才又想起程溪这号人物,但没有词可夸,只是摆手:“无妨,无妨。”
还顺带讲明太师他们先行离去的缘由,让这大堂的气氛其乐融融,暖意洋洋。
只是这暖意没有程溪一份,但她并不孤单,坐在一旁暗暗盘算着刚才宋言殊所说的扬州布政司,这是正二品官职,职责繁重,税务、刑狱、文教、田赋、户籍等诸多事宜,相当于一地的大管家、位高权重,而扬州又是何等富庶之地,这简直是油差中的油差。
而这林夫人是太师其弟的正妻,看来这林夫人在这太师府的地位也不会低,难怪瞧不上程溪的薄礼,带头奚落她,其他家里势小的夫人姨娘便也会跟着见风倒。
脸笑久了终会笑僵,终于有人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言殊进门之前,所说的什么布政司,什么贪,是何意思?我年纪大了耳朵背哈哈哈。”
程溪端起茶杯,会心一笑,果然还是人多的地方热闹,有好戏看了。
问出这句话的正是苏夫人,刚才收了程溪的玛瑙手串,嘴上说的自己是小门小户出身,看来她并不与林夫人是一边,而且还是受人指使率先“冲锋陷阵”。
林夫人果然嘴角冲动了两下,并不理会问话之人,只是对宋言殊说道:“言殊也知近来朝堂风向有变,不知道多少人想趁此机会,借题发挥呢。”
不愧是只老狐狸,程溪在心里给她竖起大拇指:宋言殊方前说的是被检举贪污,说明这还并未坐实,如果这时候去辩解什么清者自清,会让人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毕竟检举之人若存在虚报,也要担责罚,敢去检举必定是空穴来风。
所以不如干脆点把锅一甩,贪污的事情暂且不表,但有小人想揣度圣心,知道最近厉行节俭之风,借查贪搅浑水,扳倒一些大臣,从而渔翁得利,才是用心叵测。
顺利地转移问题的焦点。
宋言殊缄默,气氛瞬间凝滞下来。
“对的,扬州虽离京师较远,但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块肥地,林大人在扬州任职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怎会偏在这个时候出这种事?”懂得林夫人话里意思的人开始顺势帮腔。
“虽然不乏奸诈小人会从中作梗,但林夫人平日的吃穿用度,的确是大户之家风范。”
一语惊起千层浪,林夫人的笑意瞬间烟消云散。
程溪这位旁观者,听到此话也不禁心头一紧。这句话虽是在夸林夫人家世不错,但亦是在旁敲侧击告诉宋言殊,林夫人是有钱会显摆的主儿,到时候扬州离得太远不好查他哥,可以从他妹妹开始调查,没准会大有收获。
看来这小小太师府也是卧虎藏龙,这递刀如此熟练,看来深谙借刀杀人的奥义。
林夫人未等其他人附和,率先发话:“言殊啊,你也知道,这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啊。”她摆出慈祥的笑容,语气轻缓但掷地有声。
“对啊,林夫人说的没错,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
“那可不是嘛?!当时林大舅小时候还抱过你呢,言殊。”
堂上又恢复欢声笑语的气氛,只是独留宋言殊一人沉默不语。
“我就说多大点事,今早宋公子也与我提起,说是有人检举林大人贪……贪睡!这林大人每日兢兢业业,被案牍所累,多睡点又有何事?还特意来检举,真是小题大做。”程溪终于放下茶杯,在这堂里说上话。
只是她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愣了愣。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贪睡?嗐,多大点事?”
“果然这林大人克勤克俭,微微懈怠,就会有人拿此做文章。”
林夫人也接过话茬:“这官位做到了一定位置,自然一举一动都易被各方监视。”
程溪一语定乾坤,大家都将话题由“贪污”转到了“贪睡”上面。大家心领神会地都把之前的话当作玩笑话,被一笔揭过。
林夫人的面色也舒展开来。
程溪本不想抖这个机灵,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方才林夫人那句“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大家都以为这是林夫人在以一家人的借口求情,但程溪却听出话外之音,她知道这是在威胁宋言殊。
林夫人特意拉长“不识”二字,却并未强调“自家人”,仿佛是在说,你真敢这么查,别怪我到时候翻脸不认人。
宋言殊平日不在内宅,但她还要和这些夫人姨娘打交道。真让林夫人记恨上宋言殊,首先吃不了兜着走的,是程溪自己。
这圆场,不能不打。
她再看去宋言殊,对方反而睨了她一眼,他并未领情。程溪无奈,这是嫌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宋言殊依然以公事为由,草草结束这敬茶仪式,程溪也顺理成章地不用在这里喝着冷茶。
她跟在宋言殊的后面,出了太师庭院,但宋言殊八尺男儿,大步流星,这步伐飞快,将程溪远远甩在身后。
程溪干脆放慢脚步,赏起庭院内的奇珍异草。
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仿若一条银河隔在中间。
莺歌不明就里,一如既往地找补:“姑爷是真忙。”心里却如明镜:真难办,这新婚第二日就吵架。
“那可不,忙多了,这官威大得都压不住。”程溪撇撇嘴,她并非不满宋的冷遇,毕竟他引出林大人的话题是为了帮自己解难,只是她不喜宋在道出检举后的沉默,正是他的沉默,让两方势力互相撕咬,他在一旁坐山观虎斗。
在他眼里,仿佛这不是太师府亲友相聚,而是都察院内的审讯犯人。
冷漠得如此不近人情,让程溪感到一丝寒意。
“小姐,要不我追上去问问回门的事情。”莺歌望着姑爷渐行渐远,生怕他忘了明日还有回门的事情。
在太师府上不敬茶倒是小事,关起门来谁也不敢往外传,但回门可是要大张旗鼓地到程府,如果到时,程溪还一个人,在全京城都要丢脸面。
这事可怠慢不得。
程溪站在一棵金丝楸树下,随意拨弄着一根木槿花枝,只是淡然说句:“无妨。”莺歌看出其心情不佳,便不再提。
“哎呦,小夫妻闹别扭了?”
宋言殊听得声音,脚步顿下,朝来者作揖,“世伯见笑了。”
一道人影从旁侧闪出:“嘿嘿,昨日讨了你一杯喜酒喝,今日与你父亲商议一些事。”
来者胡须灰白,头发稀疏,一身朴素的常服。
两人寒暄几句官场上的琐事,老翁眼睛眯成一条缝,远远朝宋言殊身后看去,一位女子站在树下,亭亭玉立,娉婷袅娜。
“这程阁老的千金在京师,也是数一数二的标致人物。可真便宜了你小子。”老翁摸摸胡须,打趣道:“性子活泼,和她父亲十分相像,我记得她还是孩童时,我用一根糖人骗过她哈哈哈”
宋言殊的面色柔和些微,思绪似乎也随老翁的话语陷入飘远。
程溪此时也眯起眼缝,往宋言殊这边眺望,怎么突然出现一个瘦老头?但越瞧越眼熟,终于看清后,往远处猛地挥手。
程溪边挥边往小跑,嘴里喊着“陶伯”,这位瘦老头她记得可清楚,在小时候最爱请她吃东西。陶伯听到亲切的呼唤,眼睛的缝更细了:“哎呦,别摔着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冒冒失失。”
“陶伯,今日怎么来这儿?”程溪恭敬地行过礼,随着年岁的长大,她后来见陶伯的次数越来越少,如今在陌生的太师府,见到久违的故人,甚是怀念。
陶伯再次阐述来意,不过是公家事务,不能细说,但程溪不依不饶,小时候最爱听他讲些奇闻轶事,因此不想让陶伯轻易离去,撒着娇让其讲来听听。
陶伯捋了捋胡须,终于笑道:“昨日你们大婚,这京中也有一处在办喜事。”
程溪疑惑道:“双喜临门啊,是哪家的千金,为何我并未听父亲说起过。”
陶伯回道:“办的倒是低调,因为是纳妾。”
“是户部尚书崔大人吗?”宋言殊立马反应过来问道。陶伯点点头。
“纳的好像是‘天上人间’的花魁之一。”宋言殊对这件事早有听闻,因为这又是一桩“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婚事。
“那这有什么稀奇的呢?”程溪是抱着听故事的心态,不过这开头有点平淡无奇,大官纳一个花魁为妾是常事。
陶伯叹了一口气:“只是未曾想这喜事办成了丧事。”
宋言殊讶异,昨晚他一直在府狱,无人报官,今早也未传来消息:“难道是黄大人?”他的心理已然有了推测。
陶伯摇摇头:“黄大人倒是无事,只是受了点惊。因为,这新娘甚是诡异。”
程溪突然来了兴致,“何为诡异?”
陶伯笑道:“诡异在这黄大人掀开盖头,却发现……新娘子没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