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安安静静的从地铁口走出来,见了乞丐,便小步的走过去,轻声的打了个招呼。
乞丐惊讶的抬起头看着她,似乎不认识一样,惊讶的说了句“今天怎么这么深沉?”
“今天是我二十七岁生日。”小丫头淡淡的说:“都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没正形了。”
“生日快乐。”乞丐笑着说道:“我该给你什么礼物?”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生日不快乐,就是女人和老人,快乐什么,感觉自己突然便老了。”小丫头摇摇头,接着说道:“我不要什么礼物,要是你真像自己说的一样无所不能,就帮我追回逝去的光阴吧。”
“逝者已去不可追。”乞丐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若是那些逝去的光阴真的能够轻易追回,这世间就不会有后悔这个词了,听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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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舟,最早出自《庄子·列御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有些灵魂不甘生命流逝,随着时间的河流逆流而上,便成了不系之舟,传说不系舟能够穿行于时间,带人回到过去。
不系舟:关于岁月
第十七世,你是美人,我是英雄,执念化成了孤舟
楚狂人死了。
他活着的时候凭着掌中剑睥睨天下,连各国的诸侯也不曾放在眼里,便是在千军万马之中,也如闲庭漫步一般,六国的高手在他面前如同土鸡瓦狗,竟无一战之勇,后来他败尽天下高手,索然无味,又泛舟长江,游历天下,一路上若是遇到了看得起的高手,便战而胜之,后来听说他败尽天下高手与长江两岸之后便去了东海,独战海外群雄,得胜而归,又在东海渡口力挫吴越四十九名顶尖高手,从此名满天下,世人遂称之为楚狂人。
他再回到中原的时候,手中早已无剑,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人敢来挑战他,天下英雄谈长江而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生怕遇见那艘不起眼的小船。
他纵横天下七十余年,竟然未尝一败。
六国夷狄,海内海外,天下第一。
然而现在他死了,不是死在别人的剑下,这世间没有能杀死他,也没有人能打败他,但他最终还是死了。此刻他就静静的躺在那艘船里,没了心跳和呼吸,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头发和眉毛都已经花白,皮肤也已经松弛下来,和那些老死在床上的寻常的百姓没有什么两样。
英雄不敌岁月,这一生他从不曾败过,最后还是输给了时间。这些年来他与天下英雄争锋,赢得了赫赫声名,却都在这一刻化为了尘土,这名满天下的无敌高手,除了那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死后未曾留下一物。
如今那艘小船就那样静静的飘在江上,这些年他虽然走遍天下,却只是与人争斗不休,举世皆敌,未曾有过半个朋友,此刻本应连一个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但偏偏岸边却来了许多人,这些人在来自六国,有权倾天下诸侯贵族,也有统领大军的武将,更多的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游侠。他活着的时候这些人畏惧他的锋芒,躲得远远的,他死了以后便又像苍蝇一样围上来,想要在他身上得些好处,那些平时和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人有的自称是他的兄弟,有的自称是他的朋友,想要再他死后分一些威风,他们站在岸边,三五成群的讲起了自己和楚狂人的故事,在那些编造的故事里,他们或者是与楚狂人一见如故,彼此意气相投,引为平生知己,今天得知他的死讯,才千里迢迢来见他最后一面;或者是与楚狂人狭路相逢,虽然败与他的剑下,却互相惺惺相惜,得知了他去世的消息,便是千山万水也要来送最后一程;或者曾在危难之际得到楚狂人仗义相助,虽然没有机会追随他,却始终把这恩情记在心里,得知他已经死了,便星夜兼程,前来吊唁,要为他哭上最后一回。
许多人今天才知道,原来楚狂人不仅武功天下第一,竟然还如此侠义仁德,竟然做了这么多仗义之事,不由得感慨不已,纷纷交口称赞,谈到兴起处,便在那江边支起了灵棚,为那楚狂人办起葬礼来,在场的宾客中楚国的国君身份最高,这葬礼便由他来主持,他先是说了一翻楚狂人生前的功绩,又讲起了自己求贤若渴,几次请楚狂人做官却被婉拒的遗憾,念完了悼词,便与众人对着河上飘着的那小船拜了拜,然后烧了些纸钱,又往河里丢了些果子肉食祭拜,便在灵棚边上摆开了酒宴,招待一众宾客吃喝起来,这些人本是良莠不齐,其中又有不少江湖人士,这群人大都是江湖人士,你夺一杯酒,我分一杯羹,吃相难看的狠,一时间喝酒划拳,喧嚣不止,那具尸体却是无人问津,只是静静的躺在那艘小船里,这尘世间的痛苦与欢乐、光荣和卑微、胜利与失败,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这世间所有的葬礼,其实都不是给死人办的,而是给活人看的。等那些宾客酒足饭饱,回过神来想要为他收尸的时候,却发现那艘没有缆绳的船早已不知不觉随波而去,驶得远了。
众人以为那艘船里只有他的尸体,也并不怎么在意,大周如今名存实亡,礼乐早已崩坏,葬礼本来就没什么规矩,就算找不到他的尸体,随随便便树一座衣冠冢便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正要散去,却不知谁说了句:“听说那楚狂人全部的武功奥秘,都在他的那把剑上,只是那剑听说后来坠入了长江,不知去哪里寻找,那线索会不会在那艘船上?”
众人听了这话,恍然大悟,连忙去追那船,但那船舱里却走出一位高大老者,用力的划起桨来,他划得卖力,那船又本就是顺流而下,转眼便转过弯去不见了,不过众人却认出了那个划船的老者。
那老者天下无人不识。
孔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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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通死了?”她惊讶的脱口问道,似乎不相信那个曾经天下无敌的剑客会死一样。
孔丘看着眼前满面皱纹的老妪,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升起无尽的感慨。英雄和美人都怕老,那当年天下无敌的楚狂人,如今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而面前这位当年的六国第一美人,也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岁刀月剑,最是无情,总是伤人与无形之间。
“是谁杀了他?”老妪抬起头,看着孔丘问道,浑浊的老眼中竟然射出一道精光,孔丘知道这老妪并非寻常人物,便轻声的答道:“他是老死的。”
那老妪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竟然笑出了眼泪,边笑边喃喃自语道:“陆通啊陆通,你纵横一世,未逢敌手,便是那掌控千军万马的国君也不曾放在眼里,想不到竟然比我先败给了贼老天,真是可笑啊可笑!”
她笑了半晌,方才停了下来,看着孔丘道:“你是谁?为何会知道他的死讯?”
这老妪竟然不认识名满天下的夫子。孔丘先是一愣,很快便释然,这老妪一直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便是自己找到她也颇为废了不少功夫,想必是早已不问世事,不认得自己也是正常,再说这天下何其之大,便是那楚狂人,也总会有几个未曾听说过的山野村夫,所以他也不以为意,只是淡淡的说道:“我是他的朋友。”
“那陆通一生桀骜不驯,冷血无情,他也会有朋友?”那老妪的目光在孔丘身上来回打量,似乎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孔丘见此情景,便坦然开口道:“当年仲尼在楚国游历时,陆先生曾经出言点拨,虽然缘吝一面,但却以一言之师待之,不敢轻忘。”
老妪投来询问的目光,孔丘却想起了当年和那个人相遇的情景,那时候他在楚国游历,那个男人从他的门前走过,口中唱着“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他听了之后心中一惊,急忙跑出门去想要见他,谁知那人却早已飘然而去,不见踪影,后来他才知道那人便是天下第一高手楚狂人,更知道了他离开楚国时,本来楚王是想派武士将他强行留住的,是那楚狂人一路在暗中护送,令那些武士忌惮不已,不敢出手,他才平安离开了楚地,若非如此,恐怕他现在还在楚国违心的当一个小吏。这楚狂人与他从来未曾谋面,却先是出言指点迷津,又一路暗中庇护,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点拨之情,援手之义,他却是万万不敢相忘的。
想到此处,他也不解释,只是目光如水的和那老妪对视,那老妪见他坦荡,便信了他所言不虚,但并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只是别过脸去说道:“我知道了,若没有事,你便走罢。”
“还有一事。”孔丘正色道:“陆先生临终之际,却是曾经托我给你带一句话,他的后事,想要你来料理。”
“我来料理?”那老妪似乎突然崩溃了一般,歇斯底里的厉声吼道:“我既不是他的亲人,也不是他的妻子,他的葬礼,我以什么身份去?”
夫子愕然,竟无言以对。
能问倒孔夫子,这老妪也算是天下第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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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最后还是去了。
她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躺在那座小船里,脸变得发黑肿胀,眼球突出,口唇变厚,舌尖挺出,腹部膨隆。
她曾无数次想过再见到他时的样子,但眼前的情景却出乎她所有的预料。那具尸体早已腐烂了大半,发出阵阵的恶臭,连孔丘都忍不住轻轻的掩住了鼻子,退回了岸边,轻声说道:“还是赶紧把他安葬了吧。”
“你懂什么?”老妪随口斥道:“他一定不想葬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她身形如鸿鹄一般一跃而回,手中已多了一截两丈长的竹子,也不管站在一旁的孔丘,用那竹竿做船篙用力一撑,那船便如离线的箭一般顺着原路逆流而上。
夫子再次愕然,他游历六国,纵使是各国的国君不喜他到来,也会封为上宾,好生招待,被人就这般晾在一边,还是第一次。
不,不是第一次,是第二次,第一次把他晾在一边,避而不见的人,叫楚狂人。
怪不得那楚狂人要让她收尸,原来这老妪和那他竟是一样的性格,想必是他的生前知己,想到此处,他不禁会心一笑,正想转身离去,竹林里却过来一人,却是他的大弟子子路,那子路见了夫子,便笑着说道:“六国的江湖人士已倾巢而出,如今正在江上找那艘船,说是要找楚狂人生前的那把佩剑,继承他的武功呢。”
“真是可笑。”孔丘摇了摇头“那楚狂活着的时候,他们生怕在长江上遇到那艘船,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他死了,反而趋之若鹜,真是一群逐利之徒。”
说到此处,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凛道:“你速去通知本门弟子,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去寻那船,若是有人要对船上的人不利,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护住那船。”
“那船上有人?”子路惊道:“是那陆通临终时让您找的络樱吗?她没有为她料理后事吗?怎么会在那艘船上?”
“我也不知。”夫子摇摇头,目送着那已经远去的小船说:“那络樱与陆通似乎早有约定,我也不好说些什么,你现在速去通知弟子们,我赶紧去追那船。”说完这句话,便翻身上马,追着那船的方向去了。
那船飘飘摇摇,转眼便消失在子路的视线里,子路不敢耽搁,连忙翻身上马,下山去召集同门师兄弟,他此时心中颇为忐忑,那络樱和自己素不相识,却是不必为她担心,但夫子此时已经追着那船而去,若是遇到了那伙凶神恶煞的江湖中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这个做弟子的可就难辞其咎了。
想及此处,他心中愈发担忧,快马加鞭,一路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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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樱站在船头,用那根竹竿当桨,轻轻的划动,那船便乘风破浪,逆流而上。
这艘船和当年并没有什么变化,船头的“锁澜”两个字还在那里,没有一点变化,那是她当年亲手刻下的,这艘船上的每一跟木头,每一处装饰都是她和他一起亲手打造的,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登上这艘船,当年这艘船造好以后,他便离开她独自踏上了旅途。
在他所有的传说里,并没有她的身影,但曾经有一段路,她就站在他的身边,但这是并不为人所知晓的,因为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是她不曾和他共同经历过的。
此刻这艘船,便行驶在他当年独自经过的那条河上,她看着两岸的风景,突然很想知道当年他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到底是怎样的跌宕起伏,精彩绝伦。
然后她便看到刚才那个告诉她陆通死讯的人骑着马追上来,面上一副焦急的表情,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但还不等他张口,她的眼前突然一花,那人便连人带马一起不见了。
夫子骑在马上,远远的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那老妪站在船头,似乎正在回忆着什么,正好侧过头来向他看来,他心中一喜,正要告诉她小心那些江湖人对她不利,眼前却突然一花,那老妪和那艘船竟然凭空消失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只有涛涛的江水,他站在江边,若有所思,良久,才恍然大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然后他突然朗声大笑,扬鞭打马,竟自向长江的上游绝尘而去,他已经知道那艘船到底会驶向哪里,所以也不再寻觅,径自到那里去等。
且不提夫子一骑独行,话说那天下剑客游侠,高手名宿在长江两岸找了数日,却没有一人曾见过那艘小船,那船竟然凭空消失了,仿佛楚狂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只是众人编出来的一个故事一样,不过他们却并没有灰心失望,因为他们得到了那把剑的消息,听说当年楚狂人在乘船游历天下之前,把那把剑遗落在了江中,只要找到了当初的那个渡口,就能找到那把剑。
至于那艘船,却是毫无用处。原来楚狂人武功虽高,脑子却不太灵光,听说当年那把剑坠入水中之时,他傻傻的在那艘船上刻下痕迹,说等以后回来的时候再从刻了记号的地方去取,竟然不知道舟行剑不行的道理,又怎生找的到?那把剑便沉在了长江之中,当地村夫不知他是赫赫有名的楚狂,以为遇到了傻子,纷纷讥笑不已,至今还流传着那个刻舟求剑的故事。
于是众人便蜂拥向那处小小的渡口而去,白天乘着船在江中寻找那剑,晚上便在那渡口边露营休息,人却是越来越多了,一些大人物也纷纷向这里赶来。
第三日,赵国剑神叶秋风至,他带了七十名弟子,个个都是当今一流的剑手。
第四日,齐国学宫祭酒文翰至,随他而来的还有二十一位学宫先生,其中有十四名兵家的高手,还有七名阴阳家的法师。
第七日,楚昭王至,三千带甲随行前后,在渡口边的村子里安营扎寨。
第八日,吴国大夫伍子胥至,率五百精兵,在楚军对面布阵。
第九日,鬼谷先生微妙子至,却是未带一人随行,不过他虽然孑然一身,却无人敢小觑,只因他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第十日,夫子至,七十二弟子随侍左右,他一出现就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的孔子今日竟然仗剑而来。
六国震惊,高手云集,一时间这小小的渡口,竟成了风起云涌之地。孔丘心里清楚,这些人都是为那把剑而来,那把剑出世之日,便是血染江畔之时,不过这些人找了多日,竟然一无所获,却还不肯放弃,纷纷潜入水中搜寻,连江中的小草都给拔了个精光,孔丘不禁心中暗笑,之前他们一蜂窝的去找那艘船,如今那艘船正向这里驶来,却已经无人问津了,就只有自己是为那艘船而来的。
于是他露出了笑容,向着长江的下游极目远眺。
他只看到了涛涛的江水。
时光如水,孤舟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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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樱站在船头,两岸的风景在眼前掠过。
水面上波光嶙峋,长江像是一道绳子,连接着雪山和东海,也连接着过去和未来。她低头像水面望去,突然发现水面的倒影之中,多了一个人。
他就站在她的身边,她偏过头看着他,他却不曾看他一眼,只是目光凝重的看着岸边,那里有四十九名吴越剑手正严阵以待,明晃晃的剑刃上倒映着阳光,晃得她眼前一花,他却已长啸一声,长身而起,落在了那群剑士之中。
如虎落羊群一般。
他随手一伸,一名剑士手中的剑就到了他的手里,仿佛是那人递给他一般,紧接着剑光闪动,只是几个照面的光景,那些剑士便纷纷败下阵来,或是被刺中手腕,或是被刺中肩甲,再也握不住剑,各式各样的剑丢了一地,捂着伤处哀嚎,他却早已长身而起,一纵身回到了船上。
然后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络樱静静的看着他,他的面上满是风霜,两鬓都已经斑白,连腰板也佝偻起来,早已不复自己认识他时候的模样,若不是他的眼神依然像当初一样没有变,恐怕自己已经认不出他了,他仿佛不知道她在看着他,咳嗽得越发凶了,竟然吐出了几口血来,她看着心疼,仍不住轻轻地区敲他的背,但她的手从空气中穿了过去,什么也没有碰到,他却仿佛好了一些,轻轻的坐了下来,口中喃喃自语道:“络樱,我怕是不能回去找你了。”
她心中一紧,便脱口而出道:“陆通,你……”
这句话毕竟没有说完,因为他已经睡着了。她回过头来,用力的一撑那根竹竿,那船便继续逆流而上,此时天色已经向晚,满天的繁星已经升起,长江倒影着银河,尽头是雪山和东海,她以前听他说过,若是顺流直下,就会一直到东海的尽头去,传说海上的仙山上住着神仙,他如今既然从东海归来,想必那些神仙已经被他打败了,但他想必还没有到雪山去过,传说如果顺着河水逆流而上,便会到雪山的最高处,那里是世界的尽头,是长江和银河相连之处,越过了长江,就能顺着银河到天上去。
那是从来没有人到过的地方,如果他活着,想必也一定会去看一看吧。想到此处,她便更用力的划了起来,她不能停下来,因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条船没有缆绳,不能靠岸,就只能一直划下去,她一直划了一夜,已经有些困倦了,此时已经天光大亮,她却未觉得阳光刺眼,原来他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前,用高大的背影遮住了阳光,他的身形已经不再佝偻,虽然两鬓仍然有些花白,但感觉却昨夜换了一个人,似乎充满了力量。
然后他突然如一只水鸟一样长身而起,她这才看见前面的江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竹筏,竹筏上站着一名高大老者,正凛然看着凌空而来的陆通,他手中拿着一把无锋重剑,五指紧紧的扣在剑柄上,摆出一个怪异的姿势,但剑尖却在微微颤动,始终指着陆通扑来的方向,短短几个呼吸之间,竟然已经变了无数招。
络樱眼神凛然,这高大老者竟然是她生怕仅见的高手,以她认识的他,还未必是这老者的对手。
她不认识这人是墨家的巨子禽滑釐,也不知道眼前的陆通不是当年初出江湖的那个毛头小子。
两人的身影一触即分,禽滑釐还保持着刚才那个举剑的动作,陆通却身形一转又掠回了船上,他的肩头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的笑,紧接着就听见哗啦一声,那禽滑釐脚下的竹排竟然四分五裂,那禽滑釐一下掉进了江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正吃力的向江边游去,全无刚才高人的模样。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刚刚她看得清楚,两人交手时,他只是轻轻的在禽滑釐的剑身上弹了一指,没想到这轻轻的一下,竟然有如此威力。
她知道这轻轻的一弹,是十年功。
那是她不在的十年。
她的目光于是便黯淡下来,也忘记了刚刚的疲惫,又用力的划起船来,那船儿便又行驶的更快了一些,他就站那样站在船头,凝视着远方,她站在他的身后,心中的涟漪犹如江水。
也不知道划了多久,络樱突然发现他不见了,她焦急的四下张望,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上了岸,她便心中一定,将船划了过去,停在渡口边的芦苇荡里,连忙跟了上去。他的脚步很快,她跟得很吃力,抬头去看他,才发现他竟然又年轻了不少,连头发也重新变回了黑色。她跟着他从一处院子门前走过,听见他低声唱起了歌:“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他唱完了歌便转身往回走,她正要跟着回去,那间院子里却突然追出来一人,她定睛一看,这人她却是认识的,几天前就是他告诉自己陆通的死讯的,只不过眼前的他比当时年轻了许多。
那人出来以后,便四下寻他,只不过陆通早就走得远了,他连他的背影也没看见,便怅然若失的道:“可惜不曾得见楚狂当面,他劝自己不要追随楚昭王这昏君也就罢了,只是不知他为何要劝自己不要从政?要知道天下总有明君的呀。”
络樱心中一动,脱口说道:“只有弱者才需要国家,便是在明君之下,也不过是仰人鼻息的狗罢了,真正的强者无国无家,无牵无挂,便是千军万马也来去自如,便是君王诸侯也不放在眼里,就像陆通这样,他云游四海,不是流浪,只是不为一国一城一人所困,以天地为家而已,那些把自己困在宅子里的人是不懂的。”
那人若有所思,抬起头像她往来,他似乎看到了她,却认不出她是谁了,她也不多言,转过身来,追着陆通的方向快步而去。
然后那艘船又动了起来,它穿过碧波千顷,逆流而上,很快便到了楚地,船经过了一处渡口,她不由一震,那处渡口是她来过的。
所有的渡口都有分别,当年他和她就是在这里分手的。
她记得当年他曾经跟自己说过:“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把我送到这里。”
所以这里便是终点了。
她用竹竿轻轻一撑,那船便稳稳的在渡口停了下来,她放下竹竿,想要回过头来去找他的尸体,却冷不防看见他正站在自己身后。
那是她曾经见过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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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时就站在她的对面,披发仗剑,眼含秋水。
秋水的波光里倒映着她的样子,她一袭白衣,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膝盖,随着风轻轻摆动,宛若临凡的仙女。
这才是六国第一美女真正的样子。
然后他的脸上就现出温柔的表情来,轻轻的张开了嘴唇,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络樱,我要走了,你别等我。”
她没想到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依然会泪流满面。
“你说了挑战完天下高手便会跟我一起归隐,如今你败尽六国高手,怎么还不肯跟我走?”她像当年一样问他。
“长江之外,还有东海,六国之外,才是天下。”陆通轻声的说:“天下很大,我还没有走遍,高手很多,我还没有败尽。那墨家、儒家、阴阳家的高人,至今还没有比个高低,我有我要做的事。”
“那么,我呢?”络樱抬起头望着他,然后她看见他缓慢却坚定的摇摇头说:“找个人嫁了吧,你是六国第一美女,而我只是个狂人,别等我了。”
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知道即使再问他无数遍,他还是会说出那句话,正如她即使再重来无数遍,也还会说出这句话一样:“不,我会回到越国去,就在当初你打败我的那座山上隐居,你若是回来,我们就在这山上过完剩下的日子,你若是死了,便托人传个消息来,千里万里,我也来给你收尸。”
她的话他并没有当真,但他还是笑了,他想起了他当年打败了她的越女剑之后,她便非要跟着自己下山,从那以后她便始终跟在他的身边,两人一起游历六国,他挑战天下高手的时候,她就在旁边静静的站着,就算再怎么劝她离开,她也不肯答应,直到自己终于习惯了她的存在,可是自己却不能再耽误她了,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那条路是一条不归路,他不想她跟来,因为相比自己一样追求天下第一,他更希望她得到尘世的幸福,而这是他无法给她的。
所以就在这里分开吧。
今日一别无归日,我在江湖你在山。
可她还和当年一样倔强,但这次他不准备再迁就她,所以他只是淡淡的说道:“若是我死了,你到时候也要把我送来这里,但现在我该走了。”
“等一等。”她突然开口道:“再和我比一次,若是你赢了,我便让你走。”
“好。”陆通握住了剑柄,谁知她却更快,他才刚刚拔出剑来,她的剑便点中了他的手腕,他的手一松,那把剑便落入了江中。
“当年那一剑是我让着你的。”她傲然说道,却没察觉船已经离开了岸边,原来刚刚她出手的时候,他已经悄然用竹竿在岸边一点,那船便顺着江水走得远了,她站在岸边看着他掏出小刀,在船舷上刻下了一道痕迹,然后对她说道:“等我回来,便按着这个记号来寻回这剑,再回来找你。”
舟行剑不行,她知道他没想找回这剑,也没想过回来找她,但此时船已经远去,她已经追不上了,只有在岸边默默的垂泪。
但这一次她没有。
她向着那船的方向长身而起,径直向那江中跃去,竟是想要投水而亡,不过她却并没有落在水中,而是稳稳的站在了船上,原来他竟然用力一撑,将船划了回来。
“当年那一剑我也是让着你的。”他笑着说。
这句话是当年他不曾说过的。
她看着站在身边的他,突然百感交集,她从没想过他会回来,若是当年的自己如今日这般舍生一跃,是不是一切结局都会改变?
不过现在似乎也不晚,所以她也说了一句当年不曾说过的话“陆通,如今你已经打败了天下高手,该和我回家了,当年你让我送你到这里,现在我来了。”
“不,不是这里。”他突然摇了摇头“我还有一个对手没有打败。”
说完他便拉着她的手伸进了水里,她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下意识的握在手里提起,发现竟是当年他落在水中的那把剑。
原来那刻痕不在舟上,却在心里。
以水为鞘,刻舟求剑。
这一刻她突然懂了,回过头来想要看他,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船上只剩下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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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江中找了数日,均无所获,正意兴阑珊想要离去,却发现眼前多了一艘船。
楚狂人的船。
他的尸体就躺在船上,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露出了森森的白骨,臭气不停的从船上飘散出来,但岸边的众人却顾不得去掩鼻子,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船头那个漂亮女子身上。
那女子美的像一幅画,但没有人去欣赏,他们都盯着她手中的那把剑。
那是楚狂人的剑。
孔丘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老妪变成了一位妙龄少女,但却没来由的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他正要开口询问,那群人却早已按耐不住吵嚷起来。
“那女子,快把楚狂人的剑叫出来!”
“那楚狂人是我平生知己,他的剑理应由我保管,你若是不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快把那剑交出来,否则要了你的命!”
见这些人竟欲对这女子不利,孔丘和七十二门徒便拦在了众人前面,想要护得那女子周全,但他虽然是儒家宗师,却也震慑不住叶秋风、文翰、鬼谷子等高手,更不用说楚昭王和伍子胥这些手握重兵的王公贵族了,眼看着岸上剑拔弩张,双方就要交起手来,那女子却微微皱起了眉,轻声说道:“他的剑,你们也配觊觎?”
听到她的声音,孔丘浑身一震,想起了那个曾经在楚国遇见过的女子。他突然疑惑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她现在还如此年轻,难道不会老吗?
不待他多想,她又开口说道:“陆通他败尽天下英雄,而你们只是宵小而已,你们不是想要他的剑吗,今日我便让你们看看他的剑。”
然后她便动了。她站在船上,身形不动,只是遥遥的刺出一剑,那岸上的众人便觉得铺天盖地的剑影席卷而来,被压制的动弹不得,只有那叶秋风、文翰、鬼谷子等绝世高手还能勉力抵抗,但刚刚拔出剑来,就牵动了气机,那几把剑凭空发出一阵金铁交鸣之声,竟然齐齐折断。
一剑之威,径至于斯,当年天下达到如此境界之人只有一个,但那个人已经死了。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竟然也达到了这个境界,众人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向前一步,一如当年他们在楚狂人面前一样。
“他的舟没有缆绳,从来不系。”她突然展颜一笑,有些骄傲的说道:“你们不是想学楚狂人的武功吗?他还有最后一剑未发,想要见识的,便跟着我来吧。”
船儿离开渡口,逆流而上。
众人便在两岸边跟着那船儿走,那船行驶得很慢,众人却跟得越来越吃力,只因那长江越往上游,地势越高,天气越冷,一路上有不少人掉下队来,给那船远远的丢在了后面。
船依旧逆流而上,一直向长江的源头驶去,穿过了高原,沿着雪山向上攀升,此时跟在后面的也只剩下孔丘、叶秋风、王禅、文翰四人,其他的那些人早已忍受不住,退了回去。
楚狂人的最后一剑,不是谁都能有资格见到的。
雪山越往上,便越寒冷,风也越凌厉,等到了半山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满天的星辰铺满了星空,孔丘等四人也停下了脚步,前面已经没有路了,而到达峰顶还有很久的一段路要走,那是人力所能及的极限。
长江的源头就在那里。
小船悠悠,依然缓缓的逆流而上,孔丘远远的看见她仗剑立于船头,飘飘若仙,然后山风吹来,漫天风雪遮住了视线,只是一瞬间的光景,那船就不见了。
有剑光在山顶冲霄而起。
长江的水突然咆哮起来,自下而上喷涌而去,与天上浩瀚的银河连成一线。
这一剑,令江水逆流,银河倒悬。
当年楚狂人赢了天下,却输了岁月的不甘和络樱一世等待而不得的遗憾,都寄托在了这一剑里,狠狠的刺向了天地。
叶秋风若有所思,王禅盘坐与地,文翰躬身施礼,夫子发出一声叹息。
楚狂人,葬于九天。
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那艘船。
只是从此银河上多了一艘不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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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楚狂人便是长琴,络樱便是嬴政吗?”小丫头眨了眨眼睛说“这一生他不负天下唯独负了她,下一世她为了天下负了他,这便是因果循环吧。”
“算是。”乞丐淡淡的说:“舟不系而不归,琴不绝而难忘。人间之憾,莫过于此。”
小丫头似懂非懂,在她看来,乞丐有在故弄玄虚了,便向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我才反映过来,你讲了这么久的故事,是不是想要岔开话题?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就不能帮我找回逝去的光阴呢?莫非平时都是吹牛的?”
乞丐没想到她还能想起刚才的话题,一时被问得张口结舌,回答不得,小丫头便仿佛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她身后的黑暗中,一艘船的轮廓浮现出来,瓮声瓮气的说:“大人,您怎么不让我带她回到过去呢?逝去的光阴,明明可以找回来的。”
“回到过去的她便不是她了,找回来的光阴也不是真正的光阴。”乞丐的眼中闪着幽绿的光,淡淡的说道,那艘小船便隐没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