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乐乐呵呵的从地铁口出来,开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有什么喜事吗?边走边乐?”乞丐抬头看着她,好奇的问道。
“聂树斌的案子昭雪了。”小丫头开心的说“正义虽然迟到,但从未缺席。”
“聂树斌?本朝的人物吗?”乞丐一头雾水,不过也没有多问,看小丫头犹自在那里欢呼雀跃,忍不住泼冷水道:“历朝历代,总有几个冤案昭雪,但更多的冤案一辈子也没有机会重见天日,他们只能背负着恶名在黑暗中死去,一个冤案昭雪,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你这人,怎的这般冷漠。”小丫头有些薄愠“明明是见好事,怎么到了你那里却无动于衷,你知道为了这件案子,有多少人奔走吗?你可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少代价?总比你坐在这里愤世嫉俗要强得多了。”
“为这件事奔走的人越多,就越可悲。”乞丐低下头去,似乎懒得再谈这件事,自顾自的讲起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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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荆棘是天下间最邪恶的魔植。它是长在人身上的荆棘,传说把多刺的荆棘种植在人的身上,荆棘的刺就会深深的刺入人的血肉里,慢慢的和人的□□长在一起,以人的血肉为食。人和荆棘慢慢会长成一体,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却不会死去,最终会失去人性,变成噬食人血的妖物。
肉荆棘:关于正义
第四十二世,你是酷吏,我是囚徒,执念化成了荆棘
张仁这几日颇有些心神不定。他本是这鹿泉县内小小的一个推勘官,平日里审案无数,深得县令大人的赏识,但凡有案子到了他的手里,没有审不出来的。不管你是江洋大盗还是朝廷命官,落到了他的手里,管保不出三天便乖乖的招供,倒不是他能推善断,只因他每每审案之前,必然问过知县大人的意思,然后依言为之,自然无往不利。那检法官、录问官、提刑官一路绿灯,再由通判写了拟判文书,呈知州大人看了,众官签了字,便算结案,那犯人自然无有不服者,就算不服也无处伸冤,死罪的秋后斩了,家人也便认了。这却是张仁的聪明之处,须知那案情真相,哪有上官的吩咐重要,知县大人为官多年,自然比自己更省得轻重,揣测着朝廷的意思来办,自然妥当,须知千真万确,不如上官一言,千审万推,不如朝廷一命,案情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人犯肯招供便是,至于什么“鞫谳分司”,不过是一张纸罢了。
至于让人犯招供,张仁便是行家了。人这东西脆弱无比,不需要费多大功夫,便能让他疼痛不堪,别管多硬气的人,只要落到了他的手里,便是用一张纸,也能让人死去活来,至于那让人悄无声息死在牢里的法子,更是不知有多少,若是有那死活不肯招供的,便悄悄的弄死了,管叫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至于那些犯人的惨嚎咒骂,张仁却是充耳不闻。心肠软的人干不了这一行,这些年审的人犯多了,心肠也就更硬了,反正到了他手里的人都是有罪的,有了罪,就不是人了。根不是人的囚徒,自然不必客气,什么酷刑都可以用,曾经有一个犯人特别硬气,仗着自己习武多年,身强体壮,便抵死不招,张仁便把他这些年自创的七十二种酷刑一样一样的用了个遍,那人的指甲、毛发都被拔了个精光,两只眼睛也被挖了出来,舌头被割了一半,犹自含糊不清的大骂,张仁只好在他的头上割了个口子,把水银灌进去,活剥了他的皮,那人蹦蹦跳跳了半个时辰才死,事后他把那人的皮做了盏灯笼,把那人的尸体剁碎了扔进田里,再随便报了个犯人逃狱,画了个海捕文书,这案子就算结了。
那是他做推勘官以来最为爽快的一次,审犯人久了,就会爱上这活计,只要坐在那张椅子上,便是皇帝也不做。这天下没人怕皇帝,却有的是人怕他怕得要死,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豪商巨贾,一旦剥去金钱和权利的外衣,并不会比普通人坚持得更久。他见过主政一方的朝廷命官在他面前吓尿了裤子,也见过富甲一方的巨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想要献出全部财产来换他手下留情,还有那身娇体贵的千金小姐在他面前自己脱光衣服,求他宠幸,想要谋一条生路,都被他拒绝了,朝廷的俸禄已经给的够多了,女人他也不喜欢,他所要的,无非是那签字画押了的一纸供词而已,自己虽然只是个小吏,却一向秉公执法。从不曾徇私舞弊,收取贿赂,在公门中也颇有清名,深得朝廷赏识,落了个铁面阎罗的美名。
可这一次他却遇到了麻烦。
从吃这一行饭那一天起,他从来也没遇到这般匪夷所思的事,知县大人竟然让自己对前几日刚刚收押的那名人犯用刑,这本是他的老本行,也没什么稀奇之处,可偏偏这人犯已经招供了自己奸杀民女之事,知县大人竟然要自己逼他翻供,要说这逼人认罪自己是行家里手,逼人翻供却是闻所未闻,须知这逼人招供容易,只需要狠狠用刑就行,若是不招,随便弄死便是,但若要逼人翻供,却并非那么简单,打的轻了没用,打得重了,万一人死了就更翻不了供了,他这里一筹莫展,有心推了这活,不料知县大人又将他拽到一旁,轻轻的说了句:“这是知州大人的意思。”
张仁便什么也没再说,应下了这桩差事,他是个分得轻重的,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知州大人的意思,便是结果了,这案子是翻也得翻,不翻也得翻,若是自己不接这桩差事,自然会有别人来干,到时候自己的饭碗便砸了。
他还不想砸了自己的饭碗,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份差。从县府回来的路上,他想了一道,也没想出些什么好法子来,忍不住长吁短叹,街面上不时有小商小贩和他打着招呼,虽说那些牢里的犯人把他当成活阎王畏之入骨,但这县内的百姓却对他赞誉有加,人人都知道张大人铁面无私,又全无架子,心也是极善的,他父母早亡,又未曾娶妻,一个人无牵无挂,又不好酒色,那点俸禄却是大半用来周济百姓,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要他帮忙,无不有求必应,是个大大的好官,百姓们都说他是铁骨柔情,菩萨心肠,不少受过恩惠的百姓都叫他“张菩萨”,为他立起了长生牌位,大家都说这张大人不禁心善,对百姓们也客气,就算是街头的乞丐跟他打招呼,也会笑呵呵的回礼,却是没什么官架子,但这次他形色匆匆,也不答话,怕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少百姓都担心起来,恨不能以身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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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仁却不是为这事忧心。
回去的路上,他已经想通了一半,既然是知州大人的意思,就容不得自己质疑,甭管合不合情理,也只有尽心尽力去做,否则朝廷养着自己干什么?大不了,用上那几招精细的手段,细细的炮制他便是,实在不行,便寻个罪名将他老婆、父母拿了,定可以逼他就范。只要他还是个人,就总有治他的法子,天塌不下来,便是天真的塌了,上面还有知州、通判顶着,又怕得什么,他形色匆匆,生怕回去的晚了,却是为了另一幢事儿。
他要赶着回去浇花。
要说这张仁无父无母无妻无儿无女,也不好美酒女色,琴棋书画,唯一喜欢的便是他养的一盆花,平日里宝贝得紧,比伺候自己的亲爹还要殷勤,每天浇水施肥,一次不落,便是稍稍晚了一点也不行,哪怕是知县大人传召,也要伺候完他的那盆花才动身,好在县里的各位大人都知道他这个爱好,也不苛责。但若只是这样也是罢了,他爱这花竟然成了痴,好好的一个人,提到这花,就变得不可理喻起来,曾有几个公门中的同僚,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奇花异草让他这般痴迷,随口跟他说想要看看那花,却惹得张仁勃然大怒,险些当场动了刀子,还是好几个衙役拉着才没当场动起手来,事后有人问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他只是淡淡的说了句“要是有人要到你家去看你老婆,你待怎地?”
他竟将这花当成了老婆。众人初始的时候还议论纷纷,以为是天大的荒唐事,后来一想到他孑然一人,想必是孤独成病,无处寄托,转而释然,便觉得有些唏嘘,想到那张大人一生为国为民,连个子嗣也没有,免不得感慨一番,便是那位差点被他砍了的的老兄,也禁不住潸然落泪,特意找他去赔了礼,两人和好如初,县令大人也特地找他喝茶谈心,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理解,让老张受宠若惊,感激不已。
从此之后便没有人再提起他的花了。
眼看着就要过了浇水的时间,张仁的脚步便又快了些,他手忙脚乱的推开门,又把橱窗后面的暗格拉开,便露出那盆花来。
若是有人看到那盆花,便会知道为什么张仁不让别人看那花了,恐怕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想到,那盆张仁视若珍宝的花,并不是什么魏紫牡丹这样珍种,而是一盆最普通不过的荆棘,但这荆棘,却是长在人身上的。
那是一个曾经很漂亮的女人。透过那些丛生的荆棘,依稀可以看到她白皙的脸庞,她的四肢都被人残忍的截断了,只露出光秃秃的躯干,那些荆棘的藤蔓从她的伤口长了进去,深深的埋进了她的身体里,和她的肌肤血肉融为一体,又从皮肤下生长出来,那些伤口早已愈合,那些恐怖的伤痕混杂在粗糙的荆棘皮中,不仔细看根本没法发现。
她的下半身被埋在了土里,和那些荆棘的根须长在了一起,那些根须在她的体内蔓延,和她的内脏纠缠相连,那些根须从她的血液里吸收养分,又将从土壤里吸收到的养分反哺给她,人和荆棘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生,她竟长成了一株肉荆棘。
但她显然是仍有人的感觉的,那数千根刺在她的体内生长,无时无刻不给她带来巨大的疼痛,这疼痛只会在死亡时才会消失,但她连死亡也做不到,除非这棵荆棘死去,她的痛苦才会结束。
这简直是世间最残忍的酷刑,但她却并不像那些受刑的囚徒一样大声惨嚎,甚至连一点轻轻的呻吟都没有发出来,因为若是一个人每天都在疼痛的话,疼痛便成了一种习惯,再也感觉不到了,那女子便是如此,此时她早已麻木的像一盆花,那些深入骨髓的疼痛,也只能让她的叶子微微颤抖而已,那些叶子已经有些枯萎,她的皮肤也干燥起来,像久旱的大地一样,已经开始有些皴裂了。
张仁知道,这是缺水了。原本荆棘是不需要经常浇水的,可自从和她长成了一起后,这花便像人一样,非得每天浇上三次水才行,若是稍稍浇得晚了,便会从上到下干裂起来,一时三刻,便会连叶子都纷纷掉落下来,有一次他晚回来半个时辰,那花的叶子落得个干干净净,差点枯死。他忙不迭的用铜舀子在水缸里舀了水来,从上到下细细的浇了一遍,那花便好像活了一样,又重新精神起来,枝条和叶子都仿佛涂上了一层油,亮晶晶的,那女子的皮肤也重新变得白皙娇嫩起来,但她马上皱起了眉头,似乎很是吃痛一样,那些长出木刺的皮肉下便又鲜血流了下来,似乎这花越生机勃勃,她的疼痛却越厉害一样。张仁虽然看着心疼,却也知道没有什么法子,只能皱着眉头叹气,那女人却已恢复如常,又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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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仁静静的看了那盆花。
良久,他才轻轻的拉上了那扇柜子后的暗门,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没有掌灯,就那样坐在黑暗里,静静地盯着那扇门,他知道拉上这扇门以后,她便会疼痛的扭曲起来,那些刺在她的体内飞快生长,然后迅速脱落,再长出新的来,每一次都给她带来无比的疼痛,但她绝不会在自己面前显露出她的痛苦,最多只会微微的皱一皱眉头而已,但张仁知道她到底有多疼,就算是一个壮汉落在了荆棘丛中,也会疼的没有力气自己爬出来,不要说那些刺还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这本就是世间最残忍的刑法,叫做肉荆棘,被用过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有不招供的。但千百年来,便是最最残忍的酷吏,也从没有人用过此法,只因太过残忍,有伤天和,怕遭报应。
七年前,他亲自将这女子变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那时候他刚入公门,正是年轻气盛之时,便接了这桩案子。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案,只是有一名纨绔公子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这女子的房里,那纨绔的家人便告到官府,将那女子捉了,想要治她个行凶杀人之罪。那县令便交给张仁来审,那张仁正要一展抱负,毫不犹豫便接下了这桩案子,审了一番,却发现另有隐情,那女子竟然大义凌然,毫不畏惧,丝毫不似那行凶的歹人,倒似个受了屈的,仔细一问,才知道这案子另有曲折,原来那纨绔子弟早就炊烟这女子的美色,乘着夜色潜入家中,想要行那窃玉偷香之事,却不料那女子抵死不从,两人便纠缠起来,也是酒色掏空了身子,那纨绔给女子一推,竟然仰天往后便倒,磕到了门坎上,眼看着不活了,还是女子报的官。
这女子说的合情合理,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撒谎,那张仁也是个有本事的,又到现场细细查看了一番,那些痕迹与女子所说一般无二,两相印证之下,张仁便将案情推算个**不离十,那纨绔子弟先是躲在了那女子房门外,等那女子打开房门,便从后面抱住,推入屋内,欲行奸污,那女子拼命挣扎,将纨绔推倒,跌倒了门坎上,尸体他已经仔仔细细验过,那一处伤确实是摔伤,却是那纨绔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磕到了玉枕穴。
案情一清二楚,张仁便好生劝慰了那女子一番,拍着胸脯说定要还她个公道,便将案情整理了写成文书,呈给了知县大人,心中却是沾沾自喜,想到自己刚刚履职便办了一桩大案,早晚会成为百姓有口皆碑的青天,果然不多时便被知县大人找了去,本以为会被大大的夸赞一番,谁知那知县却板着脸,说了句糊涂,他不明就里,刚要辩驳两句,听到那知县接下来的话,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可知那死者的父亲是谁?”知县轻轻的说,落在他耳朵里却犹如雷霆“本官正要说与你知晓,那死者的父亲,便是当朝一品,位列六部,掌管天下司法刑狱的刑部尚书的王公王大人,他一生清正廉明,知道儿子纨绔,便不曾带到京城去,只是留在老家,没成想却死的不明不白,你这判词倒好,非但没未他那公子报仇,还要治他个教子不严之罪,这判词终是要呈给王大人审阅的,到时候你猜会怎地?”
张仁惊得六神无主,只觉着眼前一黑,险些昏倒,恍惚间似乎看见衙役们拿着铁链绳索,要来拿自己,便连跪带爬,向着那县令说:“大人救我!”
“唉”县令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也怪不得你,毕竟初入公门,不知道规矩,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只需如此这般。”说罢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法子。张仁便觉豁然开朗,立时便回去提出那女子来审,还不等那女子说话,便重重一拍醒目,厉声道:“你这贱人,好不知羞,那王公子何等样人,你也配让他奸污?若不是本官明察秋毫,险些被你蒙骗了,分明是你见王公子家境殷实,便来勾引,想要讹诈与他,败露之后,便生怨恨,以木棒极其后脑,至其死命,又伪造现场,恶人先告状,要来诬陷与他,真是闻所未闻,如今真相大白,还不速速招供?”
那女子先是惊诧,继而似乎想到了什么,便露出不屑的笑容来,她也不看地上张仁丢过来的状纸,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看得张仁恼羞成怒,叫来众衙役大刑伺候,打了这女子一顿板子,直打的血肉横飞,但那女子的嘴偏偏就是硬气的狠,只是一言不发,就算张仁将夹棍都用了上去,也只是疼晕过去。
这却惹恼了年轻气盛的张仁,直觉一个小小女囚,竟然蔑视自己这朝廷命官如无物,简直是天大的冒犯,也顾不得什么朝廷律法,便给这女子用上了私刑,他用金针封了这女子的大穴,止住她的血脉,保住她姓名不死,又将她的四肢用锯子锯掉,埋进土里,又撒上荆棘的种子,用秘药发了,那种子便生根发芽,长进了她的体内。
这却是世间一等一的酷刑,很多人以为只是前朝的传说,亲眼所见之下才觉得毛骨悚然,那女人的哀嚎一直在天牢里回响了半月,连那些衙役也不敢靠近,但就是这样,那女人也不肯招供半个字,这份硬气,直让牢里的许多江洋大盗也自愧汗颜,日子一长,张仁便也慌了起来,这案子已经拖了快一个月,上头又催的紧,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去问知县大人,谁知那知县大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随便指点他写了份判词,只说那女子早已招供,自觉惭愧,在牢中以头碰墙自杀云云,又取来那女子的断指,按了个红手印上去,便差人报了上去,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你且去把那女人拾掇了,这案子便算是结了。”
张仁心中还有几分忐忑,谁知那案子报上去,竟然一路绿灯,一点质疑也未曾遇到,平日里那些专门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言官,统统都做了睁眼瞎子,这案子就这样了结了,听说那王大人知道自己的事儿,还大加赞赏了一番,张仁这才明白,原来这是非曲直,审案之前,便早有定论,无非是走个过场,求个答案罢了,那些罪人是没有权利说不的,说是问案,这学问,全在如何叫犯人伏法上。
他从此顿悟,直觉豁然开朗,融会贯通,便如鱼得水,升堂断案无往不利,也不知送多少进了大牢,判多少人秋后问斩,一路从一个青衣小吏做到了推勘官,权柄日重,只是每有案件,却仍然亲自去审,同僚们都以为他事必躬亲,是个较真的人,却不知他早已爱上了让囚徒们欲死不能的那种感觉,这些年,他用这些人犯,把先秦至今的酷刑发扬光大,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声明远播,便是刑部的昭狱,遇到啃不动的硬骨头,也要请他出山。
不过那肉荆棘的法子,他却是再也没有用过。那案子结了以后,他将那女子的四肢随便丢了喂狗,世人都以为他已经将她杀了,其实却不然,他偷偷的将那女子运回了家里藏了起来,倒不是有什么恻隐之心,只是这女子是他审的第一个人,便用上了这般酷刑,那女子却没有招供,令他心有不甘,想要把那女子带回家慢慢炮制,非要问出个结果来不可。
这肉荆棘确是歹毒,只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尖刺生长的时候,便如千跟细针在体内乱刺,只盼着死了才好,等刺长出来,疼痛稍减,又盼着活着。那女子初始的时候,被折磨的不堪,日日扭曲呻吟,但张仁若是过来,她便只字不说,咬紧牙关硬撑着。张仁便用金针封了她的穴道,让她疼痛稍解,便对她说道“可怜你却不知,那案子已经结了,如今你已经是个死人,招与不招并没什么分别,又何苦受这活罪。你若是肯应下了,我便与你解了这苦去,想死,便给你个痛快,想活着,便与你将养着,总有不疼的法子,如何?”却是边说边把那刑部盖了印章的判词给她看,谁知她理也不理,依旧是不开口,张仁也不着恼,隔了一天便又来问,依然无果,慢慢的变成隔三天来问一次,后来又变成隔一月来问一次,那女子也只是不开口。
转眼经年。
不知道哪一天起,那女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疼痛,人类最可怕的能力是无论好的坏的都会很快习惯,包括疼痛,当有一天那女子不再呻吟,只是淡淡的皱眉时,张仁知道,这天下最残忍的酷刑,最终还是败给了一个弱质女子。从那天起,张仁便再也不去问她了,但他依旧每天给她浇水,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已经把她当成了一盆花。
他最爱的花。
七年里,只有这盆花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听他唠叨,她知道他一切黑暗的秘密,但永远不会开口。
他已经离不开这盆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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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此刻一样。
他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再次拉开了那扇柜门,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他知道,她依然不会回答,但他只是要找个人说话,并不需要回答。有些时候人提问,并不是为了答案,就像有些时候人说话,并不需要回应一样,只是不想把那些东西装在心里罢了。
这一次他说了很久。
“这案子,有天大的蹊跷。”张仁起身又看了眼门外的锁已经落下,才接着说道“我接了这案子之后,看了那人犯的招供,才明白这里面的猫腻。你可曾记得十一年前,这鹿泉县里的一桩惊天大案?却是有一名采花大盗,将一名女子先奸后杀,被捕快拿了,秋后问斩。那时候我虽然不在公门,却也听说过此事,听说成就了一批公门中人,当年的推勘官,知县一干人等,尽皆得了重用,最不济的也给调到开封府去任职,就连当年抓他的那个小捕快,也给调到刑部去了。”
“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没想到却出了岔子,那人犯一家却是难缠,巴巴的跑到东京去高御状,本来这也是白费功夫,没想到半路里遇到了一位御史,这事便变得麻烦起来,这御史言官本就闲来无事,专门喜欢在鸡蛋里挑下骨头出来,哗众取宠,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纷纷上书,弄得满朝风雨,幸亏当年办案的人,早已身居要职,当年又是按上头的意思办的这桩差事,当下一起使力,撤了几个御史,这才压了下来,本来以为就此无事,谁成想又生波折,这群御史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副总捕头出来,说是当年办差的那个,这捕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当时办完了这桩案子,本有大好的前程,谁知却挂印而去,为这人犯一家奔走,去了几处地方,屡屡碰壁,搞得自己穷苦潦倒,遇到这群御史,正是一拍即合,又重新整理文书,传遍天下,想要将此案发回重审,弄得人尽皆知,东京城内满城风雨,一时间街头小报争相传阅不说,便连那邸报也收录了,竟然上达天听,着有司重审。”
说到此处,他便有些愤恨的吐了口痰,似乎颇为恼怒那些多管闲事的人,却没察觉她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又自顾自说道。
“不过重审便重审,也没什么干系。当年办这案子的,都是公门中的老前辈,自然有分寸在,那拟判文书写的滴水不漏,上面又有人犯当年亲手签的字,画的押,鞫谳分司的程序也是认认真真走的,知县、知州大人都签了字,刑部也签批了。如今人犯早已问斩,怕是不知道投胎转世多少年了,便是再审千次万次,也是一般结果,本来如此也就罢了,谁成想前两日开封府竟然抓住了那人,这事便兜不住了。”
“你道怎地?”张仁颇为沮丧“这人本是个江洋大盗,杀人越货,偷香窃玉,又是当场拿的,自知必死,不待用刑罚,便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过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遍,真可谓罄竹难书,但好死不死的,他交待的案情中,竟然有十一年前的一桩旧事,当年他路过本县,见一女子貌美,心生歹意,便将其先奸后杀。这却让大家慌了手脚,若是积年的旧案,也就罢了,可偏偏这案子是已经结了的,若这人犯供述据是事实,则十一年前秋后问斩那人,便是大大的冤枉了,开封府的人慌了手脚,不敢接这桩案子,便推说此案发与本县,将他解回原地审理。”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这他妈的就是个坑!”张仁的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开封府的这帮小人,分明是想祸水东引,却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了老子,这案子,若是照这犯人的供词报上去,非把当年那案子翻了不可,到时候当年办案的那些官员,各个脱不了干系,若是能治他们的罪也好,可惜就算翻了案,也伤不了他们筋骨,这梁子却结下了,那些人个个位高权重,等缓过这口气来,要拿捏我一个升斗小吏,怕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事到如今,只有让那人翻供”张仁叹了口气“可惜谈何容易,这要逼人招供容易,逼人翻供却难,御史们盯得紧,又不能坏了他的性命,万一他到时候再反复,恐怕这屈打成招的罪名要落在我一个人身上,端的不是一件好差事,没的要我拿出那压箱底的手艺来,细细炮制这厮,等逼他翻了供,再用些手段,把他弄成傻子,让他开不了口便是。”
他在那里长吁短叹,又把刑具箱子拿了出来,一件一件摊在地上,又一件一件放回去,心里却没什么把握,也是这桩案子太过离奇,让他一时间乱了方寸,生怕有什么闪失,思前想后,仍然无果,索性把那箱子一丢,便想去休息,才抬起手来要拉上柜门,却听那女子幽幽的说了句“别让那人翻案。”
七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话。
张仁一愣,继而又大怒起来,狠狠地说道:“不让那人翻案,让我去死吗?我知道你恨我把你害成这样,但你也别忘了,若是没有我,怕你七年前便死了,这七年我费心费力的伺候你,把你当成宝贝,比伺候自己亲娘还花心思,凭的没点情分!”
那女子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张仁突然觉得她的眼神里都是讽刺,便狠狠的把柜门一关,拿起地上的箱子,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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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顾夜色深沉,直奔大牢而去,竟是要连夜提审那人犯。几名衙役知道他的性子,不敢阻拦,只道他奉了县令大人的命,便由着他折腾,那打开了监牢的大门,便远远躲到一旁吃酒,那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他们着实是听怕了。
张仁却是静静的看着对面的犯人,那犯人也四下打量着他,只是四目相对之间,张仁便知道这人是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极恶之徒,如果不是有精铁筑成的手铐脚镣锁着,自己恐怕在他面前走不了一招,但这世间没有如果,既然他落到了这座牢里,便是没了牙的老虎,只能任由自己拿捏。
想及此处,张仁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从那箱子里拿出一件件刑具来,满满的摊了一桌子,什么拔牙用得钳子,刺髓用的钢针,断肢用的锯条,应有尽有,还带着斑斑血迹,寻常人只要一看,便会吓得屁滚尿流,那犯人虽然自恃凶厉,强做镇定,心下也不由凛然,等张仁拿到开颅用得斧子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所犯下之罪,件件都已招供,凭的拿这些家伙唬我?”见张仁不答话,他一转念,又接着说道:“想必是那些被我弄死的娘们家里使了银钱,不想让我死的那么痛快,罢了罢了,既是报应,你只管招呼便是。”
张仁只是不答,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竹筒来,兑了些辣椒面进去晃了晃,比了比那犯人的嘴,唬得那犯人惊声大叫到:“便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到底是谁让你来整我?”
“自己惹出的祸事,扯别人作甚?”张仁讪笑,放下手中的竹筒道“你以为区区几个死者的家小,便能用几个银钱支使得朝廷命官?也忒小看本官。既然你想不起,本官就给你提个醒,前几日你不是招供了一起十一年前的案子?那件案子,早就结了,由不得你胡说八道,须知到了这牢里,让你说不说会受罪,不让你说瞎说,也会受罪。”
那犯人的脸色忽的变了,猛地说道:“原来你是来让我翻供的。”见张仁点头,他却突然激动起来,大声吼道:“便是你把我这身骨头砸碎了,也断无可能。我将死之人,本不足惜,但也没有让别人代己受过的道理,自己犯下的事儿,让别人背了,不是好汉所为,若是在地下遇见被你们这些狗官枉死的那兄弟,怕是连做鬼也没脸哩!好说与你这直娘贼知晓,那女子便是老子杀的,当日还留下了一把匕首在那里,休叫别人来顶缸!”
说完他便把胸一挺,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来,倒不像是个待宰的囚徒,反而像个慷慨就义的义士了。那张仁恨得牙痒痒,便又从箱子里掏出十二根金针来,那犯人虽然横下了心,但见了这金针,也是一凛,他却是见过大风浪的,闯过江湖,知道这金针虽小,却别刀砍斧剁难捱得多,禁不住开口问道:“你却又拿绣花针来唬老子,有什么名堂么?”
张仁嘿嘿一笑“这金针还真是大有名堂,待我把它刺进你的经脉里,便会顺着任督二脉游走,时而如万蚁噬心,时而如冰火交加,管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汉子听得渗人,便把眼一闭,不敢看他,张仁抬手便刺,那犯人只觉颈后一凉,十二根金针已接连刺入,吓得大声呼号,顷刻之后,却发现别说张仁说的那些惨状,便是一丝疼痛也没有,正诧异间,却听他在耳边说道:“我用这金针封了你的穴,截断了你的经脉,便是受那再惨的酷刑,也没有一点感觉。”
“只望你以后还能这么硬气。”这一句却是喊出来的,那犯人睁开眼时,却见张仁和门口的衙役说道:“这人却是个硬骨头,我已用尽酷刑,却是没什么结果,还是让刑部的高人来审吧。”
说完他往外便走,竟是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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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他便没有案子可审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终于有时间伺候他的花了,每天给花剪剪叶子,浇浇水,乐得自在。县里停了他的职,他便也不再到衙门去,慢慢的众人竟似把他忘了。
转眼又是五年。
那案子竟一波三折,辗转了几个轮回,听说张仁没有审出结果之后,那人犯又被解往开封府,刑部派了几个酷吏来审,用尽了酷刑,打得那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那人也是硬气,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竟然抵死不肯翻供,咬定了那件案子是他做下的,开封府拿他没法子,那些御史们又逼得紧,只有重审,那犯人便又交代出人证物证若干,一审之下,触目惊心,那陈年旧案已是屈打成招无疑,这其中牵扯之人甚多,开封府不敢决断,又上报到刑部,由尚书大人亲自决断,幸好那尚书大人是个有正气的,细细的看了判词,便签了字,这案子便算结了,又着人将那陈年旧案发回重审,还公道与天下。
此时已逾二十二载。
那一日张仁正在家中赋闲,伺弄那花儿,忽然有人乒乒乓来敲大门,那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直入催命一般。张仁叹了口气,便知道那幢案子应该是结了,想必是那些人不肯放过自己,要来拿人了,这五年,他日日提心吊胆,怕的就是这一天,等这一天来了,却突然轻松起来,他最后又为那花浇了一次水,便关上柜子,从容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果然是刑部的衙役,不过手里却没有拿人的锁链,只有一只公文。
原来那案子重审之后,又牵连出不少人来,当时那办案的一干人等,尽皆难脱干系。这里面不乏当朝的高官,牵扯甚广,本来以为官官相护,也便这般算了,谁成想那刑部尚书铁面无私,竟然硬顶着四方压力,依律革职了一大批人,等看到鹿泉县时,却是看到了张仁的名字,便想起当年为自己儿子伸冤的那名推堪官来,一问之下果然是他,又细细打听了一翻,知晓他虽然参与此案,却因不肯逼那犯人翻供被革了职,现在赋闲在家,不禁抚恤微笑,自语道“果然是铁面无私,忠肝义胆。”然后又变脸拍了桌子,大声喝道“有这样的好官,竟然被排挤到如此地步,简直闻所未闻!”正好这案子牵连了一大批人,真定府空出个提刑官的位置来,便将张仁的名字写了上去,报给吏部,顶了空缺,这差人却是来催他上任的。
这真是喜从天降,不过张仁经历这一番沉浮,早已波澜不惊,只是淡淡道了句谢,将那文书接了,也不招呼那差人,径自往屋里便走,到了屋里,先拉开那柜子,轻轻地说了句,那案子结了,又将刚才那差人说的事情说了一遍,正说话间,他抬眼望去,竟然凝噎。
那肉荆棘,竟然开花了。
无数粉红色的花朵竞相绽放,缠绕着她美丽的身体,那些断肢的伤痕都开出花来,再也看不见了,她就在花丛中笑着,原来世人见惯了她的苦难,以为她只是荆棘,直到她开出花来,才知道她是一株蔷薇。
正义虽然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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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是这样,最终改变结果的,只是一个恶徒的善良和一个酷吏的宽容罢了。”乞丐幽幽的说“被赋予的正义,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这宋朝的牢狱,还真是黑暗。”小丫头似乎被吓找了“随随便便就能给人定罪。”
“其实宋朝的司法是最公道的,立制之时,便讲究‘事之为防,曲之威制’,又有鞫谳分司、翻异别勘诸多司法制度,以守公道。”乞丐侃侃而谈道“不过这公道,终究还是在别人手中,不如自己去寻个公道。”
“所以那肉荆棘便是真姬,那张仁便是乱童吗?”小丫头眼神闪烁“这一世那张仁毁了那女子,下一世真姬便要骗乱童,便是因果报应了吧。”
“非也非也。”乞丐笑了“这一世张仁对那女子有一丝不忍,所以下一世真姬便留给乱童一线生机。”
“切。”小丫头撇了撇嘴,突然有些郁闷,便又问道“这世间就真的没有正义吗?”
“出了人世间,便是妖怪山。”乞丐朗盛狂笑“世间正义,只在三尺青峰,如是而已。”
小丫头低头沉思着离开了,她身后,突然绽放出无数粉红色的鲜花,乞丐微微笑着,轻声说“你醒了,蔷薇。”
“我倒宁愿您叫我荆棘。”花丛中的女人笑了“这故事您怎么没讲完?你应该告诉他这一世因为我用藤蔓缠杀了他,下一世才会被妖怪吃掉的。”
“讲到这里就可以了。”乞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