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蹦蹦跳跳的跑过来,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看到乞丐,突然噗嗤乐了,原来乞丐竟然换了一身新的破衣服,虽然依旧满是补丁,但看得出是刚洗过的。
“你这是过年了换的新衣服吗?”小丫头歪着脑袋,止不住脸上的笑意“想不到你还挺讲究,不过说真的,过年可真麻烦,烧香上供不说,还要给老祖宗磕头,穿衣服还得穿这土得掉渣的红色,说是喜庆,真是俗气死了。”
“不可妄言。”乞丐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天地鬼神祖宗都是值得敬畏的,若是失去了敬畏之心,就会变成数典忘祖之辈。”
“切”小丫头撇了撇嘴“又讲大道理,今天的故事呢?还有压岁钱啥的,你不是讲究风俗吗,按风俗过年长辈得给压岁钱。”
听到得给压岁钱,乞丐的手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赶紧岔开话题道“现在就讲,现在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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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灵,既祖宗英灵。汉蔡邕 《京兆樊惠渠颂》:“泯泯我人,既富且盈,为酒为酿,烝畀祖灵。”《后汉书·袁谭传》:“昔先公废黜将军以续贤兄,立我将军以为嫡嗣,上告祖灵,下书谱牒。” 三国魏曹植《禾讴》:“昔生周朝,今植魏庭,献之朝堂,以照祖灵。” 清孔尚任《拜方正学先生祠》诗:“祖灵不凭孙,臣骂即天讨。
祖灵:关于传承
第五十七世,你是孤儿,我是浪客,执念化成了祖灵
毕秋水点燃三炷香,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深深的磕了三个头。
她面前的神龛上供着一把黑色的四尺长刀,细长的刀身薄得像一张纸,弯曲成一个奇异的弧度,比蒙古人用的弯刀略直,比日本人用的倭刀略宽,看起来就像是月初的朔月一样。这把刀没有鞘,也没有护手,刀柄和刀身一体铸成,没有缠刀绳,上面用古法鎏银刻了三个阴文的小篆,这是整个刀身上唯一发光的部位。
由于过于锋利,这把刀只能刀刃向上摆在架子上,否则那檀木做成的刀架会被刀自身的重量直接切开。毕坤曾经偷偷试过,碗口粗的木头,还没怎么用力,便被轻轻切成了两段,显然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母亲要把这样的宝刀一直摆在架子上,像一个脆弱的花瓶一样,每天都要细心的擦拭,连自己碰一下都不允许。在他看来,这把刀要比她成天带着的那把“秋水”要结实得多了,若是刀剑相斩,“秋水”一定会被砍断的。
“坤儿,过来磕头”毕秋水便把几盘菜摆在供桌上,边轻声的对他说“以后娘不在的时候,别忘了上供。”
“坤儿知道。”王坤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对于毕秋水这个“娘亲”,他一向惟命是从,即使是要他现在去死,也不会说出半个不字,当年若不是毕秋水从乱葬岗里把只剩一口气的自己抱回来,恐怕自己早就喂了乌鸦,但他毕竟是个孩子,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娘,这把刀到底是什么?”
“这刀啊,是娘的祖宗。”毕秋水溺爱的摸了摸他的头,有些疲惫的说“很晚了,娘倦了,坤儿自去睡吧。”
王坤便到里屋去,麻溜的弄好了铺盖,明天就是除夕,还要熬夜守岁,都说守岁是为了父母延寿,他希望娘亲能活的久一点,所以一定不能睡,的确要早点休息才行,只不过他躺在毯子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总觉得心里莫名的有点不安。
院子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莫非进了贼不成?王坤心里一惊,坐了起来,这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那把刀却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可别被偷了才好,想到此处,他披上小衣,推开了房门,匆忙跑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梅花树下有一点微弱的烛火,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人正坐在那里,他装着胆子走过去,原来却是毕秋水,便轻轻地问道“娘亲,您怎么还没睡?”
“这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好久,也许一夜之间就会落尽,娘怕它们今天晚上突然都落了,所以在等”毕秋水轻声说着,似乎怕惊醒了树梢的梅花,见毕坤仍然似懂非懂,便轻轻的将他抱住,哄他道“坤儿乖,自个去睡吧,明儿个还要守岁呢。”
那晚院子里的烛光亮了一夜,早上王坤起床的时候,梅花树下洒落了一地烛泪,毕秋水早已不知所踪。有什么东西轻触到他的头发,抬头望去,那满树的梅花竟然一下子全都落了下来。
她等了一夜,却还是没有看到梅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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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已经想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王坤站在门口向弄堂的路口望去,很多人家的门上都粘好了春联,屋子里飘出来阵阵香气,现在已经是下午时分,吃团圆饭的时间到了,家家户户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计,从田间地垄赶回来,和一家人团聚在一起。
去年的这个时候,毕秋水和他正在一起吃饭,两人只做了四个菜,一盘青菜,一盘酱过的驴肉,一盘芋头,几个鸡子用水煮了,连对联也没有贴,爆竹也没有放,两个人却过得津津有味,这毕竟是王坤过的第一个年,在这之前,他只能像野狗一样在那些大户人家的门前捡一些被丢掉的残羹剩饭,大多时候是饿着肚子的,所以特别知足。
今年的饭菜比去年的还要好一些,叶秋水带着他四处卖艺,赚了一些银子,手上也宽敞了不少,锅里面座着六个菜,下面煮着的水还冒着热气,有一只鸡、一条鱼,几个小菜,甚至还有一盘蒸羊羔,显然是她在天没亮之前提前做好之后才离开的,但他不但没有丝毫食欲,反而脸色却沉了下来,看样子,她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
他一点也没动那些菜,只是一盘一盘端起来,摆到供桌上去,又点起了三炷香,恭恭敬敬的给那把黑色的刀磕了三个头,又似是喃喃自语的说“娘亲说你是她的祖宗,那便也是坤儿的祖宗了,祖宗啊祖宗,你说娘亲这么久还没回来,会不会不要咱们了?她不要坤儿不要紧,不会连您老人家也不要了吧。”
“锵”的一声,那把刀似乎没有放稳,竟鬼使神差的落了下来,像穿过纸片一样穿过那一掌厚的实木桌子,径直钉进地里,只有刀把还留在外面,那刀身犹在嗡嗡颤着,那三个鎏银的小篆在空中泛起一阵银光,最后变成了三个清晰的大字,王坤和娘亲读了一年书,这几个字他却是认得的。
断水流。
这三个字虽然用古朴的小篆写成,却有一股冲天的杀气扑面而来,直逼得面前的少年背上的汗毛根根立了起来,被毕秋水捡回来之前,他也流浪了不少地方,却是听过断水流的传说,这把刀本来,并不是黑色的,只不过染上的血太多,便是怎么擦也擦不出来,才一点点变成了黑色,死在这把刀下的人,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传说这把刀乃是天外陨铁落入火山口中,被熔岩锻炼,又随火山喷发而出,至水中淬火而成形,又为一位魔头得知,斩万千生灵而开刃,传说这刀无坚不摧、无物不斩,和别的刀剑却是截然不同,那寻常刀剑,斩得几个人,刃口便会损伤,变成一把钝刀,须得重新开封才行,若是不小心斩到金石这般硬物,更是会锋折刃卷,变成一把废铁,就算是那些所谓削铁如泥的宝刀,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砍砍那些不如自己硬的铸铁罢了,若是遇到花岗岩一样的硬物,也只能无可奈何,可这断水流却乃天下第一硬物,世间之物,尽可斩之。
但若是说起这断水流的可怕,去并非因此刀之锋锐,却是因这刀的传说。
传说里,断水流不是一把刀,也不是一个人,只有这个人和这把刀在一起的时候,才叫做断水流。它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称呼。传说这刀最初为春秋铸剑师秦夫人所得,后因怀璧其罪,为赵王遣百名杀手围杀得之,徐夫人以一刀之威独战百名高手,力竭而亡,后秦又灭赵,此刀为秦王所得,以为不详,束之高阁,然后高祖灭秦,此刀便流落江湖,为一无名高手所得,终于创出一门人刀合一的刀法来,传说刀成之日,天地色变,诸子百家不知多少隐世不出的高人欲将其毁去,与那人邀战与易水之畔,随群而攻之,亦奈何不得,被那人连杀了数十人,又请出埋伏已久的朝廷铁骑来,那人却微微一笑,以刀击水,易水为之断流,任之从容渡河而去,流水方续。那数万大军被易水阻断,只能乱箭齐发,那人虽身中数箭,后来重伤不治,却将这“断水流”的刀法传了下来,这刀法有“分筋骨、裂金石、断水流”三重境界,只有练到第三重,能够挥刀断水,方可出师,每一代的传人习得刀法之后,便会抛弃俗世姓名,与这刀合为一体,至今以十五代矣。这十五代的传人隐于江湖,却是形形色色,有的用那把刀杀猪宰牛,当了厨子,比庖丁有过之而无不及;有的做了和尚,用那把刀给人剃度;有人投身行伍,持之上阵杀敌,但却无一例外皆是死于非命。无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刀天下无敌,无物不斩,一旦现与世间,必为天下所忌,上至朝廷,下至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却是一把受诅咒的魔刀。
这上代的断水流,王坤却是听说过,传说此人是一名江洋大盗,恶贯满盈,血债累累,不知犯下了多少滔天罪恶,这道不是世人污蔑。那人仗着一身惊天动地的刀法,不知做了多少杀人越货、淫人妻女的事来,但凡看不顺眼的,便一刀斩之,却是这十五代断水流中最最凶残无德的一个,只不过此人十八年前,不知何故被数十名捕快赤手空拳的围在河边,当场将其斩杀。他无儿无女又一向独来独往,世人皆以为断水流从此便断了传承,没想到,娘亲竟然是当代的传人。
王坤越看那刀越觉得毛骨悚然,直想挖上一个深坑将它埋了,省得给娘亲招来祸事,但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抓住了刀柄,轻轻一用力,将刀从土里抽了出来,随手一挥,便将那供桌的一角切了下来,切口平整的就如镜面一般。
任谁也舍不得丢掉这把刀的。
他突然笑了,既然这把刀在,娘亲是一定不会走的,想及此处,他竟笑了起来,将那砍坏的供桌收拾了,重又换了一张新的,恭恭敬敬的将那刀放在刀架上,又重新将几盘菜摆了上去,又拿出三个小酒杯,倒满了酒,规规矩矩的摆在供桌上,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轻轻的和桌上的酒杯一碰,一饮而尽。
“祖宗,咱们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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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透了,鞭炮声响了起来。
毕秋水还是没有回来,桌上的菜毕坤已经热了好几次,他生怕娘亲回来的时候,菜已经凉了,没有热乎菜可以吃,他甚至还自己试着包了些饺子,不过那饺子歪歪扭扭的,比娘亲包得差多了。
等菜第六次凉透的时候,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外面的鞭炮声已经变得零星,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已经开始往城外的后山庙里去,等着去烧头一炷香,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和毕秋水坐在火炉前,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等后山庙的钟声,那大概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候了,但马上他又恐惧起来,因为他担心这样的幸福并不会长久,因为自己是个受诅咒的孩子,走到哪里,就把不幸带到哪里。
“也许她不会回来了。”他突然想,也许自己和这把受诅咒的刀,都被毕秋水抛弃了,她一定是厌倦了被拖累吧,也许自己和这把断水流一样,都不过是负担罢了。她只要有那把秋水剑就够了,自己和那把刀,都是多余的。
“现在只剩下我和你了,祖宗。”他嘿嘿一乐,抓起供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又抓起桌上的羔羊肉,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羊肉早就已经凉透了,吃到嘴里特别油腻,让他不禁一阵恶心,但他还是咽了下去,这一年,叶秋水把自己照顾的太好,连胃也娇气起来,以后若是又回到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却是不能再这样矫情,在没遇到毕秋水以前,他连长满了绿毛的馒头也能吃得下去,现在竟然也学会挑三拣四了,想到这儿他自嘲的笑笑,这舒服的日子毕竟是个梦,流浪狗就是流浪狗,即使碰到了好心人,最终也会因为自己的肮脏被丢掉,自己的娘亲早就死了,虽然自己自作多情的叫了她好多声娘,但她终究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让自己这个拖油瓶跟着,怕是连出家也难,说实话,她对自己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不但救了自己,还照顾了自己一年,在这世上已经算得上难得了,自己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会念她的好。
也许是碰到自己喜欢的人了吧。王坤边想边拿起供桌上的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站起身来,没有收拾行李。这屋子里的一切东西甚至连一个馒头他都不想带走,但他还是环视了一圈,似乎要把那些他不想带走的东西统统记在心里,他的视线划过屋子里的每一个摆设,它们都被他擦得干干净净,他略微看了一眼,没有停留,视线又划过院子里那颗买梅树,树下的落花已经被他扫成一个小堆,他也没有多看,也很快移开了目光。最后他得视线停留在供桌上那把黑色的刀身上,这次他得目光没有再移开,而是一点点拉近,近到可以看见刀身上天然形成的花纹,断水流三个字在他眼前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定格在眼中,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的,他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话“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别忘了上供。”
于是他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握住了刀把。
“祖宗,我带你走吧。”他拎起那把刀朝门外走去,此时所有的爆竹声都已经戛然而止,后山庙的钟声刚刚响起,他逆着人流的方向,漫无目的的走着,那把刀虽然比他的个子还要长,但却轻若无物,拿在手中一点也不吃力,加上他个子又矮,那把刀又是黑色的,有人在夜色中撞到刀刃上,却是连一声惨叫也没有来得及喊出来,便被斩落了一直胳膊,两人擦肩而过,却是过了片刻那人才发现右臂已经不见了,高声呼喊起来,王坤却浑然不觉,失魂落魄的提着那把带血的刀,犹自向前走着,他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信不走上了后山庙的小径,此时新年夜的钟声已经敲完,头香也已经上过了,人们三三两两的往山下走,他却径自向着漆黑的山上快步走着。
“也许到庙里当个和尚也不错。”他想。
然后他就看见眼前升起了一道熟悉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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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剑倒映着月光,如流水般绵绵不绝。
虽然是寒冬时节,毕秋水的额头却满是汗水,刚刚钟声敲响最后一声的时候,她已经抢先出手,秋水剑的剑势一经展开,便将对方三名高手完全压制住,但那三人也并非等闲之辈,剑法十分古怪,她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更何况她早就知晓不远处还有一人如毒蛇般潜伏在黑暗中,随时等待着时机,不得不分出一半精力来防备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雷霆一击,她知道这一击必然是最致命的,也一定会刺向她的弱点,所以剑势不敢有丝毫迟缓。
从一开始,这一战她就并没有把握。这几个高丽武士来头不小,所用的武功乃是高丽的一流剑法“合剑道”,合击之术十分娴熟,毕秋水虽然曾经机缘巧合,得妙法庵的妙寂师太真传,习得“水月剑法”二十七式,又得了“秋水”这般名剑,但却从未与人争斗,比不上这几人江湖经验老辣,一时间竟然奈何他们不得,心下便暗暗着急起来。几日前这几人四处打探王坤的消息,她便暗查访,那几人以为这里是中原腹地,没人懂得那高丽语,竟然在酒楼里肆无忌惮的交谈起来,毕秋水却是从小和那妙寂师太学得高丽、东瀛、南蛮多国语言,听了个清清楚楚,原来这群高丽武士,竟是王宫里派来追杀王坤的,他并非寻常的孤儿,而是被那高丽忠烈王王昛遗弃在外的私生子,那王后忽都鲁揭里迷失恨那忠烈王与民间女子私通,派人杀了他的母亲,本以为斩草除根,却不料那女子早已产下一子,待那王后辗转得知时,这孩子却已经长到六七岁了,那王后生怕这孩子长大回来报仇,不知从哪里寻得他得行踪,派出高手来到中原,要取这孩子的性命。
自己随便捡回来的一个眼看就饿死的流浪儿,竟然是高丽王流落在民间的世子。
可若他是个世子,就必须死去,若是个流浪儿,却可以活着。毕秋水知道,当这孩子世子的身份被发现的时候,自己最明智的选择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王宫内的事情不是自己应该插手的,即使是高丽王被大元战败的藩国,也仍然是自己这样的江湖蝼蚁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也许自己可以拯救一个快要饿死的流浪儿,却没有能力去帮助一个庶出的王子。
但面对一万个理智的决定时,人却总是会选择最不理智的那一个。
她选择蚍蜉撼树。
所以她瞒着王坤,偷偷的和那些高丽武士做了个约定,除夕夜后山庙最后一声钟声敲响的时候,用剑分个高低,她输了会告诉他们王坤的下落,他们输了就要离开中原,告诉他们的主子,王坤已经死了。
双方彼此都知道没有人会遵守这个约定,她输了也不会告诉他们王坤的下落,他们输了也不会放弃查找这孩子,但他们彼此也都知道,赢了的人可以得到一切,她不说他们可以逼问,而他们不放弃的话,她可以杀了他们,但和那些决心已定的高丽武士不一样的是,毕秋水从没杀过人,也不想杀人,她只想让他们知难而退而已。
水月剑法用到第二十六式。
毕秋水的剑突然凌乱起来,她剧烈的喘息着,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体力,这一式归沧海在空中划过一个歪歪扭扭的弧线,最终无功而返,而三名高丽武士早已乘机欺近她身边,合击而至,想要一举将她生擒活捉。
然而毕秋水却笑了。
此刻三名高丽武士像自己的护卫一样围在自己的身边,那名隐藏在暗中的剑手已绝无可能偷袭,刚刚卖了个破绽,他们果然就钻了进来,还不待那三人出手,毕秋水便动了,她翻转剑尖,剑柄向外,迎面往那几人怀里便钻,那几人措手不及,被她用剑柄敲中下颚的承浆穴,一个个如醉了酒般站立不稳,仰面倒了下去。
水月剑法第二十七式,凤凰三点头。
毕秋水微微一笑,越过倒在地下的三人,剑尖遥指黑暗中那名剑手藏身之处,她此时心中大定,四名高丽武士擅长合击之术,但剑法上相差无几,以自己的身手,三招之内,便可拿下此人。
但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那名剑手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提着惊慌失措的王坤,那把她视如珍宝的“断水流”被当成小孩子的玩物,随手丢在一边,那剑手用剑尖抵着王坤的咽喉,沉声说道“把剑放下。”
见毕秋水没有反应,那剑手便把剑往前一挺,剑尖刺破了王坤咽喉下的肌肤,鲜血顿时流了下来,毕秋水浑身一震,想也没想便将手中的剑放在地上。
一如十八年前的那个男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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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也没想就将手中的刀放在地上。
之前的二十年里,他从来没有一刻放下过它,吃饭的时候拿着它,洗澡的时候拿着它,甚至如厕的时候也拿着它,对于他来说,左手是用来做事的,而右手是用来拿刀的。这没有鞘的刀早已和他血脉相连,谁也离不开谁,只有他拿着刀的时候,这把刀和这个人,才叫做断水流。
这些年里,这把刀被他握得越来越紧了。从他用这把刀将第一个骂他贱人的蒙古人斩为两段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放不下它了,那以后他用这把刀杀了很多人,形形色色。有美艳的女子,他先是□□他们,再割断她们的脖子;有彬彬有礼的书生,他听他们喋喋不休得烦了,就把他们拦腰斩断;有披挂整齐的士兵,他们对他拔刀,然后被他连人带刀斩成两截;又素不相识的路人,可能仅仅是因为十两银子,他就随手杀死他们,就像割掉路边的野草。
要杀他的人也多了起来。
蒙古人要杀他,因为他杀了好多蒙古贵族和士兵;捕快和衙役们要杀他,因为他目无王法,恶贯满盈,江湖中人要杀他,因为他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上至朝廷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人人得而诛之,不过他无所谓,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来送死的,杀人杀得多了,就和砍柴没有什么区别,只要他手中还握着刀,这世间就无物不能斩,无人不可杀。
他叫断水流,这人间没有值得他敬畏之物,一刀在手,便无敌。
但这一切都在他看到她的时候改变了。他看到她时,被父母遗弃的她正在冰冷的易水中随波逐流,挣扎着不被淹没,她看起来坚持不了多久了,似乎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不知道怎的,他的心竟然也随着她的沉浮而沉浮起来,这是从没有过的感觉,即使是那些国色天香的美女,对于他来说也是肆意玩弄后随便抛弃的玩偶,何况一个小小的女童?
“自己一定是疯了。”他转身想要离开,刚走了三步,却隐约听到那女孩似乎在哭喊,又停了下来,静静的听着。
“我不想死。”那个女孩喊,这声音穿越了时空,钻进了他的耳朵,让他全身一震,当年躺在死人堆里奄奄一息的他,就是在喊完这句话之后,才遇见师傅的,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师傅最后一次教自己刀法的时候,那一次他终于用刀斩断了水流,欢喜得不得了,正要向师傅炫耀,师傅却问自己“如果遇到斩不断的东西怎么办呢?”
“不可能。”他昂着头说“我已修炼至断水境界,天下没有我斩不断的东西。”
“哦?”老人的眉毛扬了起来,“那么,斩断你自己吧。”
这简直是故意刁难,但他从不会质疑师傅,所以恭恭敬敬的说“对不起师傅,我忘了还有自己。”
“忘了好。”老人哈哈大笑“看来你已经懂了。”
但他却接着说“但除了我自己,世间没有我斩不断的东西。”
“哦?”老人笑意更胜“那如果遇到你不能斩得东西又要怎么办呢?”
他得眉毛扬了起来,挥了挥手中的刀“这世间无物不可斩,我不能斩得东西,并不存在。”
“那么,来斩我吧。”老人迎着刀刃走了过来,他顿时乱了方寸,连忙躲闪起来,连握刀的手也在颤抖,老人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问道“你明白了吗?遇到斩不断的东西就忘记它,遇到不能斩的东西便避开他,快刀虽可断水,必经只是刹那,须知秋水难断,必经东流。”
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良久,又抬起头问道“那若是遇见不能斩、斩不断而又躲不开忘不掉的东西又该怎么办呢?”
老人一怔,复又莞尔,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颇为高兴的说“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就把刀放下吧。”
那句话,当时他没懂,现在懂了。
即使你拥有天下无敌的武功,能一刀斩断一切,你也只有放下手中的刀,用双手才能抱起你想要抱住的人。
他俯身,挥刀。
江水为之一滞。
然后他放下刀,纵身向水中跃去。
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挥刀,有些东西放下了,便永远不会再属于你。
他并不识水性,虽然江水被刀斩断了一刹那,但很快又源源不断的奔流起来,不过幸好他在那之前已经抱住了她,虽然差点被江水淹没,但还是抱着她爬上岸来。
等待他的是数十把明晃晃的刀。若是平常,他只需一招,就能将这些来势汹汹的捕快统统斩为两段,即使是他们人多势众,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几只蝼蚁而已。
但是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刀了。
所以他就轻轻的把她放在地上,然后转过身来,对那些捕快们说“我们到那边去。”
这是她看到的关于他的最后一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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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把剑刺穿了她的胸膛,她面朝黄土倒了下去,那把“断水流”就在她的面前,像一根废铁一样,高丽武士们连看也不再看她,围在王坤的身边,叽叽喳喳的用高丽话讨论起来,她听得懂他们是在商量是就地将他杀了,还是将他活着带回去,四人意见并不统一,竟然争执起来,王坤一句话也听不懂,只是盯着躺在地上的她,不停的流泪。
如果没有意外,这孩子的死已无可避免。
也许自己不该放下剑,毕秋水想。有时候,我们放下一样东西,并不是为了更轻松一些,而是为了拿起一件更重的东西,但若是放开手里的东西之后还是两手空空,那就只有再拿起刀,去把你想要的东西抢回来,你手里什么都没有,又拿什么放下?
她突然有了力气,手指一勾,便将那把刀握在了手里。
自从小小的她费尽力气从易水里把这把刀捞回来以后,她每天都向拜祭祖先一样拜祭它,早已和它血脉相连,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握住这把刀,冰凉的刀柄让她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起来,她感受着刀身的弧度,就像是有生命一样。
她并不会用这把刀,当初她连那个男人出刀都来不及看见,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似乎他根本不会用刀一样,如果不是刀身上的铭文,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把刀的名字,但握住刀身的那一刻,她似乎突然懂了。
刀为剑之祖,有人之后才有剑,而没有人的时候,就有了刀,所以刀这剑不一样,剑有很多繁琐的技巧,而刀你只需要握住它,懂得它,就知道该如何去用它。
握着断水流的人,就是断水流。
在鲜血流干死去之前,她动了。
她只有再出一刀的力量,但这已经足够,因为这一刀叫断水流。那一刀贴着地面飞起,化作一道弯曲的白光,斩断了高丽武士手中的剑,又斩断了那些人的脖颈,斩破了那些人的头颅。这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手指一松,那把刀便脱手而出,从后山的悬崖落下去,最终落在了易水中,水流停下了一分钟,然后才开始奔流起来,那把刀便沉没到易水里了。
王坤守在毕秋水的身边,只是垂泪,毕秋水便对他笑笑说“孩儿,娘以后怕是不能护着你了,听娘的,以后若是没遇到比娘对你更好的人,便跟着娘性毕吧。”
王坤,不、毕坤一边哭一边点头,他不知道娘为什么会和那些高丽人动手,也不知道娘为什么会让他跟着她性毕,他只知道,娘亲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做。
然后毕秋水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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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坤用一整夜的时间把她埋在了后山庙的后院。
后山庙本来有专门的埋骨之处,他身上的钱也够去办一场法事,不过他对这些见死不救的和尚一点好感都没有,所以宁可自己动手。
天已经微微亮的时候,他才做完这一切,山下的村落里已经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今天是大年初一,人间正欢庆。毕坤却迎着初升的朝阳,跪在毕秋水的新坟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九个头。然后便站了起来,迎着朝阳向前走去。
他没有像她当年一样跳进水中取回那把刀,虽然他知道那把刀一定还在那里,而是轻轻的捡起那把秋水剑,别在了腰间。
天下再无断水刀,人间始有秋水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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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水流这一世救了毕秋水,为什么下一世又会变成若兮呢?”小丫头歪着头“我觉得按照断水流应该是那傀儡师才对,毕秋水怎么可能成为傀儡师变态那样的人?”
“错错错。”乞丐连连摇头“不是断水流救了毕秋水,而是毕秋水救了断水流,变态的也不是傀儡师,而是若兮。所以你看到的,与真实的正相反。”
“啧啧。”小丫头撇撇嘴,不置可否,又接着问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毕坤就是燕翻天吧?他用得是斩龙剑,也不是秋水剑啊。”
“总有一个人给你什么东西,你捡起来,然后再放下,拿起的另一样东西才是你自己的。”乞丐笑了“毕秋水不是也没用过断水流吗?”
“切。”小姑娘翻了个白眼,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她身后,一把刀悄然浮现在空气中。
“你醒了,祖灵。”乞丐微微一笑,并不多说,那把刀嗡嗡作响,似在回答。还不待它隐去,突然间爆竹声纷纷响了起来。
原来已经是吃年夜饭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