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蹦蹦跳跳的走过来,口里还哼着歌“七岁的那一年抓住那只蝉以为能抓住夏天…”
乞丐正坐在一颗柳树下纳凉,一群蝉正在柳树上“知了、知了…”的叫着,看到小丫头来,他随手在空中一捞,捉住一只蝉递了过去,慢条斯理的说“你说捉住了它就捉住了夏天?诺,给你。”
小丫头噗嗤笑了,啼笑皆非的看着乞丐说:“这是歌词,再说歌词里说的也是七岁那年,蝉这种东西只能活一个夏天的,这是常识。”
“常识往往是错的。”乞丐笑了“蝉可以活十七年、二十三年,甚至一千年,你看到只能活一个夏天的只是一只蝉,而事实上,也许这世上所有的蝉都是一只蝉,他们周而复始,在秋天死去,在夏天重生,也许那句歌词唱得是对的,只不过,你永远也抓不住那只蝉,就像你永远也抓不住时间一样。”
“今天要讲蝉的故事吗?”小丫头眼神亮晶晶的。
“你真机智。”乞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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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蝉,马缟《中华古今注》:“昔齐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齐女焉。
化蝉:关于寂寞
第六十六世,你是书生,我是夏虫,执念化成了秋蝉
窗外的蝉又开始无休止的鸣叫,这鸣叫声此起彼伏,就像一万只手在心里抓来抓去,让人烦躁不已。这南方的夏天到处是嗡嗡的蝉鸣,眼看着都已经上秋,那些虫儿却反而回光返照般叫的更欢了,成千上万只蝉一起鸣叫,那声音让人感觉就像是自己的耳鸣,并不响亮,却震耳欲聋。
这声音让程诰烦躁不已,竟然无端的自怨自艾起来,弘治十二年己未科的那些学子里,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唐解元因舞弊案被贬为小吏,从此放浪形骸,心灰意冷,沦落的穷困潦倒;素有神童之称的岭南第一才子伦文叙高中状元之后在京城为官,颇得圣上赏识,仕途平稳享尽恩宠;王阳明那个特色奇想的另类虽然只得了个二甲第六,却文武双全,知行合一,隐隐已有一派宗师的气象,这一科的学子各自有各自的造化,只有自己自中了进士以后,就一直在延长这个小地方当个小小的县令,没有什么建树。
按说他本应知足。出身寒门的他既没有祖上的余荫,也不是天资过人的奇才,能靠寒窗苦读凭倒数第四的成绩博个同进士出身,已经是天大的造化。若不是出了舞弊案,恐怕这份前程和自己还真的没什么关系。也许有些人天生高贵,可以对一个区区的县令不屑一顾,就像陶渊明一样挂印而去,但对于曾经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他来说,这入则前呼后拥,出则骑马坐轿的生活已经是天堂一般了,但过了最初的兴奋之后,他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缺的不是钱财,他虽然不是贪官,但也绝谈不上清廉,收的银子不多,但也不少,所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几年他也入乡随俗收了不少银子,锦衣玉食不在话下,况且在这小地方,有再多的银子也无处可花。
他缺的也不是美女,他虽然不算好色,但也不缺女人,考上进士不久,当地有名乡绅就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虽然不算天姿国色,也是这地方有名的美人,去年他又纳了一房小妾,那女子烟视媚行,却也算得上是尤物,让他着实享了不少艳福。
他缺的更不是前程,他虽然也有抱负,但自家人知道自家的事,凭自己的才学背景,能做好这区区七品知县已是不易,再加上天生不善钻营,在这官场已经是如履薄冰,本就打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意,没有什么封侯拜相的野心。
但他就是觉得少了些什么。有时候,他会怀念自己寒窗苦读时那个北方的小镇,那时候他穷苦潦倒,寄居在一处荒废的破屋里,靠给乡里人写写字勉强度日,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连晚上读书的灯油都买不起,只能在院子里依稀的月光下读书,冬天的时候天冷的要命,他就把自己裹进唯一的一件破棉衣里,像一只蛰伏在土地里的虫子。十七年来,他没吃过一顿饱饭,没喝过一次酒,甚至没和别人说过话,只是把自己埋在那些借来的,捡来的,甚至是偷来的书卷里,日复一日的苦读着,日子过得似乎比乞丐还要寒酸。
但他就是怀念。似乎即使是那样清苦寒酸的日子,也比现在锦衣玉食的日子要多了些什么,那是金钱、权势、美女的无法替代的,而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是什么呢?程诰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一堵墙,他知道那扇墙的后面是县衙,在那里他是知县大人,是百姓们的父母官,在那里他有权利,有名望,有尊严,可以主宰一切。
但他现在想要的不是这些,所以他把桌上的砚台狠狠地扫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小妾蝉儿慌忙的跑了进来,小心的问“大人,没事吧?”
她似乎很着急,脸上带着一丝桃红,胸口也不停的起伏着。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以往这诱人的小妾现在无比让人恶心,于是便冷声说了句“出去!”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这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似乎要把胸中所有的郁结之气都吐出来一样,竟然盖过了院子里的蝉鸣,然后他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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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县病了。
在这小小的延长县,这实在是一件大事。不少人登门看望,有人带着礼物,有人带着医生,方圆百里之内的几位名医探望了程大人几次,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他是积劳成疾,实在是个好官,也有人说,他久居北地,到了南方水土不服,还有人说,他贪财好色,现在报应来了……一时间县里流言四起,似乎成直线。
程诰一直闭门不出。
几日里无论是来探望的乡绅,还是他的妻妾,他都避而不见,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躺在床上,不停的咳嗽,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聒噪的蝉,似乎秋天一到,就会死去。这些日子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药,但病情一点不见减轻,反而愈发的沉重了,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因为他听说只有将死的人才会常常回忆起过去。
这些天,他总是会无数次的想起那个似乎早已忘记的北方小镇,想起自己曾经常常站在门外偷听夫子讲课的那间私塾,想起自己曾经栖身的那间破草房,那些情景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一闪而过,刚要清晰又马上模糊起来,他终究还是想不出当年的样子,然后他又仿佛听见了当年冬日里的北风呼啸声,听到了私塾里的朗朗读书声,听到了在邻居家偷柴引来的那只恶狗的狂吠声,那些声音在他耳中轰鸣着,似乎极近然后又突然远去,他还是记不住那些声音了,就像那些画面一样,它们都随着时间变得很淡很淡了,似乎那个小镇从来没有存在过,而他从不曾是一个饥寒交迫的穷书生一样,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不承认自己出身贫寒,并非是他们觉得羞耻,而是安逸的生活久了,就会不愿再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
然而突然有一声呢喃从他的心底响起,那声音很轻,轻得微不可闻,只有在万籁俱寂时才能听到,像是昆虫的鸣叫,又像是轻轻的叹息,他的咳嗽声突然停下了,似乎害怕自己的咳嗽声打断了那声呢喃一样,然后他的眼睛便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原来那些他以为自己不会记住的,却是自己唯一没忘掉的。
怎么可能忘记。
他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开始变得色彩鲜明起来,就像是一副写意的水墨画,被一笔一笔勾勒成精致的工笔,那些隐藏在褶皱里的细节渐渐在眼前清晰,他的目光仿佛透过遥远的时空,回到那个北方的小镇,那里的稻子已经成熟,黄橙橙的麦穗低垂下来,整齐的排列在田地中间,村民们正在忙碌的收割着,他踩着田垄小心的穿过稻田,来到崎岖的小路上,路的尽头有一座富贵人家的庄园,庄园的旁边的有一间破旧的小茅屋,那便是他的栖身之处。
茅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几本旧书以外别无他物。他在窗边的草席上坐下,随手推开了窗,窗子正对着庄园那高高的围墙,一棵大树透过院墙,放肆的将一半的树冠伸了过来,遮住了全部的阳光。
如果你在的地方足够低,一棵树就能让你不见天日。
然而这树荫遮得住阳光,却遮不住这声轻轻的呢喃,那细小而清脆的声音穿过大树繁茂的枝叶,轻轻的传到他的耳边。
他第一次听到这声呢喃的时候也生着病,那时候也是一个秋天,天气渐冷,他没有御寒的衣物,又连着几日吃不饱,饿着肚子读书,外寒内热之下,一下子就病倒了,夜里的时候,还只是觉得咽喉有些疼痛,到天亮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喉咙的左侧似乎长出了什么东西,梗在嗓子里,连咽唾沫也像刀子刮一样疼,偏偏痰液似乎无休止似的粘在嗓子里,让他忍不住想要吞咽或是吸出来,但每一次这样微小的动作都会带来巨大的疼痛,喉咙里像有一团火在烧一样,等到了晚上,那个地方就一跳一跳的疼,这疼痛似乎有生命似得,每跳动一次,就蔓延开来,连左侧的半边脑袋都跟着疼了起来,特别是左耳,似乎那疼痛一直沿着耳孔长驱直入,像要把头颅都贯穿一样,此时初更的梆子刚响过,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疼痛却没有哪怕一点点减轻,正难捱时,却突然听到窗外有女子轻轻的叹了声“怎了?”
而时夜色正浓,万籁俱寂,他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应声,以为是山精狐鬼作祟,只是把头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没多久便抵挡不住困意,昏昏然睡去。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十分,他披衣起身,喉咙里已经积了一大口痰,强自想要把那口痰液吸出来,本以为会疼痛无比,却突然发现已经不疼了,一口痰突出,只觉得喉咙里清爽了很多,病竟然不药而愈,好了大半,整惊喜间,突然又听到窗外又有女子轻声的问“怎了?”
声音是从那颗树后面传来的,也许是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不会有精怪作祟,也许是想起了书里写着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次他大着胆子应了声“无妨”。
“知了。”那女子轻轻的答道,她的声音很清脆,就像空谷的回声,似乎整棵树都跟着嗡嗡作响起来。
原来是隔壁人家的小姐。程诰哑然一笑,推开了窗,一阵清风吹了进来,窗外秋高气爽,天微微凉,令人好不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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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窗子。顿时一阵热浪带着蝉鸣的嗡嗡声铺面而来,这南方的秋老虎闷热的厉害,虽然已经是九月,却没有丝毫凉意,让他的心情更加烦躁起来。
窗外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马上就把那扇窗子关上了。然后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突然无比的怀念起她来。
算起来,他已经有五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在这之前的十七年里,他每天都会听到她的声音,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出身、容貌,只知道她的乳名唤做知儿,她虚幻的像一个梦,但他知道她是真实的,真实到及时时间流逝,自己仍然无法忘记,无他,只因她是他在那十七年寒窗苦读的岁月里唯一的一抹亮色,自他那天晚上第一次听到她的呢喃,她的声音就一直回荡在他的耳边。
他和她说了好多话,大多的时候,是他在说,她在听,偶尔她也会回应一声,让他知道她在。他会跟她讲自己读的四书五经,讲诗书礼仪,她总是安静的听着,偶尔会轻轻的答他一声“知了”,他便兴高采烈的继续讲下去,直讲到口干舌燥才停下。他会跟她讲很多自己听来的趣事,讲那些狐仙鬼怪的传奇,讲到激动处,自己竟手舞足蹈起来,每当这时她总是“吱吱”的笑,于是他也跟着一起笑。有时候他不说话,她就会轻轻的问一句“在呢?”,他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她便会轻描淡写的说一句“知了”,两人便安静的沉,有时候,她还会俏皮的逗他开心,他记得有一次,她故意问自己现在是哪一年,然后又撒娇撒痴的说自己又来早了,逗得自己哈哈直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他从一个懵懂稚子长成了少年,她的轻声细语始终在他左右。他身子弱,每年春秋都要犯两次喉病,痛得说不出话来,每到这时候,她就会像第一次和他邂逅时一样,轻轻的问他“怎样”,然后喃喃的低声细语着,他听不清她说什么,只觉得似乎是在为他祈祷,他便会感动的落下泪来。
但每年的冬天,她是一定不在的,这是程诰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屋子里四处漏风冷的要命不说,也没有她的轻声细语陪着他了,他猜想她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每年夏天的时候到北方来避暑,等冬天来了的时候,再回到南方,就像窗外那些排成一列南迁的大雁一样。
曾经有无数次,在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飘落之前,他想要跨过那道并不高的墙,站在她的面前,请她留下来,但每每看到镜中蓬头垢面,相貌平平的自己,想到自己既无薄田半亩,又无功名在身的窘境,最后还是生生的止住了脚步,他不过是一个不名一文的穷书生,又有什么资格贪恋如花美眷?
待到自己高中进士,登门拜访时,那座宅子早已人去楼空了。他本想再等些时日,不成想朝廷一纸文书,派自己到这延长县履职,从此便俗务缠身,在这延长县安了家,渐渐地也忘了这桩心事。直到此时重病缠身,才发现自己终是放不下也忘不掉的。那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子,早已成为了梗在心里的一根刺,变成了无数个夜晚折磨着自己的执念。
于是他卧室那扇关了许久的门终于开了。
程诰穿戴整齐,朗声道“备轿,我要回乡省亲。”
下人们面面相觑,谁都知道,程老爷父母早亡,是个孤儿,在北方的那个小镇里,并没有什么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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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诰一行日夜兼程,辗转一月有余,才到了那座小镇。
连日里他们快马加鞭,行色匆匆,常常黑白颠倒,有时甚至连饭也没时间吃,衣服也来不及换,一路上风尘仆仆,狼狈不堪,就连程诰也弄得灰头土脸,再加上旅途奔波劳顿,病情又重了几分,一直咳个不停,连腰也直不起来,看起来不像是堂堂的知县,倒有几分像当年的穷小子,不过他心里装着事儿,也没注意,下人又不敢多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程大人灰头土脸得向着那座庄园兴冲冲地狂奔而去,伸手去扣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他的手有点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激动,二十年了,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响这扇门,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不名一文的穷小子,而是有着功名在身的一方父母官,他再也不用自惭形秽,终于可以堂而皇之的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好好的和她说说以前不敢说出口的话,他整了整那件皱巴巴的官袍,正了正头上占满了灰尘的官帽,叩响了那扇门。
无人相应,他这一下扣的很轻,以为里面的人没听到,于是又扣了一下,这下他用足了力气,门发出呯的一声巨响,仍然无人应答。
按理说这个时候,她应该还在,他不甘心无功而返,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疯狂的连连拍击着门扉,浑然不觉过往的路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下人们有心阻拦,却又怕惹恼了县太爷,正左右为难间,那位一直在门前扫着落叶的老人突然抬起了头,有些愠怒的说了句“你这人好生无礼,这义庄虽然荒废已久,却也有不少心魂老鬼,凭的这般胡乱敲打,怕是连那亡灵都容不得你咧!莫非是不怕报应不成?”
程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怔在当场。
原来这座他一直以为是富贵人家府邸的宅子,竟然是停放尸体的义庄,那他不远千里来寻的她,究竟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幻象,还是这义庄里经年的鬼魂?
还不待他多想,一匹马绝尘而来,竟是那传讯的驿官,那驿官在马上倨傲的看了程诰一眼,冷冷地说“延长县令程诰擅离职守,有妨职务,抚按官依《吏律》参劾,即日起削职为民。”
他看了看失魂落魄的程诰,皱了皱眉,不屑的说“你削职为民的消息已经传到延长县,你家里的府邸已经被充公,听说妻子回了娘家,那个叫蝉儿的小妾和你的管家卷了银子跑了,我劝你你最好还是不要这里逗留,快些回去报官吧!”
程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噗的一口血吐了出来,恍惚间,他听见那些下人们议论纷纷,看到他们自顾自的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
原来自己始终还是一个人,那些因权势、财富而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最终也会随着权势、财富而烟消云散,无论是那个家境殷实的妻子,还是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曲意逢迎的小妾,爱的都不是自己,而是延长县的县令,同进士出身的程老爷。
他踉踉跄跄的走进他曾经寄居了十七年的那间小茅屋,屋子里和十七年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他仰面倒在地上,像一只僵死的蝉,万念俱灰,一动不动。他从正午一直躺到深夜,全身像是散了架,连一根小指也动不了,他感觉自己似乎又变回了那个病倒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穷小子,一如多年以前。
只是没有那声呢喃。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风不知何时推开了窗子,又不知何时停下,此时夜沉如水,没有一点声音,树叶也不再沙沙的作响,程诰脑中一片空白,似乎已经死了。
“怎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落在了程诰的耳中,这声音很轻、很轻,却像一个炸雷炸响在他的耳边,他打了个激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没有答话,而是直接翻过了那道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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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事总是和人的想象大相径庭。
在过去十七年程诰的想象里,那园子里应该到处种满了奇花异草,有着奇石堆成的假山和荷花池里潺潺的流水,而她则坐在有着飞檐的凉亭下,手托香腮,聚精会神的看着一本书,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发出一声银铃般的笑声。可此刻,映在他眼里的只有不知何时停放在这里落满了灰尘的几口大棺材,里面躺着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地面上的荒草经年无人打理,已经长得老高。
院子里面没有人。
莫非那陪伴了自己十七年的知儿,竟然是客死他乡的女鬼?难怪她十七年来不曾和自己见面,程诰想起那些神怪志异中的传说,越发觉得一直说话很少,总是在深夜出现的她是是鬼非人,想必她深夜里那些自己听不懂的呢喃,不是人言,而是鬼语。想及此处,他又有些怨念,心里想着十七年来,她竟从不曾给自己托梦,莫非是怕吓着自己不成?也忒看不起人了,于是便大声的喊了句“你在吗知儿?”。
此时正是初更十分,万籁俱寂,那喊声在空旷的夜空里传了很远,又不知从哪里传了回来,变成一声又一声回音,程诰站在这诡异的义庄里,有些期待也有些恐惧,他不知道下一刻出现在他面前的会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还是一只面目狰狞的恶鬼,他期待下一刻身着白衣的她会翩然站在月光下,又害怕下一刻哪一具棺材的盖子会突然打开,伸出一只腐烂的手。
然而下一刻什么也没有发生。
程诰就一直那在义庄里等着,一直等到自己昏昏然睡去,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不知何时站在月光下,背对着庭院中央的自己。她穿着一袭白色的纱裙,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披着,他欣喜的向她走去,看见她轻轻的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精致无比脸来,向他笑了笑,他无比欣喜的想要对她说话,那张笑着的樱桃小嘴竟然突然像脸颊的两侧裂开,变成了一张血盆大口,他呆呆的看着她的脸从嘴角撕裂开来,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鬼脸,向他扑了过来,然后他便醒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辆马车上,见他醒了,守在一旁的下人马上过来跟他说明,原来那抚按官一向治吏甚严,得知程诰擅离职守,一怒之下便革了他的职去,第二日随口问起,却得知程诰出身寒门,父母双亡,这趟是回乡省亲,那巡抚官偏生也是个出身寒门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竟动了恻隐之心,便又下了一道令,复了程诰的职,只是着其速速回来述职,这道令发的晚,却是第二日才到,众人急匆匆的四处寻找程诰,却到处也不见他的踪影,最后却是那扫落叶的老人指引,才去那义庄里寻他,找到他时,他正伏在一口棺材上昏睡,怎么叫也叫不醒,众人无奈,怕误了归期,只得先将他抬上马车。
那下人诚惶诚恐,生怕有一点遗漏,显然怕程浩记恨几日前自己丢下他的事情,不过看起来程大人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只是别过脸,昏昏然睡去。
他的病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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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诰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醒来的时候,便咳个不停,似乎要把整个肺子都咳出来,每次都会咳出血,马车驶入延长县时,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只剩下皮包骨头,这些日子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药,但丝毫不见好转,只是一日日消沉下去。
马车还未驶进县城,一群人早已迎了上来,妻子一家人站在最前面,后面是乡绅和县里的大小官吏,见下人搀着程诰下车,两名衙役马上上前来报,那卷了银子逃走的小妾和管家早已被拿下,关在大牢里等候发落。程诰无精打采的听了一半,有些厌倦的摆了摆手,像赶苍蝇一样驱散黑压压的人群,径直走进自己的院子。妻子上前想要说些什么,他只是低着一言不发,反手将兀自喋喋不休的她推开,进了书房。
那婆娘自讨了个没趣,讪讪的回到自己的房里,门在她身后重重的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她脸上微有愠色,但终究什么也没敢说,转身到厢房休息,身后响起了程诰的咳嗽声。
他病得更重了,就连睡着的时候也在不停的咳嗽,整个宅子里成天到晚都响着他的咳嗽声,就连寒蝉的凄鸣也听不到了,起初他的妻子还找了几个大夫看了数次,见那些大夫皆是连连摇头,劝她赶紧准备后事,也就绝了念头,又见他没日没夜咳得聒噪,索性收拾东西又回了娘家,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程诰和几个下人,显得空空荡荡。众人都知道他时日无多,又欺他终日昏昏沉沉,便也没了当初的殷勤,也难怪如此,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这些非亲非故的路人。
倒是那抚按官来了两次,见程诰一直昏迷不醒,连连摇头,似乎动了不忍之心,几日后又专程派人送来一份药方,据说他自己少年时家境贫寒,体寒多病,也曾染上寒症,咳嗽不止,到后来每日都要咳血,村里的大夫看了都直摇头,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一个路过的老和尚传下了这个这个方子,吃了一个月,竟然奇迹般的活了过来,见程诰的病和当年自己的病相似,便将这方子送了来,嘱咐衙役们用水煎了,给那程诰服下。说来也奇,几副汤药下去,他竟然真的不咳了,只是迟迟不见醒转,众人见那药有效,自然每日为程诰煎服不提。
程诰只觉得做了一场梦。
梦里有一个女人,一直在他的耳边低声的细语,但他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她似乎很着着急,时而急促的挥动着手臂,时而围着他转来转去,程诰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想不起来,他费力的回想,直想到头疼欲裂也没有个结果,于是他便伸出手来想抓住那个女子问个清楚,谁知那女子口中发出一阵急促的嗡嗡声,竟变成了一直面目狰狞,有着细长如针口器的丑陋虫子,程诰下了一跳,手一松,那只巨大的虫子便腾的一下子飞走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猛的坐了起来。
眼前是一只和梦中一模一样的丑陋虫子,正被一名年老的衙役拿在手里,丢到煮沸了的煎药罐子里,那药汤散发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呛得程诰差点留下泪来。
“这是什么?”程诰掩着鼻子,有些不快的问。
见他醒来,那老衙役先是一愣,接着脸上又现出惊喜之色,连声叫嚷起来,程诰见他忘形,忍不住从鼻子里轻声哼了一声。那老衙役才回过神,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和程诰讲了起来,程诰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昏睡了半月有余,又仔细端详了下那只药罐里的虫子,只觉得狰狞可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问:“这是何物,如此丑陋?”
“回老爷,这是蝉蜕啊。”那老衙役十分健谈,马上答道“就是蝉羽化后蜕下的壳啊,你们北地都叫做知了,就是叫起来声音像知了,知了的那种虫儿。”
“胡言乱语!”程诰道“虫儿怎会叫出人的声音!”
“老爷,你这话说的可不对了。”老衙役嘿嘿一笑“人只有寂寞的时候才会听得见蝉鸣,可是现在的你,不寂寞。沉迷在烦躁中的人,听到的就只能是噪音,只有心境的时候,才能听到蝉在说话,不信你听,现在窗外就有蝉在叫呢。”
程诰侧耳倾听,脸色突然阴晴不定,他挥挥手,示意老衙役退下,把自己关在屋里,推开了窗子。
窗外已有秋的凉意,几只最后的寒蝉还在“知儿,知儿”的叫着,程诰突然笑了,十七年来,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知儿,竟然只是一只蝉
原来爱上我的不是人,是一只蝉,她只有一个夏天的生命,却为我停留了十七年,我曾以为她还会回来,可是她没有。
因为她从没离开过,只是我没发现。
无论自己贫穷还是富贵,无论自己潦倒还是显贵,无论自己健康还是疾病,她始终陪在自己身边。自己需要她时,她就出现,不需要时,就把自己埋在土里,程诰看着桌上的蝉蜕,突然觉得那虫子也不那么难看了,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蝉,他突然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蝉,想要鸣叫却发不出声音,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只被留在树梢的蝉蜕,心中的那只蝉早已飞走了,只留下一个空壳。
他突然开始羡慕起蝉来。蝉想叫就叫,想飞就飞,好不自由,虽然人们都说夏虫不可语冰,但这夏虫短短的生命,又岂是陷在滚滚红尘中的人能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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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
等候在门外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推开门鱼贯而入,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呆住了。程诰早已不知所终,他的官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了凳子上,官印就放在上面,桌面上有一只蝉蜕,蝉蜕下面压了一张纸,纸上只写了两句诗。
“秋声此蝉未幽怨,便知应是故人来”。
弘治十二年己未科。
一个落地的学子成了天下闻名的大家。
一个特立独行的狂生成了流芳千古的圣人。
还有一个勉强入围的书生,在五年后的秋天,化成了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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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无法想象。”小丫头似乎不能相信“蝉怎么会爱上人,又怎么会说话,这程诰是精神病人吗?”
“人类欺骗自己的能力永远是你无法想象的”乞丐意味深长的说“程诰同年有个叫王阳明的,后来成了圣人,他曾经说过一句话‘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就是这个道理。”
“孟春秋是那只蝉,邓子龙是那程诰?”小丫头还是有些懵懂“那为什么孟春秋来世会杀了邓子龙呢?”
“前世救他,今生杀他。”乞丐意味深长的说“杀人也是救人,救人也是杀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寂寞罢了。”
“寂寞?”小丫头歪着头问“什么寂寞?”
“世间无我,从此寂寞”乞丐把自己的身子缩在黑暗里,小丫头一蹦一跳的离开了,树上的蝉突然开始一起鸣叫起来,像是有什么在指挥一样。
“化蝉,你来了。”乞丐笑了“你无处不在,替我看着她吧。”
“知了”声大做,无数只蝉飞向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