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看了个韩国的电影,真是太棒了。”小丫头刚从电影院出来,满脸的兴奋。
“韩国?就是原来的那个高丽?”乞丐摇了摇头“那地方能拍出什么好电影?”
“鸣梁海战啊,李舜臣真是帅死了。”小丫头的眼睛里闪着小星星“听说还要拍第二部露梁海战呢。”
“露梁吗?”乞丐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想起了什么,摇摇头说,“原来是那个李舜臣,此人倒也是一代名将,不过命途多舛,死的着实冤枉了些。”
“说的你好像见过他似的。”小丫头撇撇嘴“你到底要了多少年饭?”
“那时候我还没要饭。”乞丐笑了“要不要听听李舜臣的故事?电影和历史书上都没有的。”
“什么故事?”小丫头的眼睛亮晶晶的“李舜臣的八卦吗?”
“不是八卦。”乞丐悠悠的说“只是很多无意间改变了历史的人并不会被历史记住,所以他们成为了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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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出海的渔夫突然被雾困住分不清前后左右,有时候前面的雾里就会映出人影,离近了一看,是个背着琵琶的琴师,当渔夫在他的指引下安全抵达岸边的时候,琴师依然站在海上远远相望,是妖怪中的善类。
海座头:关于忠义
第六十七世,你是将军,我是琴师,执念化成了海妖
夜已经深了,月亮悄悄爬到了西边的山顶上,连绵的山峦在海面上铺满了巨大的阴影。整片海域半边微明半边黑暗,船沿着明暗交界线缓缓驶出光阳湾,再向前就是露梁海峡了。两年前就是在这里,战火映红了整个天空,450艘日本战船永沉海底。
柳成龙一个人站在船头,他低头看着平静的海面,海面漆黑而深邃,他知道埋葬在这片海底的不仅有两万多名倭寇,还有他曾经举荐过的李舜臣,那个倔强的将军死前只留下一句话“战方急,击战鼓,慎勿言我死” 。他不像庆尚道东莱府使宋象贤死前说的“君臣义重,父子恩轻”那样临死前还那么优雅,倒显得有些现实和功利,这也是柳成龙最看不惯他的一点,不过现在柳成龙已经无话可说,或者说,即使他再说什么,李舜臣也听不到了。
他对着海面弯下了腰。抛开那些争执,李舜臣是个称职的武将,堪称忠义。虽然他一向重文轻武,但此刻,他知道自己亲手提携然后又因政见不和而分道扬镳的老将是当得起自己这一拜的。良久,他才又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文臣的身子总比武将要弱些,他的身体一向没有李舜臣硬朗,就连和他争论也比他的声音要低上几分,但讽刺的是,现在身子硬朗的李舜臣早已魂归大海,而体弱多病的他却仍然活的好好的,正像他在□□的《道德经》里读到的那句话“刚则易折。”
若是他仍然活着,现在还会和自己争论吧。但若他活着,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在党争中被郑仁弘、洪汝淳、南以恭他们除掉,北人党的那些人,又怎么会允许南人党多了一位了立下赫赫战功的军神?就连他战死沙场以后,也只是封了个一级宣武功臣,显然是怕他声望太高,王上的心胸一向不那么宽广,再加上大臣们的挑唆,如果他还活着,此刻已经因为功高盖主被满门抄斩了。想到如此,柳成龙突然觉得全身上下泛起一阵刺骨的冰寒,拢了拢衣襟。
起风了。海上的风说来就来,没有方向,就像朝堂上的兴衰一样变幻莫测,昨天还是南人党把持朝纲,今天已是北人党呼风唤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柳成龙转过身,准备回船舱去休息,海面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琵琶声,弹琵琶的显然是个中高手,深谐武曲文谈之道,一开始就用上了轮拂手法,指尖在弦上一带而过,收拾自然放松、收紧,铿锵有力的琴音便接连不断的落了下来,在这空旷的海面上,听起来格外清晰,却是一曲《十面埋伏》,此时海面上空空荡荡,连一艘渔船都没有,也不知道这琵琶声是哪里传过来的,饶是柳成龙一生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也禁不住寒毛倒竖,他勉强回过身来,却见那海面上有一名身着蓝色长衫,怀抱墨玉琵琶的长发男子在月光下凌波而立,见他向自己望过来,那男子微微一笑,手指猛的在琴弦上一搅,发出了一个清脆的煞音。
“锵!”
柳成龙一阵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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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二日,骡驴岛。
杯觥交杂。
李舜臣的脸上飞上一朵红云,他已经喝了不少的酒,有些醉意。鸣梁之战以来,他一直为了和倭寇的战事烦恼,很少这样放纵自己,但这次不同,□□终于派来水军大将陈璘和邓子龙领士兵一万三千人,携战舰数百艘来相助,这让李舜臣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忍不住有些放浪形骸,多喝了几杯。
那陈璘早在来的时候就收了不少银子,又得朝鲜一干大臣送了两个貌美如花的高丽美女,不由得飘飘然起来,他本就不胜酒力,再加上得意忘形,便有一些失态,见那李舜臣曲意逢迎,对自己一副阿谀之态,想起面前这老将在朝鲜可是出了名的倔脾气,就连那李朝首辅柳成龙都敢顶撞,不仅更是得意,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越看这李舜臣越是顺眼,站起身来,也不顾什么礼节,拉着那李舜臣的手,吟诗道“堂堂又赳赳,微子国应危。诸葛七擒日,陈平六出时! 威风万里振,勋业四维知。嗟我还无用,指挥且莫辞!”竟是提议将那海军的指挥权交给李舜臣。
不过李舜臣虽然微醺,却并未喝醉,他扫了眼面红耳赤,似乎欲言又止的老将邓子龙,打了个哈哈,也吟了一首诗“赖天子勤恤,遣大将扶危。万里长征日,三韩再造时!夫君元有勇,伊我本无知。只拟死于国,何须更费辞!”
这却是在推辞了,陈璘本就是客套,话一出手就后了悔,却不料这在鸣梁海战中只靠12艘船就打退了倭寇数百艘船的名将竟然如此识趣,当下心中大定,他深知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也投桃报李的对李舜臣大大的夸赞了一翻,承诺待平定了倭寇,定要向大明天子为他请功。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了一翻,直看得那老将邓子龙冷哼了一声,竟欲起身离去,李舜臣只道是冷落了他,正待上前寒暄一番,却不料邓子龙身旁的一人轻轻的拉了拉他的衣袖,这性如烈火的老将竟让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只听得那人轻声的说了句:“各位将军,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如在下弹奏一曲助兴如何?”
那声音甚是清脆,如同珠落玉盘一般,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邓子龙身旁一人面如冠玉,身着蓝衣,满头的银发随意披在身后,抱着一把墨玉琵琶缓缓站了起来。见李舜臣向他往来,他微微一笑,也不行礼,自顾自的拨弄起琵琶来。他的手轻轻一挥,就有无数音符如潮水般飞溅出来,这琴声一声紧似一声,直落在每个人的心上,却是一曲《汉将军令》。
这却是首威武豪迈的曲子,在座的都是上过战场的将军,禁不住被那曲子夺了心智,俨然回到了烽烟四起的沙场,借着几分酒劲,竟然手舞足蹈起来,有几个性情爆裂的将官甚至拔出了佩剑,胡乱挥舞起来,一时间好好的宴席竟然杀机弥漫,连李舜臣也双目赤红,似乎马上就准备登上自己的龟船,去和倭寇厮杀一番,邓子龙更是站了起来,握住了剑柄,似乎马上就准备出征。
“锵”的一声,却是那琴师弹了一个煞音,那琴弦禁不住断了开来,众人如梦初醒,陈璘第一个鼓起了掌,方才众将如痴如醉,只有他冷眼旁观。
“明军之中,竟然有如此琴师。”李舜臣禁不住连连感叹。
“我大明军纪严明,却是没有随军的乐师。”陈璘见李舜臣误会,开口解释道“这一位,是子龙将军的军师孟先生,别看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却是随军三次出征缅甸、杀人无数的狠辣人物,被缅人视为凶神,你看邓老将军性如烈火,和他却是忘年之交,对他言听计从呢。”
那琴师似乎听到二人在谈论他,略微转头向这边看来,他的眼睛细长清澈,黑白分明,透着一股寒意,李舜臣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不是琴师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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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二日,顺天海。
李舜臣解下盔甲,有部将接了过去,他显得略微有些疲惫,刚刚的一战并不激烈,双方只是试探的厮杀了一阵,就各自退去,双方互有损失,伤亡并不大。
他深知战况并不像写在战报上的“铳死甚多,即未获收功,以足以破其胆”那样乐观,似乎彼此都觉得决战的时机还未到,这场战斗彼此都未尽全力,未接白刃,也未动用火炮,双方只是用火铳互射了一阵,说实话,倭寇的火枪要比己方的好的多,论起死伤,倒还是己方多一些,只不过被陈璘在奏折里隐去不提。
这场仗又陷入了胶着状态,双方彼此忌惮,只是相持,谁也不愿轻起战端,他和倭寇交战多年,只觉得倭寇甚是反常,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心中正踟蹰不定,却又军士来报,那邓子龙将军请自己过去一叙,也不多想,换上了官袍,便上了邓子龙的座舰。
那老将邓子龙披挂整齐,正襟危坐在大殿当中,见李舜臣进来,只是从鼻子里微微的哼了一声,甚是轻蔑,李舜臣也不以为意,倒是那孟先生满脸微笑的迎了过来,说了句“李将军。”
那孟先生引着李舜臣坐定,李舜臣也不绕弯子,冲着邓子龙拱了拱手道“不知邓老将军找我有何要事?”
“倭寇要逃。”邓子龙也是个直性子“我收到消息,日本的关白丰田秀吉已经病死,小西行长等贼不日就要撤军,刚才孟先生看见那小西长的使者进了陈璘的帅帐,听说那贼子想要用一千首级和若干金银财宝,求一条生路,听说那总兵刘綎也已和那小西行长彼此立约,倭寇交出两千首级,两军暂时不再交战。”
“陈将军怎么说?”李舜臣失手打落了茶几上的杯子“莫非陈将军也应了那倭寇不成?”
“陈将军还在犹豫。”邓子龙有些忿忿“似乎是嫌那一千首级太少,暂时没有应允。那小西行长的使者恐怕很快就要来找李将军,不知李将军意下如何?”
“绝无可能。”李舜臣站了起来“请恕我出言无状,我朝鲜虽是小国,却也有不惜一死者,若是□□的诸位将军执意放那小西行长一条生路,舜臣便是明知自寻死路,也要与那倭寇决一死战!”
他说完便欲离去,那蓝衣的孟先生却拦住了他说“将军且慢,可否听我一言?”
“你且说来。”那李舜臣却一改之前对明军的恭敬,恢复了朝鲜水军统治的威严,孟先生却也不恼,不急不缓的说:“倭寇欲撤兵的消息千真万确,在下以为,若是放倭寇一条生路,可以有三得。第一得,可以得三国之和。自古有云以和为贵,此时倭寇内乱,若我以德报怨,则那倭人必然心生感激,投桃报李,与我两国世代修好,则天下万民可以免于水火;第二得,可以免己方之损。兵法有云穷寇莫追,倭国虽然撤军,但主力仍在,若是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只怕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得不偿失;第三得,可以得不世之功。倭人归心似箭,我可趁机提些条件,索取金银首级,奏请朝廷封赏,到时候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不知李将军以为如何?”
李舜臣连看也不看他,似乎再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只是盯着那坐在帅座上的邓子龙,冷声道“邓老将军也不必为难军师大人来当这说客,舜臣看来,若放这倭寇一条生路,有三大失。第一失,失我国体,大明泱泱上国,被那倭寇侵扰多年,任由那倭寇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恐怕即便那倭人此时求和,日后也必然再犯;第二失,失我军威。想我两国数万雄师,船坚炮利,面对倭寇竟无一战之勇,那倭寇本是狼子野心,失了敬畏,又分毫无损,一旦国内平静,久必来犯,到时战事再起,已失良机;第三失,失我民心。那倭寇几年来杀我子民无数,动辄屠城,血海深仇,怎能不报?舜臣只怕那倭寇送来的金银,皆是掠自我百姓之手,送来的首级,皆是我百姓之头,舜臣惭愧,心中却只有报仇二字!邓老将军,告辞!”
“哈哈哈哈。”邓子龙突然朗声大笑“以少胜多的李舜臣果然不是那阿谀奉承之辈!几日前看你对那陈璘百般讨好,倒是看轻了李将军!若不是孟先生点拨,险些失之交臂。”他边说边站起身来,揽住了李舜臣的胳膊,旁边早有两名军士进来备好酒菜,两人分宾主重新坐下,邓子龙看着李舜臣似乎有些不解,拍了拍手,那孟先生便变戏法一样取出两个血淋淋的人头来,正是小西行长的使者,他边把那两个人头丢在地上边对着李舜臣笑,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舜臣莫急。”邓子龙笑眯眯的在李舜臣耳边说“那陈璘性贪重利,不足为虑,孟先生早有妙计,我们只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李舜臣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举起一杯酒,遥对着孟先生说“敬军师。”
孟先生微微一笑,自顾自的弹起了琵琶,他手上的血还没有擦,正顺着琴弦汩汩的流下来,不知怎的,李舜臣觉得这曲子有些哀伤,禁不住问到:“这是什么曲子?”
“霸王卸甲。”孟先生刚好弹完最后一个音符,他抓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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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七日。
陈璘终于还是决定和倭寇决战。他本来还摇摆不定,但几日来不但李舜臣和邓子龙都送来了小西行长使者的首级,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几日前他放走的那只小船,竟然是向岛律义弘的五路军去求救的。几日来探子又传来消息,那岛律义弘带着五百艘战船和一万余人,依次接收南海、固城等处倭寇,与宗义智的海军一起来解救小西行长。倭舟“弥满大海,海不见水”,声势浩大。心中只觉得是中了倭人的诡计,正恼羞成怒,把心一横,暗道富贵险中求,当下叫来李舜臣、邓子龙商议要在那露梁海峡设伏,狙击岛律义弘,将那倭寇杀个片甲不留,他恨得咬牙切齿,李、邓二将却窃笑不已,暗道得计。
既已决定迎战,那陈璘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含糊,当下定计,派遣副总兵邓子龙率兵千人,乘坐楼船三艘,与朝鲜水军统制使李舜臣为前锋,务必在十八日前抵达露梁津海峡设伏;又令陈蚕率领第二梯队,紧随邓子龙部,在邓、李部将敌军阻击在海峡时,再从外包围歼灭。然后陈璘率主力在第三阶段时投入战斗,全歼日军。他倒是不忘了留一个小心眼,让李、邓二人的舰队打头阵,显然是不想消耗自己的兵力,不过那李舜臣邓子龙都不是计较之人,当下领命,率部而去。
那露梁津海峡在庆尚南道顺天府莲台山和南海岛之间,水道狭窄,水流湍急,两岸是悬崖峭壁,是西路顺天日军、中路泗川日军必经之路。李舜臣、邓子龙和孟先生商议一番,定下计策,邓子龙率部潜伏露梁津海峡西口的左侧,李舜臣潜伏于右侧的南海观音浦中。等倭寇到来以后,由李舜臣阻击倭寇前锋,邓子龙截断其归路,然后将倭寇挤压到观音浦中进行围歼,三人这番定计,却是根本没将陈璘算计在内。
是夜,月亮悄悄爬到了西边的山顶上,连绵的山峦在海面上铺满了巨大的阴影。整片海域半边微明半边黑暗,岛律义弘的第五军沿着明暗交界线缓缓驶向光阳湾,此时二更将近,海面上万籁俱寂,只有船桨划过海面的声音。
“铮”的一声。
一艘楼船从山海的阴影中驶出,两艘同样的巨舰紧随其后,月光照在楼船的最高处,孟先生怀抱着那把墨玉琵琶坐在“邓”字帅旗下,双目微闭,弹起了一首《海青拿天鹅》。他时而扫弦时而轮指,琴声便悠扬的落在海面上,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遥远。紧接着便是一声炮响,士兵们高声呐喊起来,一时间火炮齐发,万箭齐鸣,当时倭寇便有数十艘舰船起火,惨叫声响起一片。那倭寇被打蒙了,慌慌张张调转船头驶向观音菩浦方向,却被李舜臣的船队截住,一时间数百艘战舰胶着在一起,两军突发,左右掩击,炮鼓齐鸣,矢石交下,柴火乱投,杀喊之声,山海同撼。此时陈蚕率领的第二梯队也投入了战斗,将倭寇团团围住。倭寇被挤压到观音浦狭小的海面上,左冲右突而不得出,便调转头来,和中朝联军的舰队交杂相错在一起,混战在一处,一时间海面上火光冲天,竟然犹如白昼一般。
琵琶声却一直没有停。透过纷乱的枪炮和喊杀声,清晰的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邓子龙的座舰长驱直入,撞破一艘艘倭寇的舰船,直逼岛律义弘的座舰,似乎那琴声不停就只会向前一般。六十八岁的老将邓子龙全身披挂,手持大刀,威风凛凛的站在船头,眼神如刀般盯着前方。
那楼船孤舟突进,很快被倭寇团团围住,无数的枪弹箭矢如雨点般向船上射来,却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楼船最高处帅旗下的孟先生,显然是那些倭寇把他当成了□□的大人物。孟先生却凛然不惧,只是低头抚琴,不时有弹丸擦着他身边穿过,他只是在抚琴的间隙拂了拂衣袖,像赶苍蝇一样将那些枪弹拂落,此时他正弹到第十五段,左手并住四根琴弦,用中指按住,右手或轮或滚或拂,那琴声变得越发凄厉,一会儿像是海东青俯冲前的低鸣,一会儿又像是天鹅反抗时声嘶力竭的哀嚎。
倭寇中的大将立花宗茂被那琴声搅得心神不定,张弓搭箭,瞄准了孟先生一箭射来,那立花宗茂乃是有名的猛将,这一箭却和那些倭寇射来的流矢不同,箭还未到,劲风已先至,直奔孟先生的眉心。
孟先生细长的眼睛突然眯成了一条缝,他终于站了起来,用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捻起一条琴弦,向挽弓一样拉成满月,紧接着他伸出右手,拈花般接过那只箭,搭在弦上手指一松,“铮”的一声,竟然以琴为弓,将那一箭又射了出去,那箭悄然从夜空中划过,却是射中了朝鲜水军一名正要发射火龙炮的军士,那炮口一偏,竟然将火炮射向了邓子龙的座舰,刹那间只见火光冲天,士兵们乱作一团。
邓子龙抬头望去,只见孟先生微微点头,口中道“将军,此时正宜破釜沉舟。”
“接舷战!”老将军一声发出一声怒吼,带着一千死士,冲上对面倭寇的船舷,那艘船离岛律义弘的船极近,攻陷此船,便可一举斩杀敌酋,这八十岁的老将,竟欲独闯龙潭,立下不世之功!
琴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一曲《十面埋伏》。孟先生边弹着琵琶,边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
“黑魔,莫非你等不及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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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琴弦从天而降,缠住了一名死士的手腕,那死士提着剑,正欲刺向邓子龙的背心,见孟先生出手,便舍了邓子龙,展开身法,似一只大鸟般凌空而起,转眼已到了楼船的顶端,和孟先生并排而立,嘿嘿冷笑道“白虎孟春秋,莫非你想违抗骆指挥使的军令?”
“骆指挥使只说让他死,却没说要我亲手杀了他。”孟先生抚琴的手毫不停顿“老将军戎马一生,还是战死沙场的好。”
“丰臣秀吉已被玄武毒杀,倭国不日即将内乱,指挥使深谋远虑,故意放这些倭寇回国,让他们自相残杀,若是让邓子龙那莽夫侥幸杀了岛律义弘,定会坏了大事。”黑魔冷冷的说“我看倭寇不一定能对付了他,还是我亲自动手吧。”
“不必了,他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勇猛。”孟春秋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身上有十次处暗伤,若不是我一直跟在身边,恐怕在缅甸的时候就已经战死了。更何况,我早已把他要直闯倭寇主阵的消息告诉了岛律义弘,听说那个人也在那艘船上。”
话音未落,只见岛律义弘的座舰缓缓向后退去,20多艘倭寇的战舰将邓子龙登上的那艘船团团围住,无数倭寇呐喊着跳上船来,一千死士被团团围住,顿时陷入了苦战,其中一名倭寇身着白衣,手持一把七尺长刀,如入无人之境,不知有多少人被他一刀劈为两半,黑魔的眼睛也眯了起来,轻声的问“杀神白鬼?”
孟春秋轻轻点了点头,他看着那把上下翻飞的倭刀,禁不住叹了口气,轻声的说了句“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喜欢杀人的人。”
“这世道,你不杀人,人就杀你。”黑魔随口和道“世间无人不可杀,你又何必那么虚伪?这些日,我一直混在这水军之中,却是没有什么事瞒得过我的眼睛。当日李舜臣设宴,你故意弹奏将军令乱人心神,只是想要试探那李舜臣、邓子龙、陈璘三人是否有死战之意,若是决意死战,则设计除之;小西行长遣人求和,又是你从中挑拨,既让那陈璘断了一弹不发骗取军工的念想,又让那李舜臣、邓子龙甘当前锋,身处险地,你再伺机下手;刚刚开战之出,你又以《海青拿天鹅》迷惑邓子龙,诱其深入敌腹,孤立无援;立花宗茂挽弓射你,你又借机施展武功,令那朝鲜船只误射本舰,逼邓子龙破釜沉舟,你一步一步连环算计,费劲心机,只是为了让那邓子龙战死沙场罢了,又何必惺惺作态?”
孟春秋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你还少说了一件事。在邓子龙帐中,我故意与李舜臣、邓子龙促膝谈心,引为知己,让二人惺惺相惜,为的就是此时此刻,李舜臣会来救邓子龙。”
黑魔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远远的看见,一支舰队正乘风破浪而来,为首的一只龟船将一只只倭寇的船只尽皆撞沉,船头的帅旗高挂,写的正是一个“李”字。
李舜臣的舰队来了。
此时刚刚佛晓,太阳正挣扎着要从海平面上升起,天空被一点点染成了绯色,李舜臣的舰队从霞光中驶出,如同一把尖刀,一点点切开密密麻麻的日本船只,缓缓的向邓子龙的座舰靠了过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黑魔厉声道“骆指挥使的令谕是邓子龙、李舜臣死,放岛律义弘、小西行长,莫非你要违抗上命不成?”
“朝堂上的算计我不懂。”孟春秋眉毛扬了起来,看起来竟然有些神采飞扬“我已经为骆指挥使弹了太多曲子,我累了,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弹一次。”
“白虎孟春秋!你竟敢抗命!”黑魔大吼一声,剑锋一抖,便要飞身掠向邓子龙所在的那艘船,他要赶在李舜臣和邓子龙汇合前,取了他的性命。
“我不会杀他,也不会救他,那是属于他们的战斗。”孟春秋的声音冷了下来“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干涉这场战斗,即便是骆指挥使亲临,也休想近前半步!”
啪的一声,他手里的墨玉琵琶碎了,上千根琴弦飞射而出,牢牢地钉在附近的几十艘船上,就像一只巨大的飞天蜘蛛,在海面上部下了天罗地网,孟春秋站在楼船的最高处,此时火已经将船身烧了近半,船体开始倾斜起来,孟春秋独立于最高处,靠着上千根琴弦,竟然将那艘楼船牢牢地悬在了海面,他双手猛的扫过琴弦,顿时千弦齐鸣,琴声又悠然响起。
“铮——”的一声。
似乎空气都在颤动,时间静止了般。所有人都停止了争斗,向天空望来,孟春秋一袭蓝衫,脚踩琴弦,凌虚而立,宛若天仙。
黑魔的剑寸寸断裂,四根琴弦不知在何时已经缠上了他的四肢,他知道只要孟春秋轻轻的挥一挥手,就能把他大卸八块,所以他不敢动,像个最认真的听众般,认真的听着。
还是那首《十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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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白鬼。
他手里的长刀只是停下了一瞬,就继续向前扑去,转眼间已经又斩杀数名死士,到了邓子龙面前一刀劈出,邓子龙刚刚回过神来,慌忙抽刀去挡,却已经来不及了。
急促的琵琶声里,邓子龙的头颅高高飞起,孟春秋的脸色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一样,他冷眼看着邓子龙的身体轰然倒下,看着李舜臣的船被倭寇团团围住,陷入了苦战,倭寇们鸟铳齐发,李舜臣指挥若定,舰队仍然缓缓的向前推进,很快就要接近邓子龙所在的舰船。
“可惜,你来晚了一步。”孟春秋轻轻的叹了口气,左手轻轻的绞动一根琴弦,刚好发出了一个煞音,那根琴弦颤动着弹了起来,缠住了一名拿着鸟铳正要射击的日寇的右臂,轻轻的向上一托。
“砰”的一声,很快便涅灭在嘈杂的战场上,那颗弹丸从李舜臣盔甲的缝隙射了进去,射入了他的左胸,又从背后射出,带出了一股血箭,开枪的倭寇只是一个最低级的足轻,他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枪口,似乎不知道自己怎么射出这么奇迹般的一枪,李舜臣轰然倒地,眼神中竟有一丝释然,黑魔满面惊讶之色的看着孟春秋,似乎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算他不死在这一战中,也会死在党争之中。”孟春秋轻描淡写的说“功高盖主,只要他活着就是谋反,死了才是英雄,战死沙场,也算求仁得仁。”
“你真是个疯子。”黑魔眼中的惧色一闪而逝,他无法理解孟春秋为什么阻止自己杀死邓子龙,又无动于衷的看着白鬼杀死了他,他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孟春秋明知道骆指挥使已经暗地里挑拨朝鲜的皇帝,准备用害死邓子龙的罪名诛杀李舜臣,他却偏要在现在亲手杀死他。在黑魔看来,孟春秋就像一个不可捉摸的顽童,恣意妄为的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根本不在乎结果,但偏偏这个顽童有着自己都感到畏惧的武功。趁着孟春秋分神,他小心的挣开缠着他的琴弦,但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知道自己不是孟春秋的对手,所以他只能一直在等待时机。
火烧得更旺了。
整艘船就像一只巨大的火炬,火舌顺着楼船攀援上来,已经快要烧到了顶部,陈璘指挥舰队开始对倭寇合围,岛律义律的舰队则一点点开始突围,向露梁海峡外退去,双方像早有默契一样,一边激烈的交战,一边越来越远。
孟春秋闭上了眼睛,似乎这场战争已经在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再看上一眼了。一艘艘船只不停的向远处驶去,琴弦被拉得紧紧的,弹出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孟春秋拨动琴弦的手开始变得更快,他的指尖每滑动一次,就有一根琴弦崩断,然后那艘琴弦连着的船便倾覆过来,他用的力道不大,却极巧,似乎就只是用那不足以拉起一块石头的力量,就轻易的打破了整艘船的平衡,海面不断传来倭寇的惊叫声,黑魔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突然发现同为锦衣卫的四大杀神,白虎孟春秋的武功,竟然比指挥使骆骆思恭还要高。
但还有一个人在。
急促的琵琶声中,一道白色的身影踩着琴弦,飞速的掠向孟春秋,他的身形快得不可思议,转眼就到了楼船的顶端,此时火已经蔓延到他的脚下,他就这样与漫天火光中,拔出那把七尺长刀,迎面斩向孟春秋!与此同时,等待已久的黑魔也动了,他抽出缠在腰间的一把软剑,连刺孟春秋49处大穴,刹那间封死了他前进后退的所有空间。
孟春秋细长的眼睛突然睁开,他突然双手一扬,快速的拨动所有的琴弦,一阵急促的琴声连绵的响起,数千根琴弦同时崩断,上百艘战舰瞬间颠覆,整艘楼船失去了托举的力量,终于开始沉没,而此时白鬼的刀和黑魔的剑已经到了,两人都是当世少有的高手,一刀一剑犹如神龙出水,将孟春秋周身笼罩其中,劲风将他银色的长发吹得飘荡起来,他似乎混然不觉,只是抬起头,看着海面上刚刚升起的朝阳,轻轻说了句“有些英雄注定看不见胜利的黎明。”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楼船突然在火焰中寸寸崩塌,白鬼脚下的丝线也寸寸断裂,孟春秋的脚尖向下轻轻一点,已经借力向上高高跃起,黑魔和白鬼的身形却突然急速下坠,那志在必得的一刀一剑遍落在了空处。两人直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卷起,远远地甩了出去。
“今夜这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最后一声琴声响起,孟春秋的身形缓缓的向下坠落,他脚下,是邓子龙座舰沉没嫌弃的漩涡,黑魔和白鬼落入了几百米外的水中,那些船只已经在胜利者的欢呼声中渐渐远去了,两岸上站满了欢喜的百姓,正等待着迎接他们的英雄归来。
琵琶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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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城龙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桌上写了一半的《惩毖录》半开着,蘸着墨水的笔已经落在了地上,船正稳稳的向前驶去,他自嘲的笑笑,自己昨夜喝了点酒,竟然不知不觉的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他弯下腰,想要捡起笔,脚尖却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有些疑惑的拿起来,竟然是一块沉香木雕成的人头,看起来,眉眼竟和那明将邓子龙一模一样,那沉香似乎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还往下滴着水
他突然想起民间的一个传说,邓子龙带兵过鸭绿江的时候,曾有一物触舟,捞起来看,发现是一段沉香木,邓子龙说:“真像一个人的头颅。”对它非常爱护,每次做梦,香木和邓子龙的头经常合二为一,邓子龙死后,身上的财物被倭寇洗劫一空,头颅也被带走,就连这沉香木也不见踪影,想不到,竟然在这里。
也许不是梦。
船此时正缓缓驶入泉州港,柳城龙恍惚间听见有一阵琵琶声传来,他快步走向船头望去,只看到远处的一座寺庙。
“那是什么寺?”他急匆匆的抓来一名船工,船工似乎被吓了一跳,磕磕巴巴的说“是妙、妙法庵。”
妙法庵内。
老尼姑妙色面带笑容的看着妙音放下琵琶,轻声的问:“这是什么曲子?”
“十面埋伏。”妙音小声说。
“在哪里学来的?”老尼姑的声音大了一点。
“我忘了。”妙音似乎有些迷茫,努力的想要回忆什么,老尼姑看着她痛苦的表情,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曲子杀气太重,还是不要弹了。”
“那我弹什么?”妙音抬起头,疑惑的问。
“弹普庵咒吧。”老尼姑笑了。
悠扬的琵琶声再次响起,柳成龙放开了船工,恍惚的向那座寺庙望去。
这曲子让人听了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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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秋转世成了白鬼,邓子龙转世成了黑魔?”小丫头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可是明明他们死的时候黑魔和白鬼已经出生了啊。”
“有些人本来是没有灵魂的。”乞丐叹了口气“就像黑魔和白鬼,一直以来也只是杀人的工具而已。民间有种传说,叫借尸还魂,就是如此。”
“那柳成龙怎么没把这些写到史书里?”小丫头还是有些疑惑“他不是知道了真相了吗?”
“真相往往是在当时写出来的。”乞丐笑了“历史记录的只是表象,真相只流传在历史的阴影里,随着时间而变淡,也许你不经意的一个猜想,就是历史的真相。”
“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小丫头翻了翻白眼。
“亲眼所见”乞丐笑了“当时那一战,我就在那里看着。”
“就睡吧你。”小丫头蹦蹦跳跳的走远了,她身后,一个一身蓝衣的琴师浮现在空气中,幽幽的叹了口气“大人,唤醒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做什么呢?”
“手无缚鸡之力?”乞丐的眼睛眯了起来“当年在露梁海峡,我要收那十万军魂炼制法器,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和我打了三天三夜,你这腌臜泼才,也该睡得够了,去跟着那个丫头吧。”
“那是幽月?”琴师翻了翻白眼“也罢,当初没有她求情我就被你打死了,我还是跟着她吧。”
海座头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