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低着头,匆匆的从地铁口前走过,看起来有些失落,见乞丐坐在那里,便停了下来,呆呆的看着他。
“你的头上也有白头发啊。”她幽幽的说“今天回家看妈妈,她的头上有很多白头发了,妈妈老了。”
“世间无人能不老。”乞丐笑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满头白发,所以没必要垂头丧气。”
“我不想变老,也不想妈妈变老。”小丫头的眼睛水汪汪的“你不是很厉害吗,能不能让我妈妈不要老?”
“神也会老。”乞丐叹了口气“我不是也有白头发吗?神也好,魔也好,妖也好,佛也好,或许可以长生,却没有谁能够不老。所谓强者,也不过是和时间苦苦对抗的可怜人罢了,充其量是比较强壮的蝼蚁而已,你和时间对抗的时间越久,时间在你身上留下的很久就越多,有一点你变得软弱,它就会趁虚而入,瞬间让你崩溃。”
“时间,究竟是什么?”小丫头的眼神迷离起来。
“听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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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掌管时间的神,也叫倏忽。《庄子?应帝王》中记载,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在神话记载中,掌管时间的神还有噎呜、颛顼等。
须臾:关于永远
第六十五世,你是浪客,我是旅者,执念化成了须臾
日高三丈。
天气还有些微凉,,街上只有寥寥几人,小贩们有气无力的叫着,似乎整座苏州城还没有醒来。正所谓春困秋乏,这早春时节,但凡不是为生计奔波的人,都会把自己缩在被窝里,与那娇妻美妾相拥取暖。
唐寅昨夜颠倒疯狂了一整夜,本来正要回去补个回笼觉,但此时却困意全无,他是在从青楼回家的路上被这老者截住的,那老者衣着潦倒,却满口说什么自己是天下一等一的画师,曾经随七宝太监下过西洋,非要和自己比试画技,他本无意理睬,以为只是个到处招摇撞骗的骗子,想要随便打发几两银子了事。但当他看到那个老者一笔画完了整个女子的轮廓时,才发现这老者的仕女图画的要比自己强上百倍。
老者终于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粗劣的草纸上,一个穿着黑色纱裙的女子栩栩如生,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纱裙,那裙子的样式饶是唐寅阅女无数,也从未见过,看起来倒像是一张渔网,紧紧的裹在女子的身上,把她丰腴的身材衬得玲珑有致,隐隐能看得到白皙的肌肤,颇有些**的味道,不过唐寅本是放浪不羁之辈,不但不以为恶,反倒是甚是喜欢。画中的女子站在隐约的烟雨里,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却又看起来十分淡雅,和那**的味道混在一起,竟然浑然一体,看起来十分自然,就如冰火同炉、日月同辉一般,只是那女子的五官却看不清楚,似乎是画师是怕画上了脸,那女子就会从画里走出来,故意忘了画上去一样。让唐寅大感遗憾,也忘了正在和那老者比试,忍不住开口道:“可惜、可惜,为什么不画脸呢?”
“画不出。”老者把笔一扔,伸手相邀道“该唐公子了。”
唐寅却没拿笔,他一向洒脱,对这些虚名却不是十分在意,当下拱了拱手道“不用比了,我不如你。这场赌约,却是我输了。”他见那老者落拓,以为他所求定是钱财,便要叫下人取些银两,老者却伸手拦住了他“我什么时候说要这些阿堵物来着?老朽舍了面皮,冒昧惊扰公子,却只是有一事相求,这画中的女子曾与我有一面之缘,听闻唐公子画遍天下美女,不知可曾见过这画中的女子?”
“这画中女子面目不清。”唐寅拿着画又仔细端详了一翻,皱起了眉头“老先生画的又是她多年以前的样子,这么多年岁刀月剑,只怕红颜已老,若是照着画来找,恐怕是缘木求鱼了。”
“她不会老。”老者笃定的说,却似把那女子当成了神仙,唐寅只道他思念心切,又年老犯了糊涂,摇了摇头道“若是如此,似这女子这般穿着打扮的,伯虎却是从未曾见过,不如老先生在此多住几日,待我慢慢寻访一翻。”
他却是见猎心喜,存了私心,想要多留那老者些时日,也好切磋画艺。不料那老者却是一声长叹,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似是万念俱灰,只是摆了摆手说了句不必麻烦,转身便是要走。唐寅哪里舍得,也顾不得矜持,上前拦住老者道:“先生,在下见了你这画,心痒难耐,在心中揣测临摹了一翻,却是不得其法,不知您用的是何手法?”
那老者微微一愣,翻了翻眼皮,用眼白看着唐寅道:“看你倒是个爱画的,我便说与你听,我画的这画,却非工笔,也不是什么仕女图,那女子传于我时,只说叫做‘写真’,所用的手法,叫做‘须臾’,要诀就是一个快字。你道为何?只因你所画之人,与你落笔之时,便已老去,你所画之人,既非眼前之人,又非彼时之人,不过是过去和你脑海中的臆想罢了,要想画出‘此刻’,就只能以极快的速度,在时间消逝之前瞬间完成一幅画,但要比时间还快谈何容易,所以就算是我当年,也只能画了一半,画中人才会没有脸。就算如今,我也用不出这手法,不过是比寻常画师快一些罢了。”
这却是在自谦了,唐寅和他比试时,这老人之用一笔就完成了整幅画,若说落笔之快,当世应无第二人可比,唐寅心下凛然,不甘心的接着问“那世间,又有谁能用出这神乎其技?”
“非人力所能及。”老者叹了口气“除非你能让时间停住,否则又有谁能快过光阴?你提笔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此刻了。”
“先生可否教我?”唐寅眼中闪闪发光。
“教不得,教不得。”那老者摆摆手“你这一生,狂放不羁,颠沛流离,空有才子之名,却走不得仕途,享不得富贵,原本就是个无福的。不过这画技,却不是我能教你的,千年以后,世人记得你,却不知我。”
“不教却不教,怎的咒人,你这老东西莫不是个疯的。”唐寅本是个桀骜不驯的性格,却也来了性子,转身便往外走,却还是不甘心,忍不住回头张望,这一望便惊出了一身冷汗,那老者,竟然已经不见了。
“莫非这老儿是个神仙?”唐寅边喃喃自语边摊开了老者留下的那幅画,那画上的墨迹不知道何时已经阴了,只剩下落款的一行小字“弘治十二年”。
也是怪了,这老儿提的款,竟然是八年后。
他正低头踟蹰,却有一人迎面而来,见到是他,不由惊道“这唐寅刚刚因科举案舞弊被贬为小吏,竟然还有闲心在街上闲逛,该说他洒脱还是没心没肺呢?”
唐寅听了这话,不由怒从中来,抬头怒道“你这人也忒无理,我还不曾参加科举,凭的无端咒我,莫非我与你有仇不成!”
待他看到面前那人,却不由呆住,原来面前站着得竟是那画中的女子,那女子的如天上谪仙一般,那张脸精致的不可方物,他顿时张口结舌,连声道“你,你,你……却是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不待他说完,却是抢先开口道“今年是哪一年?”
“弘治四年。”唐寅随口应道,刚要说有人在找她,那女子却已翩然而去,转眼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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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高五丈。
阳明小洞天中仍然漆黑一片。这盛夏时节虽然到处酷热难当,此处却依然清凉宜人,外面的阳光一丝也照不到山洞里来。
王阳明缓缓的从棺材中坐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悟到。躺在棺材里睡觉,其实和在床上睡觉也没有什么区别,这些日子,他本想躺在棺材里感受死亡,思考“圣人至此,更有何道?”的大问题,谁知竟一无所获,除了被冰冷的石棺拔得浑身酸疼以外,什么“道”也没悟到,和年少时格竹一样,恐怕在悟上几天,自己就先病倒了。他自嘲的笑笑,有些烦躁,抬眼望去,看见一个黑影站在眼前,他以为是随从阿大,便轻声吩咐他秉烛,谁知却没人答话,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老者,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他吃了一惊,只觉得寒毛倒立,背后的冷汗就下来了。
到龙场的这一路上,他躲过了锦衣卫的数次追杀,本以为已经无事,谁知道他们却仍然不肯放过自己,竟然又找上来了。在他看来,那者显然是锦衣卫的杀手,想要悄无声息的致自己与死地,看来这一劫,自己是逃不过了。但他毕竟非同常人,马上便恢复了镇定,沉声道“阿大和阿二怎么样了?”
“你的那两个仆人?”老者嘿嘿一笑“睡的像死狗一样,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王阳明闭上双眼,转过身去,不再说话,那老者却没急着动手,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口中啧啧赞叹,这让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坦然赴死的王阳明也忐忑起来,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只想让这人给自己个痛快的。
“老朽冒昧来此,原是有一事相求。”老者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刚刚见得阳明圣人当面,却是有些得意忘形,还请王大人见谅。”
“阳明区区迁客,如何当得起圣人二字?”王阳明狐疑起来,却是忘了心中恐惧,转过身来,但见那老者双目囧囧有神,在黑暗中似明珠一般,知他不是寻常的凡夫,当下也不管他是不是锦衣卫的杀手,竟向前走了一步,离那老乞丐又近了些。
“当得起,当得起。”老者还是呵呵乐着“我曾随七宝太监下过西洋,算起来大人物也见过好多,不过他们都当不得‘圣人’二字,只有你当得起。”
“我为何当得起?”王阳明追问道“王某籍籍无名,未曾立功、立德、立言,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
“此言差矣。”老者笑了“正德元年,你在龙场悟道,创立心学,为后世万古传诵;正德十二年,你率兵平定江西匪患,立下赫赫之功;正德十六年,你又力挽狂澜,平定宁王之乱,之后激流勇退,开办学堂,传道授业,你这一生,立德立功立言,又如何当不得圣人二字?”
这老人似乎算命先生一般,只是在说未来之事。王阳明本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这老乞丐所说之事却与寻常的江湖骗子不同,倒颇有些坐论天下的味道,其中所说之事,多与自己心意相合,似乎已经认识自己很久。
王阳明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已经不再去管什么生死,在他看来,眼前的老者定是混迹江湖的奇人,也许他能够解答自己的疑惑,他禁不住开口问:“你说我传道天下,那我的道是什么?”
“这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老者笑容更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对于我来说,想到就去做,就是道;想了却不做,就是妄念。这世间的人,**很多,往往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今天看了人家将军威风,就去学武,明天看了商贾生活奢靡,就去经商,结果一生虚度,最终碌碌无为,终为尘土。”
王阳明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天已经微微发白,有微弱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就像他在发光一样,他口中絮絮叨叨的不停念着“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知行合一…”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向面前的老者深深一拜道“朝闻道,夕可死也,阳明谢过先生了。”
“我说我的理,你自悟你的道,谢从何来?”老者打了个哈哈,伸手向怀中掏出一物,口中道“确有一事拜托王大人。”
“可是取我项上人头?”王阳明此刻早已无悲无喜“先生自取之无妨,只是阳明有一事不解,为何像先生这样的奇人,却要为锦衣卫效力?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锦衣卫?”老乞丐一愣,伸手点燃了油灯,王阳明看见了他手中慢慢展开的画轴,里面是一副画,画上的女子撑着伞,穿着一身王阳明从来没有见过的衣服,看不清脸。老乞丐手里正拿着画,有些啼笑皆非的问“老朽只是想问王大人,可曾见过这名女子?”
王阳明赧然,继而又被老者手中的画所吸引,禁不住惊叫了一声。
“怎么可能?”他失手打落了油灯,室内又重新恢复了黑暗“这女子,竟然在我心外,莫非心外无物是错的?”
“没错。”黑暗中传来了老者的叹息“她本就不在这世间,倒是我痴心妄想了。”
王阳明点亮了油灯,他眼前空无一人,老者早已不知所终。他缓步走出山洞,阳光倾泻下来,晃得他眼前一花,依稀看到有人正向自己走来,他眯着眼睛看去,眼前的正是画中那名女子,那女子见了他,不由奇道“你这小子不是赐二甲进士第七人,观政工部了吗?怎么跑到这山洞做起了野人?”
“阳明触怒权贵,已被谪贬至这贵州龙场当驿丞了。”王阳明也不以为忤,微笑答道“刚才有人在找姑娘,才离开不久,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来不及。”那女子摇摇头问“现在是哪一年?”
“正德元年。”王阳明微微一怔,那女子便丢下他径自向山下去了,他微微一笑,看这两人脚前脚后,这龙场驿又只有一条路,想来一会便会相遇。
他不知道,有人一辈子相差的就只有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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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两丈
此时正是严冬,却并不十分寒冷,林立的高楼间,一群人正在清扫街上的积雪,不时有一群会动的铁盒子以极快的速度掠过,街边坐着一个围着破棉被的乞丐,正和一个小丫头不知说些什么,见到老者,他边笑边护住了自己的碗。
“我可没有钱给你”他耸了耸肩“你看,我也是个要饭的呢。”
他旁边的小丫头白了他一眼,掏出一块钱递了过去。
“拿去买个面包吧。”她轻轻的说。
老者似乎有点不满,他穿着虽破,却并非乞丐,却是理也不理她,只是自顾自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幅画,径自递到那个坐在地上的乞丐面前,十分恭敬的说“请问你见过这个女子吗?”
乞丐低着头看去,那画上用铅笔画着一个穿黑纱裙的女子,手里撑着一把伞,说起来,这副素描实在粗糙的可以,线条也不是特别清晰,连那女子的脸也看不清,任谁也认不出那女子是谁,可偏偏乞丐就点了点头。
那老者的眼里就猛的迸射出一道光来,似乎充满了希望,他用颤抖的声音问乞丐“她在哪?”连那小丫头都不忍心告诉他乞丐是在骗他,
乞丐没回答,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找她呢?”
老者似乎有些忿然,似乎要找她是理所当然的事,谁问起简直是天大的不该一样,但似乎又有些怕激怒乞丐之后乞丐不肯告诉他她的消息,只能小心翼翼的说“她对我很重要。”
“有多重要?”乞丐撇了撇嘴“她是你的母亲?”
老者摇了摇头。
“那是你的妻子?”
老者还是摇头。
“那是你的女儿了?”
老者还是摇头。
“那她是谁?”
老者哑然,竟然无言以对。
乞丐于是便叹了一口气,幽幽的说“什么都不是,重要什么?”
老者没有答话,只是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小丫头,努了努嘴,示意她也不是你的什么人,不还是一样重要吗。小丫头却没看懂他的意思,只是一脸懵懂。
乞丐突然笑了“她一会儿就会来这里。”
老者的眼睛里便又放出光来“她什么时候来?”
“你走了她就会来。”乞丐还是笑。
老者的眼睛又黯淡下去,继而又闪过一丝希望“那她什么时候走?”
“你来了她就会走。”乞丐笑得更灿烂了。
老者的眼神终于完全的黯淡下去,但他还是不甘心,悄悄的站在一旁,似乎不愿离去。
乞丐只是说了句“去休去休”,便不再管他,自顾自的和小丫头说着话,老乞丐茫然四顾,突然发现到处是高耸入云的房屋和来来往往奔行在大路上的铁盒子,竟没有一件东西是自己认得的,但又似曾相识,禁不住边像后退边颤巍巍的问了句“这是哪?”
“这是…”小丫头刚要回答,却被乞丐拉了一把,再回头时,那老者已经不见了。
“他到那里去了?”小丫头轻轻的问坐在地上的乞丐,似乎有些不解。
乞丐却只是笑,他看着老者和一名穿着黑色纱裙的女子擦肩而过,突然打了个口哨,那女子回过头来看着他,惊讶的说:“你看得见我?”
“我看得见你,他却认不得。”乞丐边拍巴掌边笑“妙、妙、妙”
“你这人像个疯子。”那女子见他癫狂,便不理她,俯下身去问小丫头“小姑娘,这是哪一年?”
“2007年。”小丫头怯生生的说,那女子却有些迷茫,像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年号,乞丐却又凑了过来,嬉皮笑脸的说“唐后便是宋,宋亡便是元,元灭复有清,如今清已灭,不知是何年,去休,去休,还不到你来的时候呢?”
“我什么时候该来?”那女子有些忿然,偏过头去问乞丐。
“快了,快了。”乞丐似乎是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竟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在须臾之间。”
那女子似懂非懂,翩然离去。
自始至终,那乞丐一直都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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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
九月的傍晚已经有些微凉,茅屋里四处漏风,冻的程诰瑟瑟发抖,他看着正在涮火锅的老乞丐,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这位自称曾跟着郑和七下西洋的大人物不但不请自来,刚刚还偷了村民的一只狗,手法熟练的剥了皮扔进不知从哪弄来的大铁锅里炖了起来,狗肉的香气不时钻进他的鼻子,让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对于像他这样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肉的寒门学子来说,这热乎乎、香喷喷的狗肉无疑是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程诰只有大声的读着圣贤书,偏过头不去看那个老乞丐,告诉自己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但那可恨的老乞丐却故意吃得叭叭响,让程诰一刻也无法静下心来。
这个老乞丐是突然出现到自己栖身的这间破茅屋里来的。
程诰觉得他就是个疯子。他说自己曾经和七宝太监一起下西洋,还说自己是道衍大师的知交好友,更离谱的是,他说自己的画技也是天下一绝,不久前刚刚赢了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那七宝太监和道衍大师都是传说中的人物,程浩不曾知晓,但那唐伯虎却是他听说过的,同年的这些学子里,谁不知道他惊才绝艳,岂是一个区区乞丐所能比的?
正烦躁间,他耳边却想起了一声轻轻的呢喃,他知道那是隔壁人家的小姐在唤他,于是也不理那老乞丐,推开了窗子,开始旁若无人的和那她说起情话来,老乞丐在一旁边吃狗肉边看着他笑,那笑里透着揶揄,似乎在嘲笑他一样。
程诰说了许久,才回过头来,看到老乞丐的眼神,突然恼羞成怒的说“怎的,连你也瞧不起我吗?我虽然贫寒,可以是读圣贤书的,等我中了进士,衣锦还乡的时候,就会向她提亲!”
“你会中进士。”老乞丐美美的吃了一口狗肉“弘治十二年己未科。”
程诰的脸上露出笑容,但老乞丐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不过,在你的未来里,没有你说的那个她。”老乞丐又吃了一口狗肉“不但未来没有,过去也没有,你说的那个她,根本就没存在过。”
“胡言乱语!”程诰大怒“我刚刚还在和她说话,难道是自言自语不成?我看你这老乞丐却是疯的,还是快些走吧。”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老乞丐摆了摆手,念了句诗,那锅狗肉已经吃完了,只剩下满地的骨头,他就坐在那满地的骨头中间,颇有些世外高人的范儿,程诰心中一荡,情不自禁的说了句“好诗!”怒气却是消了一半。
“不是我写的。”老乞丐嬉皮笑脸的说。
“是哪位才子写的?”程诰有些神往,想要多问一些,晚上好讲给她听。
“唐伯虎啊!”老乞丐嘿的一笑“不过不是现在做的,是很多年以后做的,那时候他像你一样穷,而你啊,那时候已经不再啦。”
“我为什么不在了?”程诰凛然,这老乞丐处处透着古怪,让他没来由的有些恐惧。
“飞喽”老乞丐做了一个飞的动作,丑陋极了,像一只臃肿的老母鸡,程诰的眼中多了一丝阴霾,老乞丐似乎在像自己预示着什么,只是自己看不懂,他开始烦躁起来,很不耐烦的对老乞丐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见过这个女子吗?”老乞丐很开心的掏出一幅画,小心翼翼的展开,程诰好奇的看过去。
那张画上什么也没有。
还不等他开口去问,老乞丐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把那副画扔进了火里,画卷很快被火舌吞没了,老乞丐尖叫着夺门而出,手舞足蹈的奔跑着,很快便不见了。
这下他真的疯了。程诰想,也许他本来就是疯的。
自己还是读书吧。
他打开书,刚刚要读,却听到院子那边的树下传来一声叹息。
是隔壁院子里的小姐,程诰听见她轻轻的问“现在是哪一年?”
“弘治七年啊”程诰回道,那小姐却又幽幽的说了句“原来还是来晚了。”
程诰只道这小姐在逗自己,转过念来,想起弘治十二年的会试,突然省得这小姐是在提醒自己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心中一热,自去努力读书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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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夜沉如水。
老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义庄里。这义庄就在程诰隔壁,他以为这里住着一户人家,其实只停着数口棺材。想必是老乞丐刚才癫狂,慌不择路跑到这里的,今天他走了太多的路,从日出走到日落,现在终于走不动了。他有些恍惚,他竟记不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一个人,在流浪久了,总是会忘记一些东西的。
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呢?在找什么呢?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他不知道。
似乎突然全忘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看着眼前的庄园,他知道若干年后这里会成为一片废墟,再过若干年,这里会成为一片园林,再过若干年,这里会变成一片湖。但他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了。
他看得见所有的未来,却想不起自己的曾经。
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活了多久,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都走过了那些路,曾经见过谁,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仿佛一夜之间,那些记忆都离他远去了一样,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像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一样,都是空白的。
终于还是全忘了。
黑暗中,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想要把眼前的世界看得更清楚一点,然后他就看到月亮突然落了下去,太阳突然升了起来,仿佛有一只手在拨弄一样,黑夜便突然变成了白昼。
一个女子仿佛从虚空中缓缓的向他走来,又仿佛一直就在那里等着。她穿着一身古怪的纱裙,把自己的身材显得凹凸有致,那种衣裳他从来没有见过,却偏偏觉得很熟悉,她手里撑着一把伞,脸庞看不清楚。
她向前走了一步,院子里那些草就突然长高了,那些春天才会开的花突然一起怒放,然后又瞬间枯萎,她又走了一步,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雪,那些雪还没有落在地上,又马上融化;她继续向前走,太阳在她脚下升起,又在她身后落下。眼前的整个世界似乎被割裂了,一半寒冬,一半盛夏,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她站在了他的面前,就那样看着他。
他并不认识她,这让他有些惶恐,人总是会害怕自己未知的东西,所以他开始后退。
女子的眼里露出一丝嘲讽,她轻轻的说了句“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我一直在找你。”她叹了口气,揶揄的说“你曾经说过永远不会忘记的,可是你忘了这句话。”
她挥了挥手。
他眼前的时间开始倒流。
他看见她走进那座义庄,站在那棵树下喃喃自语;
他看见她和自己擦肩而过,四面都是高楼,她忿然看着一个乞丐;
他看见她在阳明小洞天和王阳明对话,然后转身离去;
他看见她叫住了唐伯虎,不知道和他说了些什么,唐伯虎一脸惊讶,她却翩然离去;
他看见她漫无目的的经过一座座城,遇见许许多多的人,看见她穿过无数个日出和日落,看见她经历无数个春秋冬夏;
那些画面他赶到很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但不知怎么,他突然的就落下泪来。
她一直也没有找到他。
“你为什么要找我呢?”老者轻声地问“我似乎不记得自己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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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为什么要找你。”女子的声音冷了下来。“但你应该记得。”
“你是谁?”老者有些迷茫“我又是谁?”
“我是你以为能永远记住却终于遗忘的,而你是个骗子。”她的脸上突然变化起来,一会儿变成唐伯虎,一会变成王阳明,一会变成绝世的美女,一会又变成了他,那些面孔越变越快,最终变得看不清了,只剩下一张没有五官的缥缈的脸“在漫长的时间中,我忘记了自己的样子,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本来已经不在乎了,但曾经有一个人曾经为我取了一个名字,他说自己会永远记得,可现在,他却说他忘了。”
“我到时间的尽头去找你。”她说。
“我到世界的尽头去找你。”她说。
“我在错乱的时间去找你。”她说。
“我找不到你。”她说“你总是在逃。”
“我没有逃。”老者摇着头“我只是忘了一些事,很重要的事,比如,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她突然有了一瞬间的惘然。
于是时间静止了一下。太阳和月亮同时停在了空中,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寒冬和盛夏同时出现,一半寒冷,一半炎热;花开了一半,也凋谢了一半;露珠滴下来,却不落下,停在了半空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万年,也许只有时间之外的人才能知道,因为拨动指针的力量永远在钟表之外。
“我忘记了。”她就是那个在时间之外拨动指针的人,她开了口,于是时间又恢复了流动。
老者好奇的看着,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一样,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惊讶的说“你怎么也不受时间的限制?这不应该呀,在时间之外的,一直以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啊?”
她好奇的向他伸出手,那只手却穿过他,似乎他并不存在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
老者的脸上突然一丝笑意绽放出来,继而笑容满面。
原来不是她在找他,而是他在找她。
他找不到她,原来不是因为来晚了,而是每次都来早了;她找不到他,原来不是因为来早了,而是因为她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他们之间,只隔了一瞬间的时差,但偏偏这一瞬间,就让他们永远不能相见。
我走了,你才来。我来了,你已走。
咫尺未必很久,天涯也不一定很远,原来这世间还有种距离,叫做须臾之间。
我的起点就是你的终点,你的终点就是我的起点。所以彼此追逐,永不相见。
但至少有一个点,那么一个瞬间,我和你实在一起的。
“你知道现在是那一年吗?”老者轻声的问,不待她回答,他又自问自答道“现在是成化十八年,我的起点,你的终点。”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往事。
“我想起你是谁了。”
“你是徐雨。”他笃定的说“你的那伞,是我送的,那上面,有一个雨字,那是我给你起的名字,徐雨,徐徐而来的徐,下雨的雨。”
女人的把伞放在眼前,伞柄的底部,果然刻着一个玲珑的“雨”字。
女子的脸慢慢的停止了变化,渐渐变成了一张极为精致的脸,她像一个刚醒来的婴儿,有些懵懂的看着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说过的话,只是歪着头问道:“那么,你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须臾”老者还是在笑“传说人在孤独中流浪得太久,就会不知不觉的偏离了方向,走上了名为不朽的歧路,离开了时间的河流,来到了岸上,变成了叫做须臾的妖怪。从此被困在被叫做永恒的牢笼里,这牢笼很大,被困在其中的妖怪是感觉不到的,它就一直在这座时间之外的牢笼里周而复始的流浪,从起点走到终点,再从终点走到起点,看着人世间沧海桑田,桑田臧海,它慢慢的忘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忘记了自己的样子,忘了自己的名字,直到忘记一切,永恒的代价是记忆,因为叫做须臾的妖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所拥有的只有此刻。”
“那你是怎么想起来的?”女子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你不是已经忘记了吗?”
“我在时间里留下了标记。”老者指了指伞柄上的字 “弘治十二年己未科,有三名举子,一个叫唐寅,成了流传千古的才子;一个叫王阳明,成了万世景仰的圣人;一个叫程诰,化成了冬死夏生的蝉;千万年后,他们的传说渐渐泯灭,又有一个通晓过去未来的乞丐,我在这些不朽的人的记忆里,留下了标记。”
“所以我想起来了。”他挥了挥手。
她眼前的时间开始倒流。
她看见程诰看着画的灰烬若有所思,铺开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在上面写下“老者寻人而来,形同乞丐,携一画轴,指与我看,画中竟空空如也,老者见之,状若疯癫,付之一炬,不知所踪。此老似能知过去未来,奇之怪哉,不知画中之人,缘何令其痴狂至此?只恨不得一见。”
她看见乞丐在她离开后,笑着对小丫头说,你看,找人的刚走,被找的人就来了。小丫头脸上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她看见王阳明在自己离开之后站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无始无终,无来无去,心外之物,心外之理,非圣人之道也,难怪子不语怪力乱神,盖道不同。”他突然哈哈一笑,竟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看见唐伯虎躺在病床上,夜里,他高烧不退,神志也开始不清起来,常常喃喃自语,但他仍念念不忘的想要作画,他的手颤抖不停,已经握不住毛笔了,于是他便用一根木炭,在粗糙的草纸上画了起来,他画得是一个女子,穿着一身黑色的纱裙,撑着一把伞,画到脸时,他顿了顿,刷刷几笔,却是画上了老乞丐的那张脸,那幅画,倒和当年老乞丐的画有几分神似,画完了,他自嘲的笑笑,提笔宣纸上写下一首诗“身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写完最后一句,他便闭上眼睛,那副刚画完的画散落在地上,被风吹走了;
那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就像是记忆的碎片一样反复出现在她的眼前。须臾是没有记忆的,但它可以让人类记住自己,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标记,那些痕迹,虽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抹去,但对于可以自由穿行与过去未来的妖怪来说,它是永远存在的。
眼前的画面还在继续。
她看见老乞丐委顿在地,奄奄一息,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道说了什么,老乞丐本来已经失去血色的脸庞又一点一点恢复了红润;
她看见老乞丐把一个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妪小心的放在棺材里,一锹一锹的在一个大院子里掩埋起来,他在那座坟墓的上面种下一棵树,那棵树迎风便长,只是一瞬间,就变得枝繁叶茂起来,有些枝干越过矮墙,伸到了院子的对面,院子对面,有一个年轻人正在读书。
是程诰。
女子一惊,抬起头向前望去,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正矗立在自己的面前,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的问“你埋葬的那个人,是谁?”
“是你。”老乞丐叹了口气“我在这里埋葬了时间,也就是你。”
“我已经死了吗?”女子疑惑的转过头“那我又是谁?”
“是过去的你。”乞丐叹了口气“也许是很久以前,也许只是一瞬间之前,有一只叫做须臾的妖怪,离开了时间的河流,走上了岸,从此成为时间的化身,不朽的存在,它漫步于过去未来,静静的旁观着在时间里随波逐流的人们。偶尔,它会顽皮的在人间偷偷的留下一些痕迹,于是便有了种种传说,在那些传说里,它被叫做倏忽、须臾、白驹、噎呜,其实那些都不过是它在光阴中留下倒影罢了,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真正的她,也从没有人能画出她的样子,直到有一天,她爱上了一个人,于是它变成了一个人,而人是会老的,所以它死了,那个它爱的人埋葬了它,然后,他成为了须臾。”
“站在我眼前的这个,只是过去的你,漫步于时间中留下的倒影罢了。”乞丐摇了摇头“而你看到的我,其实只是当时你眼中的未来,我们并不存在于同一时代,所以你来了,但是未来,我走了,但是还在,我摸不到你的手,你也摸不到我的手,我说的话你听不到,我说的话你也听不到,这一切,都是你我看到的,时间的倒影罢了,我们之间隔了时差,也许是一万年,也许是一瞬间,被困在时间里,永远不能相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女子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原来我不是在找你,你也不是在找我,我们只是在时间之外漫无目的的流浪罢了,我是须臾,你也是须臾,这世间只有一个须臾,所以对于你来说,我不存在,对于我来说,你也不存在,因为须臾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它能拥有的只有此刻,而我们,站在岸的两边。”
“我们只能对望。”她边准备离去,边喃喃的说“我为何不曾在像你一样在时间中留下标记呢?恐怕我马上就会忘记这一切,继续在属于我的时间里周而复始吧,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你已经留下了标记了。”老乞丐突然笑了“就是我。”
女子回过头来,她惊讶的看到老乞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苍老下去,他脸上的皱纹和鬓角苍苍的白发,像是岁月留下的暗伤,如今突然发作一样,瞬间带走了所有的生机,他衰老、死去,然后腐朽。
时光开始飞掠,那棵树开始向逆生长,最终消失在一个深坑中,那口棺材露了出来,棺材里什么也没有,女子突然笑了,她的身影一点一点变淡,最终消失不见。
棺材中多了两具尸体,泥土开始合拢,树开始生长。
河水漫过了两岸,奔流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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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已经在海上漂流了一个月。
沿途到了很多没有到过的地方,看过很多没有见过的风景,这一切对于还是个孩子的徐雨来说,是新鲜而有趣的,郑和郑大人对自己也非常体恤,念自己是个孤儿无依无靠,一直颇为照顾,每日里只是让自己做一些杂物,倒是悠闲的很,平日里总是在这甲板上闲逛,有的时候,他会躺在甲板上,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任太阳照在自己的身上,再昏昏然睡去,一睡就是一整天。
醒来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雨,海上的风雨说来就来,瞬息万变,不过他没有回船舱,而是撑开了伞,向远处的海平面眺望,雨后的海面风云变幻,像一副巨大的写意画,让他百看不厌。
然后他就看到了让他一生难忘的画面,海面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纱裙的女子,她的脸庞无比精致,就像是用最细的笔,一条线一条线勾勒出来一样。她似乎看到了他,踮着脚凌波而来,整个空旷的海面上,只有他和她在对视。
她仿佛一步就到了他面前,像一个看到了好玩东西的小女孩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她的睫毛又细又长,扎在他的脸上痒痒的。
“你看得见我?”她问。
他点点头。
“你碰得到我?”
他拉住了她的手。
“太棒了,又有人能看见我啦。”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他转了一圈,然后认真的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你喜欢我吗?”
他忙不迭的点点头。
“太好了,我也喜欢你。”她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的脸红了。
“别这样。”他说。
“我才不管呢。”她接着亲他,他也开始亲她,两人许久才分开,他的脸红的像一团火,她的脸上依然云淡风轻。雨下得更大了,徐雨悄悄为她把伞撑了起来,轻声的说:“你是谁?”
“我是时间的妖精。”她很认真的说“四季为我而交替,万物为我而凋蔽,日月为我而明灭,群星为我而闪烁,我从一切的起源来,漫步于时间的彼岸,到这世界的终焉去,我永恒不灭,见证一切,然后遗忘一切。”
徐雨的眼睛亮了起来,虽然她说的话他大都听不懂,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很厉害的,在他看来,这样厉害的姐姐竟然会喜欢自己,是一件幸运得不得了的事情,于是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开心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忘记了。”她突然有点烦躁起来“你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我从小就喜欢问问题。”他一点也不懊恼,喃喃自语的说“没有名字怎么行?不如你就叫徐雨好不好?徐徐而来的徐,下雨的雨,我也叫…”
“无所谓,我并不关心。”她漫不经心的打断他“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他拉住了她的手“留下来吧。”
她轻轻的摇摇头。
“那我和你一起走。”他又接着说,她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去的地方你去不了。”她的声音柔和了些“不过,如果可以,请你记得我,我知道这很难,所以,就算是忘了也无所谓。”
“我会记得的,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他很认真的说。不过她再一次用一段尖利的笑声打断了他。
“我不相信。”名为徐雨的妖怪站在时间之外说“人类这种东西,总是把一瞬间的喜欢说成永恒的爱,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我曾无数次看着时间让一切面目全非,那些所谓永恒不变的誓言,最终都成为了笑话,对于不能永恒的人类来说,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就像夏虫不可语冰。曾经有很多人说过爱我,结果他们连记得我都做不到,这不是他们的错,因为记忆会比身体先腐朽,那些我希望别人记得的,就连我自己都已经忘了。人类就是这样矛盾的动物,一边期待相聚,一边又制造分离;一边期待期待着永远,一边又不断遗忘,无论爱和恨都不能长久。”
“别说爱。”她伸出了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嘴“我能拥有的只有此刻,下一刻,我就会忘记你。”
“我会记得你。”名为徐雨的人类一字一字的说“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你了。”
“呵呵呵呵”她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我才不信,那不过是孩子天真的玩笑话罢了,也许你现在是这么想的,但过了几年,就会被你抛到脑后啦。”
“我才不会变。”他涨红了脸
“这世间焉有不变之物?”她用纤细的手指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红颜会老去,沧海会变桑田,就连记忆也会褪色,你上一刻看到的人,也许转过身,就不再是你认识的那张脸了。”她边说边转过身,再转回头来的时候,那张精致的脸已经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我眼里的你是不变的。”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说。
“有一天,你会记住不我的样子。”她还是在笑“所以所谓记住,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记不住,我就把你画出来。”叫做徐雨的人类拿出了纸和笔“我不会画,你教我。”
于是她便教他画画,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画法,构图的速度极快,只需要一笔,就能清晰的画出一副栩栩如生的话来,她说这种画法叫做素描,他学的很快,不到两个时辰,就能把她画的栩栩如生了,只不过,他画不出她的脸,那张没有经过时间雕琢的脸过于精致,这世间没有一根画笔可以描绘。
等海面上的天空被夕阳染成绯色,雨不知何时停下时,他终于学会了。
于是他低下头画了起来,那张空白的纸上,黑色的线条开始多了起来,很快就能看出她的轮廓,他得意的抬起头,想要让她看看,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慌乱的四处眺望,想要寻找她的踪影,却只见到夕阳正在海平面上一点一点的沉没。
他黯然的低下头,突然发现手中的画竟然变成了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开始迷茫起来,刚刚的一切,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正不知所措间,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头上,他抬起头,看见无数豆大的雨点一起坠落下,伸手一摸,突然笑了。
那把伞不见了。
他仿佛听到她在自己耳边说“你看,画会褪色的。”
“画褪色了,我就在画一幅”他边说边在雨中画了起来,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画的极快,似乎只用了一笔。
画纸上,她赤足站在海面上,身后是即将沉没在海平面下的夕阳,手中撑着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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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生中,徐雨再也没有见过她。
但他一直都在找她。
他跟着郑和七下西洋,走遍了海外诸国,之后他又辞了官,游历天下,走遍了大江南北,他遇到了许许多多奇怪的人,也经历了许许多多奇怪的事,每走到一个地方,没遇见一件事,他都会仔细的记录下来,笔记越写越多,他却始终没有遇见她。
慢慢的,他散尽了钱财,身体也一点点垮了下来,但他还是一直走着,直到走到北方的一个小城,仿佛那些岁月积攒的暗伤同时发作,他的身体终于垮了下来,当地的居民们嫌他又老又脏,把他丢在了一个荒废已久的义庄里,任他自生自灭。
他就这样躺在一堆棺材旁边,眼神茫然的望着天空,天下起了雪,很快将大地染成了白色,如果没有意外的画,今天夜里,他就会冻死在这里。
然后他头上的雪就停住了。
黑色的伞被白色的手撑了起来,他疑惑的看着眼前为自己撑伞的女人,却想不起她是谁了,只是艰难的挣扎着道了声谢。
“这是你的伞。”她戏谑的笑着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有些疑惑,似乎想起了什么,掏出了一直捂在怀里的画,那幅画已经很旧了,上面画着的夕阳和海面都已经看不出了,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纱裙的女子,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我好像一直在找你。”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我记不得了,一个人找一样东西太久,就会忘了自己要找什么,等遇到的时候,却因为认不出来而擦肩而过。”
“我老了”他说“我要死了。”
“你可真漂亮啊。”他喃喃的说“我爱你,别怪我冒昧,总感觉,我们在哪里见过一样。”
“我也爱你”她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额头。
然后她的脸像脱了水的树皮一样,迅速的干瘪下去,皱纹爬满了她的脸,她的头发变得花白,然后脱落;她的后背也佝偻起来,在她的声音变得沙哑之前,她最后用俏皮的声音说了句“我好像忘了告诉你,叫做须臾的妖怪,一旦爱上人,就会老,而被它爱上的人,会变成新的须臾。”
他感到失去的力量和生命又回来了,那是一种其妙的感觉,似乎时间绕开了自己,将一切定格在此刻一样,他抱着她站了起来,她的身子很轻,似乎没有重量,然后又一点点重了起来,仿佛她正在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一样,然后仿佛无穷的岁月都在同一刻爆发一样,她衰老、死去、腐朽,然后消散。
他终于什么都没有抱住。
他就那样保持着抱着的姿势,小心的将她并不存在的尸体放入棺材里掩埋起来,然后种下一棵树,那棵树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终至参天。
然后他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记忆,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剩下手中的那幅画,画上面有一个撑伞的女人,他不认识,落款是一个徐字,后面的字已经看不清楚了,想必是自己的姓,他看看天边漫天的红霞,若有所感,提笔在那徐字后又写上了霞客二字,便随手把笔一抛,转身而去。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们总会忘记一些事,但总有一天,会在不经意间,遇见一些人,回到一些地方,然后觉得似曾相识或是一见如故。
他边走边看着那幅画,画里的那个女子很美,他觉得自己爱上了她。
也许这世上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久别重逢。
他要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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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听懂。”小丫头有点恍惚“这个故事到底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乞丐笑了“我只是把这个故事讲出来而已。”
“那徐霞客的转世便是程诰,而徐雨化成了蝉吗?”小姑娘摇头晃脑“可是徐霞客不是在程诰出生之后才死的吗?还是徐雨的转世是程诰,而徐霞客化成了蝉?到底谁是蝉?谁又是须臾?”
“世间只有一只蝉,也只有一个须臾。”乞丐叹了口气“蝉也好,须臾也好,都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种称谓,世间有无数只蝉,它们没有名字,所以蝉就叫做蝉,时间之外只有一个须臾,原本它没有名字,后来有人给它起了一个名字,须臾便不是须臾了,可是时间久了,这个名字便随着记忆一起被遗忘了,然后须臾又变成了须臾,等它再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在也没有须臾了,因为世间没有须臾,只有蝉。”
小丫头还是没听懂,不过她很聪明的不再去想这个无聊的问题,突然问道“你呢?认识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所有的乞丐都叫做乞丐。”乞丐答非所问的说“你该回家了。”
小丫头蹦蹦跳跳的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问“对了,刚刚我们遇到的那个老乞丐和那个女子,是不是故事里的人?我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很熟悉?”
乞丐笑而不语,他身后,一个缥缈的女人从空气中浮现出来,轻轻的说“这是哪里?我是谁?”
“你是老子的手下!”乞丐没好气的说“没事就跑到时间之外的惫懒货,该起来干活了。”
“果然把涂山大人当成标记是最可靠的。”女子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渐渐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