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上又下雪了。
白牙磨着牙齿,恨恨的望着那座山的方向。
白牙是一只雪狼。在它很小很小的时候,它的父母就在一场暴风雪中冻死了,父母死掉前,拼着命跑出了雪山,把还不会捕猎的它丢在了人类的村庄外,然后就发出一声悲鸣,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幼小的它瑟缩在父母的怀里,它又饿又冷,只能一点点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狼和人不一样,人会因为利益而自相残杀,可狼宁可饿死也不会吃掉同类的尸体,狼比人类凶残,也比人类有原则,即使是再幼小的狼,也是一样。
这是烙在骨子里的天性,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它也许会死在父母的怀里,埋葬在这片风雪中,永远的睡去。然而意外发生了。
一队骑着马的士兵,从它的面前经过,走在最后的那个士兵低着头,看到了雪地上的它。
“有只小狗。”他下了马,抱起了它,同行的战士们对他说,它是狼,养不熟的,劝他丢掉它,他就是不肯,差点流下了眼泪。
“难道我连它都救不了吗?”他抱着它说,它不懂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
还是那个为首的战士,他的班长最终为他说了一句话“想养就养着吧,它离开的时候,别太难过,你是个战士,不是孩子,别动不动就一副要哭鼻子的熊样。”
他当时笑了,他笑的很好看,它不会笑,狼没有这种表情。
它就这样留在了村子里,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白牙,用肉干喂它吃。
它不喜欢吃肉干,它喜欢吃生的,带着血的肉,它已经吃过一次人肉了,就是在那场暴风雪里,它的父母在那片雪山里咬死了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就靠着吃这个女人的肉,它才坚持下来的。
人类,只是食物,这是它的父母临死前,用行动交给它的道理。
它不喜欢人类,不喜欢人类的村庄,不喜欢肉干,但它喜欢他,他会对着它露出温暖的笑容,会把它抱在怀里,那是它从来没有得到过的。
所以它留在了这个村子里。
但它终究是狼,不是狗。它会在午夜凄厉的嚎叫,会对那些冷眼看着它的人露出锋利的獠牙,会在眼睛里露出幽绿色的凶光。它是野兽,不是被驯化的家宠。
三个月后,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它离开了他,离开了那片村子。
它忍耐饥饿和严寒,它和野兽们战斗,和冰雪战斗,和寒风战斗,和自己战斗,赢了就骄傲的昂起头,输了就躲在角落里偷偷舔着伤口,虽然它也曾近怀念那温暖的怀抱,但它从来没有后悔过。
狼天生只能战斗,并不是为了要赢。
它在山里呆了十五年,有了自己的伴侣,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族群。它是这片雪山的狼王,唯一的王。
可是现在它又变成一只孤独的狼了。
它的族人们,一只接一只的死在了一场场暴风雪里,那座雪山上已经没有食物了,只有风暴和严寒。它的族人们,有的死于饥饿,有的死于寒冷,有的冲进了人类居住的村子,死在了枪口下。它的伴侣和孩子,也在几天前的那场暴风雪里,倒下了。
只有它坚持到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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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是它的敌人,它恨死了冰雪。
它知道这座山有这么多的暴风雪,是因为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狼是很聪明的动物,每次暴风雪之前,它总能看到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双手高高的举起。它知道一定是她带来暴风雪的,它也知道,能带来暴风雪的女人很强大,它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它一直没有攻击过那个女人。
可这一次,它不再隐忍了,它的族群已经没有了,它也已经老了,连步履都有些蹒跚了,它已经没有了隐忍的理由,但它的爪牙还足够锋利,它现在想要做得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在倒下前,撕裂那个女人的咽喉。
它顶着漫天的风雪,冲进了那片雪山。
它知道,那山里,已经没有活着的动物了,它没有食物,所以它走的并不快,它要保存体力。它记得那个女人出现过的地方,它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
夜降临了,天气变得更冷了,它喜欢黑夜,黑夜里它能看得更远,但它讨厌寒冷,寒冷会让它的行动变得缓慢。
远远的,它看到前面竟然有一个人。
有食物,意味着可以补充体能,意味着会用更强的状态面对那个危险的女人,它悄无声息的向那个人移动,准备在黑暗中给他雷霆般的一击。
十五步、十步、八步、五步。
它突然停住了,它在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温暖的味道它已经有十五年没有闻到过。
错不了,是他。
它看着他对它举起了枪,它知道,那是人类的武器,那武器里喷出的火光能够轻易的夺走它的生命,它有好多族人,就是死在了这种武器之下。
它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拿着枪对着它,是因为没有认出它来,还是他想杀了它?
他又放下了枪,它竟然有些欣喜。他也认出了它吗?它开心的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扑到他的怀里。
可是他举起了刀子。
它和他擦肩的一刹那,它本来可以咬断他的喉咙,因为他好像心不在焉的在想着什么,但它没有,它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的咬了一口,咬中他的瞬间,他回过神,用刀子刺向它的腹部,它躲开了,但后腿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它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着它,他的眼神犹豫不定。
它在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然后转过头,蹒跚的走向他相反的方向。
它走了好远好远,腿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不知为什么,它突然很想发出一声嚎叫,于是它就真的叫了出来。
“嗷——唔”
这凄厉的长嚎,穿越了夜色下的雪山,穿越了肆虐的狂风,穿越了乌云和天空,传得好远好远,这是狼王的咆哮,这是属于它的,没有人能懂得的寂寞,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狼,是不会感伤的,它不会像狗一样发出汪汪的叫声,摇着尾巴讨你的欢喜,也不会像猫一样,高兴了就眯起眼睛假装温柔,不高兴就留个你一个背影。狼只会对敌人露出爪牙,把后背冲着同伴,哪怕是再孤独,受了再重的伤,也只会凄厉的嚎叫几声,然后拼死一搏或是转身离开。
干脆、凶猛、从不纠缠,这就是狼。
白牙感觉血快要流干了。每受一次伤,它就越来越感觉到衰老和疲惫。它知道,再这样下去,别说咬断那个女人的喉咙,哪怕连找到她都不可能,它的脚步越来越重,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
它终于还是倒在了雪里,它快死了。
就像十五年前,那个暴风雪的夜晚,瑟缩在父母怀里的时候一样,安静的等待着死亡。
这一回,它知道他不会再来救它了,它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忆,回忆它遇见他的时候那个怀抱的温暖,回忆它和它的同伴们快乐的在雪地上奔跑着,狩猎着,回忆它的伴侣依恋的和它靠在一起,回忆它的孩子们,刚刚学会奔跑。
都已经没有了啊。
如果有神灵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感叹?
在那只银白色的畜生脸上,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表情?
腿上的伤又开始痛了,这疼痛又让它清醒了些,它回过头,望着风雪中的大山深处,呼出一口白气,突然站了起来,它猛地想起来,那个男人,他前进的方向,是一定会遇到那个可怕的女人的。
狼若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就是报仇。
它还有恩仇未了呢,刚才它差点就忘记了自己是一只狼,狼是一定要站着死的,狼是一定要在奔跑中死去的,狼是一定要筋疲力尽了才可以倒下的。
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撒开腿,像他前进的方向狂奔着。
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带着族人们,在这片森林里纵情的奔跑的时候,那时候,它追逐着猎物,与风为伴,把雪山踩在脚下,让那些弱小的生灵畏惧,颤抖着。
现在,即使族人不在身边,即使它只是一只受了伤的孤狼,它仍然是狼族的王者,仍然是自由的精灵。
它的血液燃烧起来,它已经,不会再刻意的去保存体力了。
就让这王者的血,在今夜燃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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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抱着那个女人,和那个女人说着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危险吗?
它曾经无数次的见过,那些迷失在雪山里的人,就是这样被那个女人变成一块没有灵魂的冰,永远留在了这里。
那个女人也看到了它,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她的笑和他不一样,他的笑是暖的,她的笑,冷得要命。
它俯下了身子,亮出了獠牙,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嘶吼。
它准备扑上去了。
可是这是她指了指它,它看到,那个男人,循着她的手指,远远的望着它。
它看到他掏出枪,又放下。
它看到他把大衣披在那个女人身上,站了起来。
它看到他像它扑了过来,他的手里没有刀子。
他认出它了吗?它也向他扑过去,它抱着他,迎接它的却是他的拳头、膝盖、牙齿。
它不懂为什么,只是狼的本能,让它开始还击,用爪子,用牙齿。
它有无数次可以咬断他的咽喉,可不知为什么,它没有。
它和他很快就全身都是伤了,它感觉到他也没有力气了,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没有力气,连落在它身上的拳头,都软绵绵的了。
他像野兽一样咬断了它的咽喉,血越流越多,它四肢软软的垂下去,不能动了。
它看见他把它放在她的怀里,让她喝它的血,然后他就睡着了。
他死了吗?
可是他为什么还笑得那么温暖呢?它不能动,也不能嘶吼,就那么静静的看着。
它看到太阳出来了,那个女人,轻轻的吻了他的唇,笑着把他抱在了怀里,它从来没有看到这个可怕的女人会笑得这么温暖,温暖的,像他一样。
阳光照在它的身上,暖暖的。
它看见那个女人,在他的怀里慢慢的融化,在她消失前,她用最后的力气把它的咽喉凑到了他的嘴边,他无意识的吸吮着,就像婴儿吸吮着乳汁。
它一点也不痛。
“要是我也会笑就好了。”它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