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看起来冷冰冰的,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连经过地铁通道都没有看到乞丐。
“喂,有一块钱吗?”乞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停住,回头倦怠的看着他“我今天没心情听故事。”
“可是我今天需要一元钱,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了。”乞丐有气无力的说。
“那我给你点钱吧。”小丫头小声说。
“不要,一块钱,一个故事。”乞丐摇摇头“我虽然是个乞丐,却不会接受施舍。”
“可我真的没心情听你的故事。”小丫头对乞丐说“谁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外面响起了巨大的风雨声,小丫头探出头向外望去,天空中阴云密布,竟然下起了雪,雪中还夹着冰雹。
“你看,这下你不听也得听了。”乞丐坏坏的笑了“七月飞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呢,就讲个关于冰雪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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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女,是多种传说中出现的妖怪。“雪女出,早归家”是一句日本民间广为流传的古话。擅长制造冰雪的雪女,又名雪姬,是传统的日式妖怪,妇孺皆知。在深山中居住,和人类差不多,有着令人惊艳的美丽外表,常常把进入雪山的男子吸引到没人的地方与他接吻,接吻的同时将其完全冰冻起来,取走其灵魂食用。
雪女:关于温暖
第九十世,你是子煦,我是卡娃,执念化成了雪女
西藏阿里边防。
这是整个西藏最冷的地方,也是整个西藏驻军最危险,艰苦的地方。
在阿里边防,随时会遇到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水流湍急的冰河、不期而至的泥石流,也随时会遇到狂风暴雪和致命的严寒。
陈子煦已经在风雪中巡逻了48个小时了。三天前,一个班的战士在巡逻中失踪了,他已经派出了一个排的战士寻找,可是,一直没有消息,连那一个排的战士都失去了联系,电台里传来的都是忙音。
陈子煦没有再派人进山,这里是喜马拉雅山脉、冈底斯山脉、昆仑山脉交汇的地方,被称为万山之王,不熟悉这片山的人很容易就会迷路,哪怕是有地形图和各种仪器的战士,一旦遇到了暴风雪,也能难走出那片雪山。
而陈子煦不一样,他很熟悉这里,从西藏解放的那天起,一直到今天,他在这呆了17年,从来没离开过这里,当年的战士转业了,换防了,走了一批又一批,只有他主动申请留了下来,这些年,他从一个小兵当上了团长,也从当年高原反应险些死掉的小伙子变成了无畏风霜雪雨的男子汉,他学会了骑马、爬山,学会了说藏语,学会了喝青稞酒,学会和藏民摔跤,这些年来,他甚至比这里的藏民更熟悉这片雪山。
所以他拒绝了政委和战士们的劝阻,命令他们原地待命,一个人骑着马进了山。
“如果三天内我不回来,那么谁也不要再找,直接向上级汇报吧。”这是,他进山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马儿焦躁的不愿再向前了,再向前,就是那片少有人迹的雪山。那片雪山是当地人也不敢去的,被称为“顿折”,意思是魔鬼,传说那里有夺人性命的雪女,谁进了山就再也不会回来,连当地藏民养的马,也是不愿意进山的。
陈子煦的思绪飘向十五年前。当年,他们就是在这里,放弃寻找她的,当时还是一名普通战士的他,还想要进山去找,却被班长大声训斥着拉了回来。
“你要找死吗?”班长当时严肃的说“服从命令。”
他读懂了班长的眼神,那个眼神仿佛在说“一个解放军战士的生命,比一个农奴主的女儿珍贵的太多了。”
他就是那个珍贵的解放军战士,而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农奴主的女儿。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不管是在什么样的世界,人都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年轻的他跟着队伍回到了营地,那个走丢的女孩,再也没有回来。
“如果当年,在山里走失的是和今天一样的解放军战士,也许他们不会放弃寻找吧;那么如果那时候,我偷偷的进山去找,是不是她就能得救?”陈子煦边胡思想边下了马,轻轻的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马如蒙大赦般向着村庄的方向逃一般奔去。
趋利避害,本来就是动物的天性。
狠狠地喝了一口军用水壶里的烈酒,陈子煦迎着越来越狂暴的风雪,大步走进了那片雪山,他的脚步无比的坚定。今时今日,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做这件事,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彷徨、退缩、踟蹰的年轻人了,17年来,在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他已经无比坚定。
他已经不再恐惧未知的世界,也不再恐惧世人的眼光,当他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他的内心,竟然无比的轻松,于是他发出一声叹息,瞬间被淹没在风里。
风雪割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她当年,也是这样疼吧。陈子煦这样想着,走得更快了。
战士们,还等着自己去救呢。
此时,若有神灵站在高空,无情的冷眼观看着世界的话,一定会看到,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男人,顶着风雪独行在冰雪覆盖的雪山上,身后的脚印很快被风雪覆盖,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天地间都是白的,只有一个小黑点,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神灵会感叹他的无畏,还是会嘲笑他的愚蠢?
当然,神灵怎么想,是与他无关的。他是党员,也是军人,他不信神。
他前进的速度并不快,这片山区,他也是第一次来,要提防的不光有眼前的冰雪,还有冰下随时可能裂开的暗河,和随时可能滑落的山石。
他只能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的前进,不敢有一点闪失,进山已经有五个多小时了,他的脸上、眉毛上都挂上了一层冰霜,他知道,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冻伤了,体能也消耗的很快,唯一补充能量的,是随身带着的烈酒和一些干粮。
酒还剩下大半壶,干粮只剩下一些压缩饼干,大概还能吃一顿。
他找了处稍微避风的洼地,吃掉了一半的压缩饼干,喝了点酒,感到温度和体力逐渐回到身体里来了,又继续走,天渐渐的更暗了,那是夜晚即将到来,夜晚的雪山里更加危险,因为温度会更低,也许还会潜伏着,一些未知的东西。
他前进的速度稍微快了点,那些战士带着的给养,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早一点找到他们,他们就多一点生还的希望。
天还是黑了。
他没有休息,因为没有地方可以休息。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在这样的风雪里,停下或者睡着,意味着死亡,他只能不停的向前走,走到走不动为止。
然而他忽然停住了。
他看到了一只狼,一只巨大的,有着银白毛发的狼,那狼显然也是很疲惫了,此时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眼睛里闪着绿油油的光。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然后又放了回去,枪声可能引发雪崩,也可能引来其他的野兽,在雪山上是绝对不能开枪的。于是他又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军用匕首,摆出了格斗的姿势。
那危险的动物,小心翼翼的绕着他慢慢的移动,他也慢慢的转身,始终用匕首迎着它。一人一狼,就这样对恃着,谁也不想轻易的发动攻击,他突然有些好笑的想,如果能够沟通的话,是不是能和这只狼做个朋友?也许这片雪山里,现在能站着的只有他和它吧。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都想杀死对方,因为对方对于自己来说,即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生机,无论是谁成为谁的食物,都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就在这一刹那,狼动了,它迅速的向他扑来,咬向他的咽喉,他也动了,他转身,挥动了手中的匕首。
他避开了狼咬向他咽喉的致命一击,但肩膀被咬掉好大一块肉,那狼也躲过了他刺向下腹的绝杀,但后腿被划了一道常常的血口子。一人一狼错了个身,又转过头面对着对方。
狼突然慢慢地向后退去,它低下头,口中低声的呜呜着。
他知道它要退走了,因为他也想要退走,他和它都一样聪明,知道再打下去,赢了的一方也会因为受伤过重倒下,他和它都没有那么多的体能可浪费。
于是他也缓缓的向后退去。
那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不一会就蹒跚着跑远了。
他长长的出了口气,这只狼,是他十七年来,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比起那些拿着武器面对弱小才会拥有勇气的人类,和那些陷入疯狂无所畏惧的狂徒,这只狼要勇敢得太多,也聪明得太多,他没有把握在这片雪山里战胜它。
幸好它主动退走了。
陈子煦继续向前走,他没有处理伤口,也没有必要处理伤口,在这样寒冷的环境下,那处伤口马上就不再流血,取而代之的会是严重的冻伤。
这是一个太长的夜晚,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明天的阳光。他就这样拼命的朝前走着,冷了累了,就喝一口酒,吃一口干粮,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干粮吃完了,酒也喝完了,暴风雪却一直没有停,天也没有亮。
他感觉自己累了、困了、乏了,想要停下好好地睡一觉,他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不仅如此,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来时的路了。也许今天晚上,自己就会永远的留在这片雪山里了吧,他想。
这一刻,他竟然突然想起那匹狼。它是无意走进这片雪山,还是和自己一样寻找它的同伴呢?它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现在,那匹受了伤的狼,还能坚持多久呢?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些老人们跟他说过,狼这种动物,是永远不会放弃的。
那么,我呢?
陈子煦抬起头,东方的天空已经有些光亮,隐约在漫天的飞雪里透出一点白色,就着那一点点朦胧的光,他模糊的看见,前面依稀有一个女人的身影躺在地上。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突然快步的向那里跑过去,意识已经模糊的他,嘴里喃喃的喊着“卡娃”两个字。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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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精致的脸蛋没有一点血色,眼睛紧紧的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冰霜。
她不是卡娃。陈子煦突然清醒起来,卡娃在十五年前已经走失在这片大雪山里,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人能一个人在这片大雪山里生活十五年。
可能是哪个牧民家的女儿吧。他狠命的摇了摇她,她没有一点反应。
陈子煦皱紧了眉头。
说实话,此刻如果说最正确的决定,应该把这个女人丢在这里。相比之下一个排的战士的安危更重要,不仅如此,这个女人,就算救了,带着她也走不出这片雪山的,无论从理智来讲还是从自私的角度讲,他都该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
他是救不了她的。陈子煦咬咬牙,转身想走,突然又站住了。
当年,他的班长和那些老兵们,是不是就是用这样的理由,放弃了就她的?
他又想起了卡娃,那个被人嫌弃的,被人放弃的,农奴主的女儿。所有人都没有救她,包括他。
“你都没有去救,怎么知道救不了?”陈子煦自嘲的想,他突然明白,所谓的理智,不过是他当年害怕的借口而已,他狠狠的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左臂,血流了下来,他把流着血的伤口凑到女孩嘴边,喂她喝自己的血。
这是唯一能救醒她的办法。
许是他的血液太烫,许是重新感觉到了人间的温度,她竟然幽幽的醒转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他流着血的胳膊和手中的匕首,吃了一惊,不解的看着他,却没有惊呼也没有逃走,只是盯着他看。
“别怕,我是驻扎在这里的解放军。”他用藏语说“刚才你昏倒了,为了救你,只能这样,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会晕倒在这儿?”
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你不知道?”他接着问。
她还是摇头。
“你,不会说话吗?”他又问“对不起。”
她又摇摇头,用细长洁白的指尖,轻轻地在雪地上写了一行藏语:
“我喝了你的血了吗?”
他点点头。
“没办法,我身上也没有酒和干粮了。”他说“还能走吗?”
她点点头,又在地上写着“往哪里走?”
他愣住了。是啊,往哪走呢,如果要救她,应该往回走,可是他还要找那些战士们,带着她的话,可能两个人都会死。
忽然他又笑了,他早就找不到回头的路了,往哪个方向走又有什么区别呢?
“跟着我。”他拉住了她的手,轻轻的。
她点了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向前走。她的手很软,可是很凉,没有一点温度。
他的手很热。
他们走的不快,一个没吃没喝、受了两处伤的士兵,和一个柔柔弱弱的,刚被救醒的女孩子,顶着漫天风雪,又能走得多快呢?
现在陈子煦唯一盼着的,就是这风雪快点停下。
可是那风雪,好像越来越大了。陈子煦的心越来越往下沉,其实,若不是身边还有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女,他自己一个人的话,也许早就放弃了。
到底是他救了她,还是她救了他?
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可是如果两个人谁也活不了呢?那到底是她拖累他陪她一起死,还是他拖累她陪他又多受了不少罪?
这也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他现在已经没心情去想这些了,他已经到极限了,饥饿难忍,伤痛交加,只是机械的朝前走,也只能机械的朝前走,不知道走到哪里,也不知走向哪里。
突然间,她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他被她拽着也跌倒了。
“走不动了吗?”他问她。
她点点头。
“别管我,你自己走吧。”
陈子煦的眼神突然变了,他看着女人跌倒在地上,露出光滑的脖颈,手不仅摸向那把匕首。
“带着她肯定走不掉的,我自己是肯定走不掉的”他突然想“也许杀了这个女人,喝她的血,吃她的肉还能多坚持一些时间。”以前,他听老人讲过,在雪灾中,有的人就是靠吃掉自己的同伴,活了下来。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爆发出这样的恶念,那女子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身体微微的向后退去。
“为了救更多的人,可以吃掉她吧?”
“本来她也活不下去,吃掉也无所谓吧?”
“是我救了她,我吃掉她天经地义吧?”
“如果不是她拖累我,也许我是能走出去的吧?”
“既然要吃掉她,动手之前,和她做点什么也无所谓吧?”
“反正可能都要死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可以吧?”
“在这雪山里,没人会知道的吧?”
一瞬间,他转了无数念头,人就是这么可怕的动物,一旦绝望,就会滋生邪念,而邪念一起,又会给自己找到无数个理由,去放纵邪恶无限蔓延。
有无数被称为好人的人,在这种绝望中,一瞬间完成了天使到魔鬼的转变。
陈子煦握住了刀。
风雪似乎更大了点,更冷了点。
陈子煦看着眼前的女人,就像狼盯着一只羊。
那女子突然站了起来,静静的看着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没有喜怒,没有恐惧,没有爱憎。
那是种灵魂深处的空洞和麻木。
“当”的一声,刀子掉在了地上,陈子煦呆住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情,很多年以前,那个叫做“卡娃”的女孩子,在面对那些嘲笑她、侮辱她、欺负她的人的时候,就是这样静静的看着,没有表情。
陈子煦突然跪在地上,哭出了声音。
那一瞬间,他差点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如果不是在那一刻想到她,恐怕已经无法回头了吧。
女子还是安静的看着他,没说话,轻轻的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那是藏传佛教里,上师摩顶的姿势。
他哭了好久,她看着他一动不动,然后他站起身,也不说话,背起她就向前走。
人要向前走下去,总要背负着一些什么东西的。你不拿起,谈什么放下呢?他背着她,却觉得脚步无比轻盈,仿佛飞起来了一样,他不再去想到底能走多远,不再去想向哪个方向走才对,不再去想如何能够保证体能,只是一直的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直到走不动了为止。
风雪还是没有停,陈子煦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已经在山里呆到了第五天,他远远的看着前面的一块空地,背着她走了过去,轻轻的把她放好,然后靠着身后的一块大石头坐了下去。
“走不动了吗?”她在地上用藏语写着。
“恩,休息一下再走吧。”他说。
“喝了我的血,你就有力气走路了吧。”她在地上写到。
这次换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他才说。
“扯淡。”
那姑娘不解的看着他,显然是没有听懂这句汉语,他看着她那张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竟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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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疲劳到极点的时候,一旦坐下,就不想站起来也站不起来了。
陈子煦就那样一直和那个姑娘坐到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大概很难挺过去了,他看看这个女孩,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个姑娘了。
特别是,他竟然感到身上有点暖了。
快要冻死的人,才会觉得暖的。
他看了看怀里的女孩子,她显然是有点困了,漂亮的上眼皮耷拉着,好像随时都能睡着。
睡着了,会死的。
他不能死,她也不能死,在这最黑暗、寒冷的冰雪地狱里,两个人的生命已经连接在了一起,成为彼此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任何一个倒下去,另一个一定坚持不下去的。
人类,是群居动物,会本能的依赖,即使是最强的战士,也对抗不了那种孤独带来的绝望,特别是,当有了希望之后又失去的时候。
他也怕。
“别睡。”他大声的对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要不要听?”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是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他说“我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说起。”
陈子煦刚刚来到阿里的时候,西藏才刚刚和平解放,那些平日里被肆意欺凌的“差巴”和“朗生”,在党的领导下翻身站了起来,废除了严重阻碍社会发展、粗暴践踏人权的封建农奴制度,推翻了封建农奴主阶级的黑暗统治,这过程中,有斗智斗勇,更有血与火的斗争,有牺牲,也有无辜的亡魂。
陈子煦作为一个年轻的战士,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他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一个个死的死,被审批的被审判,看着那些暴怒的农奴,痛苦流涕的细数着那些农奴主的罪状,然后疯狂的向他们复仇。
有的农奴主甚至鼻子都被咬了下来。
不少人觉得大快人心,可是陈子煦没有,他觉得有点可怕,但是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那个时候,他也怕别人说他立场不坚定,那是很严重的问题,是政治问题。
心情烦闷的他想到村子里走走,他和战友两个人背着枪,刚刚走到村口,眼尖的陈子煦一眼就看到有一个穿白袍子的姑娘,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站在村头的路旁,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别的少男少女都是三三两两的在一起,可是只有她是一个人。
但那姑娘可真好看呐,就好像天上的精灵一样,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头发像瀑布一样光滑,皮肤像雪一样白。
他痴痴的看着她笑,也许是发现有人在看她,她慌慌张张的抬起头来左看右看,发现穿着军装背着枪的他正看着她笑得时候,吓了一跳,转身像小兔子一样跑掉,然后又躲在墙的后面偷偷的看她。
他还是在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像个大孩子。
她的眼神亮了一下,红着脸跑掉了。
“那是谁家的姑娘?”他问身边的战友“怪漂亮的。”
“我告诉你陈子煦,她你可得离远点。”战友吓了一跳“她是这里最大的农奴主的小女儿,那个被人咬掉鼻子,乱棍打死的就是她爹。全家都抓起来了,只有年纪轻她没犯过罪,不过村子的人都说她是个坏痞子,肯定想着报仇呢。”
“她真的那么漂亮?”哑巴姑娘在雪上写着,她拉了拉陈子煦的衣角,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真的。”陈子煦好像在回忆“比冰山上的雪莲花都漂亮。”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他在巡逻,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他马上冲了过去,发现一群人正围着她嘴里不知道用藏语骂着什么。他听不懂,但从语气上也感觉不是好话,只是驱散了周围的人群,告诉他们快点回家去。
“他们欺负你了?”他看着她,有点着急了。
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懂。然后她就慢慢的抬起头,盯着他看。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没有声音,没有喜怒,没有恐惧,没有爱憎,那双眼空洞的像无底的深渊,又苍白的像喜马拉雅山上的雪,在那双眼睛里,你既看不到她,也看不到你自己。
陈子煦不会说藏语,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只能微笑,没当兵以前,他听一个先生说过,微笑是最好的沟通方式,因为微笑会传染。
果然会传染,陈子煦看着她的脸上好像平静的圣湖玛旁雍措湖面忽然吹过一缕春风一样,继而扩散成一片微笑的涟漪。
她笑得可真好看啊,陈子煦想,然后就看见她像一只欢快的兔子一样,飞快的跑远了。
他不会藏语,她也不会汉语,每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她笑笑,她也对他笑。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他开始偷偷的学藏语,战友们问他为什么,他笑笑说,在这里当兵,不会藏语太不方便了。
借着话头,他就问他的战友说“对了,那个农奴主的女儿叫什么,我看她好像总受欺负?”
“叫卡娃吧。”战友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怎么想起来打听这个。”
“没什么,就是好奇。”陈子煦装得若无其事。“她爸爸做过什么坏事都?”
“听咱们连队的老兵说,那老家伙坏着呢,听说还扒过农奴的皮。”战友咬牙切齿的说“连这卡娃的妈,都是这老家伙霸占来的,听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这小姑娘从小就没享过她爸爸什么福,倒因为她爸爸被这些藏民恨上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倒挺可怜的。”陈子煦好像明白了那个小姑娘为什么会有那样麻木的眼神,原来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被嫌弃,被讨厌,被厌恶,被轻蔑的人,那些侮辱的语言和怨恨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随时准备伤她的心,她只能用冷漠的表情,把自己藏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可怜?”战友叹了口气“那些被农奴主弄残废的不可怜?那些父母都被农奴主害了的不可怜?就说你吧。你才多大父母就死在了国民党的手里,你不可怜?可怜的人多了,她不是最惨的。”
战友的话说的让他无言以对,他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你知道吗,圣湖玛旁雍措和鬼湖拉昂错都只是一面镜子。”她看着他,在雪地上写着。
“什么意思?”他不解的问。
“你心里装着善良,就会照出善良,你心里装着恶毒,就会照出黑暗。”她这次写了很多字“以前有位上师告诉我,圣湖玛旁雍措和鬼湖拉昂错,其实本是一个湖——森巴。”
森巴,是心的意思。
他没答话,又接着讲下去。
他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是在村民的家里,他从山上巡逻回来,着凉得了肺炎,本来就身子骨弱的他一病不起,他不断加重的干咳、头痛、呼吸困难,咳大量粉红色泡沫样痰,两肺满布粗大湿啰音杂及哮鸣音,医生说,是高原肺水肿,当时的医疗条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靠他的意志力坚持,挺过来就活了,挺不过来,就死。
他每日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在生死线上煎熬。战友们干着急,没办法。
那时候她就来了,她脸红红的,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小布包,塞在他的手里。
他说不出话,看见她来了,吃力的挤出了一个笑容。她也笑了,然后又转身跑出去,也许是因为帮他做了事情,这次她很开心,离开的时候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哼着歌。
布包里是一根千年雪参。
他吃了人参,果然很快就好起来了。
可是当他去找她道谢的时候,却在哪里也找不到她。
他到处打听,听说她两天前就到山上去了。
“她到山上去干什么?”他逢人就问。
“听开医铺的卓玛家说,丢了二根千年雪参”有一位熟悉的藏民告诉他“在她身上找到一根,认定是她偷的,非逼她把那一根也交出来,要不就逼她陪他睡觉,村里的人都恨她,不但没人帮她,反而都说她是小偷、贱人,那丫头受不了,赌气上山上找雪参去了。”
他的眼睛红了,在阿里呆了两年,他也知道那片雪山有多危险,那片被当地人叫做“顿折”,也就是魔鬼的山上,传说有着千年雪参、灵玉等宝物,也有着暴风雪、雪女、妖魔等无数危险,传说那座山能让人迷失,能诱发人心底最深沉的邪念,一旦进了那座山,基本上是不能活着回来的。以前没解放的时候,农奴主们逼着农奴进山去找宝藏,找人参,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他不相信那些鬼神的传说,但他知道,一个女孩子,在那座山里有多危险。
他想杀了卓玛那个畜生,可是他不能,卓玛只是用语言伤人,并没有犯罪,他没有权利惩罚他。
他想上山去找她,可是他也不能,他是军人,不能擅自行动。
他把这件事报告了排长,带着私心,他跟排长说“有位藏民走丢了。”没说她的名字。
排长却仿佛什么都知道“是那个给你送药的女孩子吧,通知你们班去找一找吧,注意安全,找不到就回来。”
他的班长,带着一个班的士兵,出发了,他也在其中。
他们顶着暴风雪找了一天,给养用完了,马也跑倦了,他们停在雪山前,马烦躁的不愿前进。
“就到这里吧。”班长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同志们,下了命令。
陈子煦勒住马,向前走了一步,马烦躁的立起前蹄,长鸣一声。
班长的眼神冷冷的扫过来。
“你要找死吗?”班长说“服从命令。”
几匹马欢快的掉过头,向营地的方向跑去,他跟在队伍的最后,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雪山,却只看到满天的风雪。
“她救了我,我却抛弃了她。”陈子煦叹了口气“所以我留在了阿里,一呆就是十七年,守着她走丢的这片雪山。”
哑女没说话,轻轻的拽了拽他的袖口,指了指前面。
一双幽绿色的眼睛,正盯着他们。
是那头狼,它不知怎的,也找到了这里,也许,这是一场注定的狭路相逢。
他掏出枪,瞄准了它。在这个距离,他有把握一枪毙命。
只要扣动扳机,杀了这头狼,他和她也许就能坚持下去了,但他犹豫了,他看了眼山下那小小的村庄,天快亮了,有炊烟正在升起。
如果枪声引发雪崩,那个村子,会死很多人。他不喜欢那些人,那些人无知、冷漠、自私,当年轻蔑她,侮辱她,遗弃她,诋毁她,逼死她的就是那些人。但他的职责却是保护他们,他已经保护了十七年。
他放下了枪,像腰间摸去,想要找那把匕首,才发现那匕首早已经丢了。
他突然笑了,然后他脱掉了厚厚的军大衣,轻轻的披在她的身上,站在了她的身前。
“别怕,要活着”他轻声说,然后就扑向了那头狼。
没有什么招法,也没有什么技巧,这大概是人类有文明以来,最接近野兽的一场战斗。
用拳头,用牙齿,用肘,用膝盖,他的身体就是武器。
在这黎明前的雪山里,在这满天的风雪中,在最深沉的黑夜,一个筋疲力尽的人和一头饥寒交迫的狼,无声的翻滚着,纠缠着,在雪地上留下一片血迹,然后静止不动了。
许久,人站了起来,他浑身上下都是野兽爪牙留下的伤痕,好像每一处都足以致命。
但他还是赢了,他咬断了那头狼的喉咙,拖着那头死掉的狼,放在她的面前,他缓缓的坐下去,抱住了她。
“冷了,饿了,就喝狼血。”他说“好累,我要睡一会了。”
他说着就睡着了,脸上带着微笑,那微笑,和他第一次在村口看到卡娃的时候一模一样,像个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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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雪停了。太阳的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怀里的那个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她穿的那件长袍留在了地上,还有一些水渍没有结冰,就好像,这个冰雪一样的女子,在太阳下融化了一样。
军大衣披在他的身上,他怀里抱着的是那只狼,嘴上还有血渍。
一切恍如一梦。
那个女人,真的出现过吗?
如果她出现过,怎么会凭空消失?如果她没出现过,那这件衣服和自己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是山里的雪女?
还是,自己在幻觉里走到了这里,这件衣服,本来就是在这里的?
他狠狠的盯着那件白袍,突然发现,白袍很旧了,很像以前卡娃穿过的那一件。
他知道,人冻死以前,会觉得很热,甚至会脱掉自己的衣服。
“是你残留的记忆带我来找到你的吧。”陈子煦自言自语道,轻轻地站了起来。
他突然看到,不远处,那群士兵,围成一团簇拥着昏倒了,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雪,他快步奔了过去。
他们还活着。
“团长,团长。”山下有人在呼喊。
是他们,政委和那些士兵,终究还是没有像他当年一样服从命令,整个团的战士,都进山来找他们了,他依稀看到,队伍里还有那些藏民,他们和战士们一样焦急,都在喊着,找着……
他没看到,在雪地上有一行藏文写的字。
“因为只有你曾对我微笑过,所以即使下辈子,你迷路了我还会把你找回来——卡娃”
寻找的队伍发现了他们,士兵和村民们七手八脚的围过来,那行字,很快就被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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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卡娃”
妈妈告诉她,那是冰雪的意思,寓意着她会像冰雪一样纯洁,高贵。
她纯洁,可是从来没高贵过。
父亲还在的时候,兄长们因为她那农奴的母亲嘲笑她,鄙视他,说她是巴郎的孩子,骨子里是个贱民。
等父亲不在了,那些以前大气也不敢出的农奴们,又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她,说她是魔鬼的女儿,是恶人,是妖魔。
她从来没有笑过,也没有人对她笑过,唯一会温柔看着她的,只有她那农奴出身的妈妈,可是妈妈不会笑,她总是哭,哭着哭着,就死了。
从那一天起她开始明白,冰雪,和纯洁高贵没什么关系,只是寒冷,深入骨髓的,能冻结灵魂的寒冷。
她于是开始变得寒冷,把自己藏在了坚硬的冰壳下面,这样无论谁欺负她,她都不会疼了。
直到那一天,有一个像大孩子一样的小战士对她傻傻的笑着,她才发现,原来微笑是这么温暖的东西。
他一笑,心里的冰雪,就都融化了呢。
她欢喜又害怕,她喜欢这种被温暖融化的感觉,却又害怕融化之后,保护自己的坚硬就没有了。
可那个人一直对她笑。
她沦陷了。
他病了,她就拿出家里珍藏的,偷偷留下的能救命的雪参,只为了他能重新笑起来。他果然又对她笑了,她很开心。可是那些恨着她的人是容不得她开心的,他们诬陷她,诅咒她,原来的她是不畏惧这些的,可是现在她的心,已经被他的微笑融化了,已经变得,和所有人一样敏感和脆弱了,她开始,在意人们对她评价了。
她哭了,她哭着跑上山,想要找到一颗雪参,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小偷,不是贱人。
她这一去就没有回来,在十五年前的,最寒冷的那个晚上,那个叫卡娃的小女孩,冻死在那片山里。
从那以后,15年来,进了那座山的人,在没有一个回来过。
你身边,有面无表情的人吗?
你有没有见过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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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那点温暖,害死了自己,到底值不值?”小丫头看着乞丐,问他说。
“那么在黑暗和冰冷中活度过很长很长的岁月,就幸福吗?”乞丐反问“一个痛快的死刑,和一个痛苦的无期徒刑,你选哪个?”
“我不知道。”小丫头茫然的看着乞丐“真的。”
“那就把自己变得更好吧。”乞丐说“有些道理,等你走到那里,就会知道了。”
“恩”小丫头笑笑“我会变得更好的。”
“我会帮你。”乞丐笑着说“雪停了,你该走了。”
雪不知道何时真的停了。
“如果流星是卡娃的转世,那么为什么他会像火焰一样温暖?”小丫头突然问“那么冰冷的人,也可以变得温暖吗?”
“纵使冰雪遇到阳光就会消融,飞蛾扑火就会死去。但哪怕在冰冷的心,也渴望温暖,哪怕在黑暗的眼睛,也会向往光明。”乞丐悠悠的说“别忘了圣湖玛旁雍措和鬼湖拉昂错都只是一面镜子,上师说的。”
小丫头的身影渐渐远去,一个穿着白袍的女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周围的温度仿佛下降了十度。
“你醒了,雪女”乞丐笑了“上师还好吗?”
“上师还在那里,无悲无喜,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他让我告诉你,莲花生大士,也快醒了。”雪女的声音很冷“您的灵力怎么下降了那么多?”
“刚恢复了一点点,和陆压那小子干了一架,要是我当年的修为还在,一根手指就能戳死他。”乞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是你雪女,说实话,你真得想杀掉那些士兵吗?”
“本来以为自己是想杀掉哪一个排的士兵报仇的”雪女叹了口气“后来再看到他的微笑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只是在等着融化在他的怀里。”
“融化在他怀里吗?”乞丐叹了口气“冰雪还能融化,像我这种又臭又硬的石头,又有什么能融化呢?”
雪女没回答,她的身影渐渐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