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康小姐要做流产手术?”
舒意和他并肩坐在银色金属长椅,青荷绿的直筒裙绷得笔直,小腿贴着冰冷座椅,她双手抵着膝骨,深深地俯下身,声音从肘弯里闷闷地传来。
“对。但我想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她重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
瘦了。
周津澈心想。
他一直觉得舒意的蝴蝶骨很明显,时隔多日再面,她简直是瘦到了不敢认的地步,薄而锐利的骨头像一柄尖锐冷漠的银刀,生生地剜进他鲜血淋漓的心脏。
“什么问题?”
“你问,如果不想要孩子,为什么不做避孕措施。”
舒意交叠双手,拇指拨着拇指,是一个机械刻板且有些神经质的举动。
周津澈点头。
“因为他们想要。”
舒意眼睛通红,唇角抿得清晰深刻,如果不是日暮西沉,她眼里几乎要烫出泪光:“答案很简单,他们想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孕育一个新的生命。但碍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要想获得一时的平静,就要做出妥协和牺牲。”
舒意仰起面,揉了揉脸,她身上披着周津澈的深蓝色外套,很正式的款,略显沉闷,但她袖口里露出小半截藕粉色的衬衣,中和了沉郁古板的颜色。
她整个人歪靠在周津澈怀里,很突然地,他的肩颈和后背猝然紧绷。
可几秒后,他松了气劲,挺拔如松的坐姿微微下塌,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怎么瘦那么多?”
他根根分明的眼睫垂落,自上而下地注视她眼底铺了一层的乌青。
舒意苦笑一声:“睡不好,吃不下。康黛不着急,我倒是起了好几个燎泡。”
周津澈沉默。
他握一握她的手,已经十一月了,断断续续又下过几场雨,气温一日低过一日。
“我带你去吃些东西。”他是哄着的口吻,为了那几秒的怀疑和失控:“好不好?”
舒意不说好或不好,但她很乖地被他牵着站起来。
茶馆不远,就在那家粥店附近。
双层楼高的设计,门口藻井描鸾刺凤、错彩镂金,古朴雅致地养着茂盛葱郁的龟背竹。
他点餐,先要一壶碧螺春。茶具是秀气的青花纹,灯光映照下如一壁水头极佳的翡翠。
她就坐在那种非常明净柔和的光线里,向他抬一抬眼。
“周医生,你不忙吗?”
“还好。”周津澈言简意赅:“有时间陪你吃一顿饭。”
她索然地笑笑,更加消瘦的小脸没有气血充足的颜色,眼窝陷得深了些。
舒意食不下咽味同嚼蜡,心中担心康黛,咬着象牙白的筷尖给她打了三通电话,响到自动挂断。
周津澈没有动筷子,他的手机擦着桌角,刚刚结束一通电话。
“孙医生说,康小姐取消了手术,已经离开了医院。”
她飘忽不定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下来,舒意垂着头,眸光落得很低很低,几乎要低进雪白餐盘反射的阴影。
这个动作让她颊边两侧的长发拂下来,肩背的蝴蝶骨耸得伶仃纤细,像折颈的天鹅。
吸一吸鼻尖,她咬了一口尚且温热的虾饺,在他面前,终于有些崩溃了。
“我是不是特别自私……我看着好像尊重她的每一个选择,可站在别人的立场去想,我和助纣为虐有什么区别?”
“医生说她身体不好,手术有风险。如果不要这个孩子,以后……以后可能很难再怀上。”
瓷筷撞着桌腿跌到铺了绒毯的地面,很轻地,只扫出一道深浅分明的纹理。
周津澈弯腰捡起,抬手让服务员重新换了双。
“舒意。”
他念她的名字,拇指和食指扳起她侧腮和下颌,轻轻地摩挲了下,“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为此自责。”
落不到实处的安慰就和半空中融化的薄雪,是看得见却无影无形的。
这个道理,他懂,舒意也懂。
知道她胃口不开,菜量小而精致,周津澈一手牵着她一手扫码结账。付好账,他抬腕看了眼时间,不够送她回家了。
周津澈屈指抬了下眼镜,微微捏着她冰凉指尖,低声问:“晚班不会太久。你要不要到我休息室睡一会儿?晚点我再送你回家。”
舒意摇头:“我想回家好好睡一觉。你别担心,去上班吧,我开车来。”
指腹一路扣到了她手腕,绸缎般光滑柔软的腕内却起了突兀嶙峋的钝感。
她一直拉着衬衣袖口,周津澈这才看到她结了痂却绷出鲜红血丝的伤口。
周津澈脸色骤变。
舒意想抽回手,来不及,她刚想说什么,被他冷峻眼神冻得轻轻瑟缩了下肩膀。
他眉心蹙得紧,舒意支着纤细指端替他揉开,她无声地叹:“没事的,你不要这样紧张。”
他一锤定音:“我重新给你消毒上药,你再回家。”
舒意没办法,只得被他扣着指缝回了办公室。
路上意外遇到有些眼熟的护士,舒意在她不好意思的道歉中恍然想起,喔,她们见过。
周津澈被叶里昂叫到角落里说话,小许给了她一板意大利进口的巧克力,她挠挠鼻尖,笑说:“真不好意思,是我把看见你的事情告诉周医生。”
她顿了顿,谨慎小心地问:“你们没吵架吧?”
舒意的疑问推撞回咽喉,她摇摇头,先说了谢谢:“我们没有吵架。”
“那就好。”她真正放下心来:“我叫许熠摇,熠熠生辉的熠,扶摇直上的摇,能认识你吗?”
她悄声地笑:“你是我现实生活里见过最好看的人,你和周医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舒意应付过晚饭,透白的面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比许熠摇半小时看见的形象好看了些。
舒意抿着唇,没有拆穿美好暧昧的误会。
几秒,她笑一笑:“谢谢。我叫蔚舒意,蔚蓝的蔚。时代广场的境界是我的店,如果你需要,或是家里人需要,可以直接来报我名字。”
许熠摇瞪圆眼睛。
境界她知道!刚开业的时候请了怀愿来站台,那一副赛博风和攻击性兼具的墨镜因为她而卖到脱销。
“下次见。”舒意摇了下她赠送的巧克力。
周津澈的休息室和上回来没有任何分别,那盆长梗花依旧生龙活虎。
《人间椅子》应该看完了,书本合拢放在桌面,舒意听到身后开门动静,她没回头地说:“我觉得芋虫这个故事最好。”
周津澈双手都拿着东西,他支起腿,抵着门页轻轻推回原位。
“我觉得你在文学偏好这方面有些……”他笑了一息,没说完话,抬手把她按到椅子上。
是硬的,刷得漆亮的木头硬邦邦地硌着她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但她仍旧坐得笔直,这是根植她多年教养的体面端正。
“如果你不喜欢江户川乱步,为什么要买这本书?”舒意反问:“这不是他最出名也最负盛名的一本。”
她坐着,但他站着。
这不是个平等的姿势和角度,周津澈想了想,蹲在她面前。
“你曾经在朋友圈里推荐过。”
舒意在私人号发布的动态不可以说是不频繁,因此她一本正经地回忆了两三秒。
周津澈没等她答案,他耐心地把衬衣袖口挽到单薄手腕之上。
灯光开到第二档,不过分刺眼,足够让他看清快要长好的伤口和重新崩裂又干涸的血痂。
周津澈取出一支医用棉签,饱满棉花饱蘸消毒水,他轻声:“可能会有些刺痛——”
舒意的耐痛程度很高,但她眨了眨眼,长而卷曲的每一根睫毛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狡黠。
“周医生,痛痛痛。”
艳丽玫瑰的双唇撅一撅,仿佛真的痛到了,目光湿润水亮,盈着满心满意的委屈。
“你轻一点点。”
他在她的眼睛里,好像也在她的生命里,灵魂里,她的故事她的过往她的未来她的一生。
周津澈喉结咽动。
贪心地,想要永远留住这一刻。
周津澈放轻棉签落在她伤口的力度,真的很轻,像一片羽毛吻过。
她连日来的疲累、焦躁、沉郁和不安,在这一刻、这一秒、这间狭小简陋的休息室,一颗心忽然安定了。
如果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他——
那我到现在应该也会喜欢他。
周津澈好到她没办法拒绝。
太安静了,安静得只听得到彼此深深浅浅的呼吸,她按一按自己心口,茫然而困惑地想,原来是我的心跳声吗?
“好了。注意不要碰水,少食辛辣戒酒戒烟。”
意识到舒意走神,周津澈站起身,医疗废品丢到贴着墙角的黑色翻盖垃圾桶,他挤出一管洗手液,掌心细致搓揉气泡。
背手拨开鸭嘴水龙头,汩汩水声中,有条不紊地冲净艺术品似的手指。
他听见身后细微动静,他的手机有铃声,所以嗡在桌角的震动声不会来自他。
电话吗?还是短信。
孜孜不倦地响,被她平静地摁掉。
“周医生。”
她往他的方向,走一步,他连背影轮廓都很内敛温和,像一株迎风默默生长的俊秀白杨。
但她知道周津澈衬衣之下年轻而精悍的身材,胸肌和腹肌练得非常好。
周津澈拧上水龙头,她提前预判他的动作,轻声说:“可不可以别回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少顷,周津澈“嗯”一声:“你说。”
几步的距离,她走过来甚至不用三秒钟。
这间休息室真小。
那一秒钟,舒意莫名其妙又冒出这个念头。
“你第一次在市一院见到我,问了我一个问题。”
周津澈又嗯了声,他眼眸很沉,黑白分明。
“你问我,我的男朋友呢?”
“……”这次他的“嗯”迟疑几秒。
舒意垂眸,一点点地挽下衬衣,再度遮住了伤口。
“我没有男朋友。”
她看着他衬衫下紧绷的肩背和腰腹,她轻轻问:“你应该也没有女朋友,否则你这段时间的行为就太那个了……”
周津澈抬手抵着鼻息,闷出一两声笑意。
“所以……”
距离已经足够近,近得她勾了下他的尾指:“我能亲你一下吗?”
周医生说不能。[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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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周津澈日记》23